玫,刚刚写完《相好一生》,我的思绪尚沉浸在过往的烟云里,很自然地就又忆起了你。坦言之,你不是我的“相好”(结拜朋友)。但是, 关于高中生活的回忆怎能没有你呢?你曾经是那样闪亮的存在!
原阳五中,我后来无数次从它的门前走过,举目望去,断壁残垣,荒草胡棵。但是,就是在这里,曾经飞扬着我们的青春,留下一曲难忘的歌……
1989年9月,又是一个开学季,原阳五中迎来了它又一届的新生。报到之后,男生女生都十急慌忙地抢占床位。当时53班和54班的女生合住一间由旧教室充当的大寝室里。我占据了讲台。玫,你来得较晚,当你披着薄薄的齐肩短发站在门口时,寝室里已经没有空位了。看着你那副无奈失落但又好像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说:“俺家离得近,我回家拉张大床,你干脆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吧!”
玫,我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热情的。那时,我已学会谨慎交友,只把真情付出给我认为值得的人。你那时高而瘦,小脸蛋圆圆的,鼓鼓的,一颦一笑,是那样的纯真,但又似乎凝着淡淡的哀愁。你的纯真、高雅、脱俗深深吸引了我,我只想与你走近些,再走近些……
玫,你当时的衣着非常朴素,和其他同学没什么两样。我现在还记得,你有一条秋裤上甚至打着长长的补丁。其实,你家境很好,爸爸在咱县磷肥厂做保卫科长;而我们同学的爸妈,有几个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呢?在当年,父母有工作或者家里是非农业户口的,在同学们眼里简直就是贵族。玫,你就是这样的贵族。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的成绩在咱们班是绝对的第一,第二名的总分已经落后我一百多分了。那时咱们学校的生源有多差啊!因为没有竞争对手,所以我学习算不上刻苦。咱们的班主任范老师为此很着急,他批评我说:“陈梦,你别以为你现在成绩好,到高二分文理科了,如果选文科的话,你不一定考得过苏小玫。”
我后来才知道,在大宾乡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你的名气有多大,正如当年我名震包厂全乡一样。现在回过头来看,其实当年的我们都是井底的蛙,真正的世界那么辽阔,优秀的人那么多,我们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玫,单看文科成绩,我的确感受到来自你的威胁。我的作文写得好,算是小有名气;但是,你,还有54班的邢小妍,都可与我相匹敌。当年,原阳五中有很多热爱文学的年轻教师,比如教我们语文的畅老师,又高又帅的桂老师,成立了一个芸青诗社,定期出油印的诗刊,还办诗歌墙报。你和邢小妍都是社员,但我不是。我那时实在是太骄傲了,总要特立独行。事实上,对咱们芸青诗社我还是非常关注的,每次张贴在墙报上的新诗,我都会细细品读。
玫,你有一个笔记本,上面全是你写的诗,文字干净洗练,配上你的简笔画——或几枝攲侧的梅花,或一个远山的轮廓,或一蓬野草……颇有意境。我也给你看我初中时写的童话,你写了一张纸条,用“真诚”“悲壮”来概括其总体特征。这恐怕是我收到的最早的文学评论。
1990年元旦,学校举办迎新联欢会,我是节目主持人。我早在初中就主持过节目,老师们都夸赞我落落大方。这一次,开场白之后,学校的李书记就走过来问我:“陈梦,谁砍了你几脖歪(耳光)?”我怔住了。李书记接着说:“你的脸咋恁红呢?”以前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现在是少女意识、青春意识蓬勃觉醒。一向豪放的我尚且如此,那个恬澹如山中流水、清新似出水芙蓉的你,就更加可想而知。那场联欢会热闹极了,教政治的夏老师高歌一曲《红星照我去战斗》,薛冰同学倾情献唱《高天上的流云》……节目演完了,大家意犹未尽,开始抓人表演。这时,桂老师走到你面前,弯腰抱拳,请你登台。站在台上,你脸上飞着两朵红云,缠绵悱恻地唱了一首《红楼梦》的主题曲《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当时,站在旁边主持的我,不禁浮想联翩。玫,我知道你那时心里偷偷喜欢着桂老师——又高又帅又有才情,全校的女生又有几个人不喜欢他呢?连薛冰都说,不敢往桂老师跟前站,否则会很自卑;如果非得站到他跟前,就得偷偷踮着脚。当桂老师请薛冰再唱几首的时候,我就发现薛冰就一直踮着脚。联欢会结束后,你不止一次问我:“那么多学生,你说,桂老师怎么偏偏就叫我上台呢?”
桂老师没有教过我们,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家在包北,娶的是农村老婆,没多少文化。桂老师离家那么近,却经常住校。我有一次赶会(集市)的时候,从他家门前经过,看见他光着脊梁在帮老婆一起翻晒麦子,白皙的皮肤晒成淡金色。
当年小孩的户口是随母亲的。农村的孩子拼命读书,不就是为了跳出农门吗?自己好不容易考出来了,但是娶的老婆是农村的,生的孩子依然是农村户口,怎么能甘心呢?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不知道桂老师在翻晒麦子时心里是否怅然。
玫,聪明的你本来也可以成为我学习上的竞争对手的,咱俩也可以成为很亲密很知心的“相好”。但是,两个中途插班的同学彻底地改变了你的命运。
学期过半了,我们班上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女的叫做史芸华,男的叫做罗筱宸。他们是表姐弟。也许是因为史芸华的爸爸是乡政府领导吧,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从不主动吧,总之,史大小姐和班上的同学几乎没有交往。姐弟俩就坐在你的后面,上课不怎么听课,作业从来不交,就那么静悄悄地坐着。
不知从何时起,玫,你与他们二人走到了一起。后来,你干脆搬走了,和史芸华一起住在乡政府的大院里,开始逃学,讲究吃穿打扮,后来居然烫了满头的卷发,并频频出入县城的歌舞厅……总之,你渐渐偏离正常的生活轨道,那个披着薄薄的齐肩短发露珠一样清纯的女孩子,她渐渐地走远了。
玫,我曾经告诫过你的,但我的告诫苍白无力。
你和史芸华的情感迅速升温,如胶似漆。你俩偶尔也会闹矛盾,好像是你和那个眉清目秀的罗筱宸之间彼此有些朦胧的小情愫,但是史芸华不允许。我曾亲眼看见你又摔又砸地发脾气,但是她却一直好脾气地笑着安慰你。
当然,我俩还是保持着一定的交往。一个薄雪的冬日,我带你回我家吃饭。进到院子里,你突然停住了。你不知道,我爸当时就坐在窗前的煤火炕上,我二哥站在一旁,我呢,站在门口撩着棉帘等你进来。当时,你穿着一件大红的上衣,是当年最流行的,壮丽也有这么一件;歪戴着一顶同样时髦的带毛的黄色帽子,围巾是和帽子配套的。只见你从随身背的小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我爸说:“这妞咋跟刚开学来咱家拉床的小妮眉眼这么像呢?但是精气神不一样。”我二哥说:“哟——你看这妞儿,故意歪戴着帽儿。”从那以后,我家人再提起你,都叫你歪戴帽儿的。
的确,歪戴着帽子让你显得既妩媚又俏皮。不过,我依然是那么怀念初见你时你穿着浅色上衣、披着薄薄的齐肩发时的样子。
春天苹果花开的时候,有照相的背着相机来原阳五中照相。当时彩照才兴起,柯达彩色胶卷一卷能照三十七八张。你约了摄影师,在学校西边的苹果园和杨树林里,在绿油油的麦田里,一个人拍完了整整一个胶卷!你穿着白衬衣,外面罩着一件豆青色的毛线背心,顶着一头卷发,或躺或立,有搂着树干的,有拈花微笑的……当时,我和壮丽也骑在苹果树上照了一张合影,拿到相片的时候,我看到自己是闭着眼睛的,非常失望,把我的那一半剪碎了。
玫,你当时身体不好,经常请假,动不动个把月都见不到你。1992年初夏,高三下半学期了,还整日不见你的踪影。有一天黄昏,你穿了一件特别肥大的赭色毛衣到学校来,又蹦又跳的,毛衣的前摆老是撅起来。和你比较要好的马淑敏偷偷跟我说;“你看小玫穿的,咋跟怀孕似的?唉,以前的她多纯真啊!”
你当年没有参加高考。后来,我俩彻底失联……
……
玫,岁月流转,多少沧桑巨变:而今,原阳五中已是一片废墟;芸青诗社的社员——当年那些写诗的男孩女孩,都已在岁月的风中老去。咱们53班,次第考出来的只有我、薛冰、赵志端、蔡小俊、张瑞芳、靳凤喜,54班只有刘智莉、张明献。范老师后来去了原阳一中;畅老师在我的举荐下2004年去了茂名新世纪学校,曾经的师生还做了两年的同事;夏老师遭遇了惨烈的车祸……
玫,自考上大学后我就离开家乡,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只和新荣、薛冰、智莉、壮丽始终保持联系。2019年3月,我在当代美文杂志的微信平台上发表了一篇《父亲的海洋》,竟意外地在文章后面看到你的留言:“陈梦,还记得我吗?你高中同床共枕的朋友?”
玫,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呢?时隔27年,你在我的记忆中依然鲜明。随后你打来电话,我们激动地聊了很久。你说,你当年父母离异,那时觉得是很丢人的事,心境非常苦闷。自结识史芸华以后,就整天只知道美呀、玩呀,哪里还想着学习?好在家里经济条件好,1993年送你去新乡医学院自费读了两年,毕业后在新乡一附院妇科门诊上班,嫁人生子,后来与河南医科大学毕业的老公下海自己开诊所。再后来,你又出来做保险,现在已由一个普通的业务员做到了销售部经理……
我问起史芸华的现状。你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大小姐,现在只不过是商贸市场上摆货摊的罢了。你后来经常埋怨她把你带坏了;她说,你埋怨我,我又埋怨谁呢?
玫,曾经走过的路,无法再重走。当年那个披着薄薄的齐肩发的清纯女孩,她再也回不来了;我们的青春如美丽小鸟般一去不返。
玫,你知道我五音不全,但是,此时的我,多么想为你轻声哼唱:
“你曾对我说,相逢是首歌,眼睛是春天的海,青春是绿色的河……相逢是首歌,歌手是你和我,心儿是永远的琴弦,坚定也执着……”
切盼下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