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身心放松,竟然难得地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睡得很香,还做了梦。
我梦见母亲很久没有回家,梦里母亲是中年人,我们就是半大孩子的样子。梦里的家因为母亲没在而显得很凄清,日子笼罩在一种阴郁灰暗中,后来隐隐地感觉母亲是有了另外的去处,在梦里也想到母亲是一个寡妇,她的离家已久意味着什么,心里充满难言的滋味。有一天,母亲回来了,但感觉她很快又要走,这时的母亲看上去就是一个不好的女人的样子,跟她惯常的端淑贤良不一样。正面对母亲的又要离开而不知所措,这时梦醒了。醒了,想到母亲一直都在家里,在我们身边,现在正在老家 颐养天年,心顿时安然欣悦。
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这是完全陌生的情绪体验,是在我的生活里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所不知道的一种痛苦,在梦里体验到了。
幸好是做梦,那真是很不好的感觉,痛苦悲凉心伤……可对于有的人,这却是真实的遭遇。
以前听过女人因为贫困,因为私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抛家弃子远走他方的故事,也为这样的故事而唏嘘感叹,却不曾对那些不幸的人感同心受。没想到冥冥中不知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梦,让我懂得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因我的不曾经历这样的痛苦,我感谢命运,感谢我的母亲。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才四十岁。我四十岁的时候,还一颗少女心,还满怀着对爱情的不切实际的梦想,而母亲却在父亲故去后就永远关闭了感情的大门,她的生活里,只有身为媳妇和母亲的责任。除了偶尔因为管教我们而声色俱厉,除了有时有点暴躁,要挑她的不是,还真不容易。所有用来赞美传统女性美德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恰如其分。在我们村里,看来看去,就数我的母亲品貌最出众。
最佩服她的一点是,她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劲,体力强健,精力充沛,一天从早到晚,只见她言语不多不停地干着各种各样的活,里里外外,包括应该男人干的一些重活,即使父亲在世,也一直如此,因为父亲在外工作。天蒙蒙亮,她在菜地里浇水。匆匆扒完早饭,她挽起一篮衣服来到池塘边。晌午的炎阳下,她一身汗水从地里回来。下午,又顶着日头开始她的劳作。夜晚昏黄的灯光下,还有各种杂活,有时还要走家串户履行妇女主任的职责……一天到晚,没有停歇。事情做完一件接着一件,像一架劳作的机器,但几乎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一副本该如此的自然而然。动作慢悠悠的我,怕苦怕累的我,笨手笨脚的我,每每看着她干活,总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她那我所缺乏的麻利、协调、快节奏的动作是那么充满韵律和美感,那么有模有样,难怪她一看我干活,就看不下去,只好把我轰走:走开走开,越帮越忙。劳累一天,她总是早早就睡觉,很快就发出轻轻的鼾声,睡得很沉很香甜,仿佛是睡神对她勤劳的赏赐。从来没有见过她有失眠的时候,一生早睡早起,这都跟我不一样。也许心有多坦然,睡得就有多香甜。她的好身体,好精神,好皮肤,也许就拜这好睡眠所赐。
记得她青壮年时,腰板挺直,身材匀称,整洁利落,秀长的眉毛,漂亮有神的双眼皮大眼睛,带着一股英气,小时候到小伙伴家玩,小伙伴的母亲总是指着墙壁上革命样板戏剧照上的江水英、江姐等女主角说:像你妈。中年命运不济,但再辛苦再艰难的时候,她的脸上都有一种光彩,眉清目朗,这是心有希望,是坚强,是不自哀自怜而呈现在外表的神韵。常常惊奇她那旺盛的体力,为什么她就不知道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么过着。陪她去走亲戚,久没见面的人还总是夸她不见老,如果她生在大寨,一定也是一个响当当的铁姑娘,铁女人。一直我都为她的累不倒,苦而弥坚而惊叹,不解。直至最近我读到一篇有关心流一说的文章,“心理学家米哈里•齐克森米哈里将心流 (flow) 定义为一种将个人精神力完全投注在某种活动上的感觉;心流产生时同时会有高度的兴奋及充实感。”“ 心流的概念,最初源自Csikszentmihalyi 于1960年代观察艺术家、棋手、攀岩者及作曲家等,他观察到当这些人在从事他们的工作的时候几乎是全神贯注的投入工作,经常忘记时间以及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是否母亲在劳作中也进入了类似心流的状态?我想这应该就是答案。她的心流产生于对家人的爱,对艰难终会过去、幸福终会到来的信心。
五十岁以后,母亲终于苦尽甘来,她的儿子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她随之来到城市,享受着孩子们事业蒸蒸日上的欣慰和含饴弄孙的快乐,当然免不了还有操持家务的辛劳,但这相对于以前的繁重劳作,就像战斗前的小演练,比赛前的热身罢了,是她的小菜一碟。她是不可挑剔的婆婆和奶奶。
五十多岁的女人开始走向衰老,可是,五十多岁的母亲,用句时髦的话来说,却达到她中年以后的颜值高峰。可能因为底子太好了,一旦生活条件、心情好起来,母亲就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得到充足的阳光雨露,又鲜艳怒放了。皮肤变得令人惊奇的洁白红润,仿佛花了巨资做美容的结果,都有人这么风传了,其实母亲一生不知美容为何物。母亲出生在韩江边的鱼米之乡,她说小时候家中有三口鱼塘,鱼可是吃得多,水中还长着芡实,也常吃,龙眼荔枝成熟季,成天挂在树上吃得肚子鼓圆。一直只知道解放前的人吃不饱,穿不暖,却没想到,在那“黑暗”的旧社会,也有这些东西吃哦,想想也不奇怪,这些本来就是土里水里长出来的啊,又不用花钱买。母亲那很健康的身体和好肌肤就是这些天然美容食物滋养出来的吧。以前听她说,刚嫁过来时,人家总是夸她的脸像擦了胭脂,现在终于眼见为实。还有我的表姐告诉过我,她村里一个叫阿松的老伯跟她说:你大姑(即我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表姐嫁到母亲的姑妈的村庄,母亲从小到大经常到那个村庄去走亲戚,就这样她的美丽深深烙印在那个阿松的心里。而我过去所熟视无睹的那个母亲,劳作、素衣简服、日晒、汗水遮蔽了她的美,所以当时对表姐的话还有点不以为然。当生活把美貌还给了母亲,我终于完全相信阿松老伯的念念不忘。
这时我也成人了,开始会用女人的目光来看母亲,不免暗暗感叹她本天生丽质,却付与艰辛生活,有幸得遇两情相悦的良人,却中途折翼,如今这么漂亮,却只能孤芳自赏。造化弄人,徒唤奈何。
走在路上,这个漂亮的老太太挺引人注目的。母亲两大活动地点:菜市场和佛堂,大家不约而同叫她雅姨(潮汕话中“雅”相当于客家话的“靓”)。佛堂师父悄悄跟我说:你妈妈长了一副夫人相,本来应有夫人命,不知哪里破了风水,改了命。或许是吧,如果父亲不早逝,如果选择其他人,母亲的命运就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或许母亲也想过如果,她曾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如果你跟丈夫感情很好,那你的丈夫现在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们吵吵闹闹,那现在你还有伴。这世界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潜规则。我至今记得幼小之时,父母亲那含情对视的眼睛,因为我小,他们不避讳,却不知道被我看在眼里,永远留在记忆中。他们之间有着浓厚的爱情,所以中了情深不寿的魔咒。
那个年代的人,感情经历单纯。母亲一生也就爱父亲一个人,不过却有另一个人喜欢过她,是母亲读书时的小学校长。解放了,母亲才有机会读书,却已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了,校长也就大她几岁。校长后来在县政府担任一官半职。母亲说当时校长送她什么她都不要,请她去玩她都不去,想必是对他没感觉。
父亲当时是土改工作队的同志,经人牵线,两人一见钟情。在我应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迟迟没有坚定地接受谁,母亲拿她自己的经历来教导我:当年我看准你父亲,别人说什么都不能影响我,你大舅说嫁个在外面工作的人,将来家中什么轻重活都要你承担,累死你。我不怕。有人为了破坏我们的关系,在我面前说你父亲的坏话,我当耳边风……
可是,人有情,却东风恶,母亲所要承受的苦,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料,文化大革命,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挨打挨批斗,身患重病,还要去干校劳动,没有条件好好医治,终于英年早逝。
六十岁,母亲与佛结缘。从此她的生活有了一片新天地。菜篮里,常多一把鲜花,用来敬献观音。一有余暇,就捧起经书读诵。时不时就坐上老家特有的人力车,穿街过巷去佛堂,那里,有她敬仰的师父,有相同信仰的一班姊妹,在那里烧香拜佛,听师父讲经说法,与姊妹交流学佛心得、话家常,吃斋饭,不亦乐乎。信佛的母亲似乎又进入了心流的状态,在我看起来很辛苦的事,在她却不以为苦。偶尔我回去,跟她睡一起,早晨四点多钟,她就窸窸窣窣起床了,开始了早修。一本本经书,那些生僻的字,她硬是攻了下来,读得流畅烂熟,这样苦修,你大概觉得她不知多憔悴吧,然而她却是满面红光和禅悦。对此,我只有像当年看她干活一样佩服不已。一如当年,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忘初心地做她的虔诚佛弟子。只是我总是不太理解,她何以如此笃信不移,如此投入专注。我想,一是因为母亲那单纯敦厚实诚的生性使然,一是这个世界让她吃了些苦头,使她有出离心。后来,母亲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天,她早起拜佛时,当时她正患眼疾,突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举起来,然后从空中作了个接东西的动作,又不由自主把东西送到嘴里,接着手又自然而然地把眼皮撑开,对着灯照着,过后眼睛就好了。母亲说时充满神秘感,还交代我不能说。但我想母亲又不可能是编造的,说又何妨,就在此写下来。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神奇的感应。我终于比较理解她的一片诚心了。
善良的人自带佛性,加上读佛经,听佛法,渗佛理,当母亲有时口出智慧之言,给我的微微惊异就如当年面对她老之将至时美的迸发。佛堂里有两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师父,一个来自福建北部山区,因家贫从小出家,一个来自大西北,大学毕业后选择皈依佛门,母亲等几位阿姨待这两位师父如师如子,既充满恭敬,又关爱有加,师父和佛友成了母亲生活中的重要人物,成天嘴里不离师父和佛友,见到师父那里少了啥,几个阿姨就会互相通报,然后忙不迭地送去。她们视师父为佛的化身,真善美的代表,发自内心地恭敬善待。我回老家时,有时也会到佛堂去,两师父总是满脸感动地告诉我,母亲等几位阿姨待他们如何如何好,他们说此地民风纯朴,民心纯良,他们已决定将这里作为终老之地,安心在这里修行度众,不再云游四方。这里不是名山古刹,只是一个普通的闹市佛堂,却留住了两个年轻有文化的异乡僧人。有善心人处,便是温馨地,便是心灵深处寻觅的故乡吧。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其中那位福建师父几年前突发急病,猝然西归。阿姨们伤心不已,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直到阿珍姨告诉姊妹们,她常在晨早将醒未醒时,听到师父轻轻唤她:珍姨珍姨,该起来念佛了。阿姨们这才老怀大慰,认定师父并没有远去,他仍然跟大家在一起,只是她们已不能看见而已。我也有点相信,得如此挚诚至善相待之处,就是净土,就是天堂,怎能不留恋?我不敢笑她们痴傻,这世界最缺的就是傻人。天堂的路,一定是为傻人敞开的。
生活继续,一切如昔。另外一位师父仍然坚守在这个佛堂。母亲的世界里,仍然佛光普照。因为有佛,母亲的晚年豁然开朗,一生苦乐尽释怀,有明师有挚友,心有所寄,更有一个美妙殊胜的西方极乐国在遥遥地呼唤,何其有幸!王小波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佛就是母亲诗意的世界。
母亲并不真是铁女人,早年的过劳,使她如今腿不好,时常会痛,再不能常常到佛堂去了,老姐妹们也不能常见面了,好在有手机,一打开就可以互致问候,互通近况,互相慰藉,晚上几个老姐妹就把惦念熬成一锅电话粥。母亲晚年的生活很好,她值得拥有。住在临江的高楼里,一套雅致的金丝楠木桌椅摆放在落地玻璃墙边,墙外的花槽里一排花草映衬着清碧的江水。老了的母亲,行走不方便,一天中许多时间就安静地坐在这里。早晨橙色的光线洒落在母亲身上,一头烫过的银发象一朵白云点缀着窗外的蓝天,她或看电视,或手持念珠,读经念佛,衣着整齐,面容端庄慈祥,画面很美。
母亲活成了她自己最好的样子。
一路走来,她绝不是梦里的那个母亲。有句话说得很好: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母亲曾经就是一个像老黄牛一样负重前行的人,因为她的负重,而尽可能让我们四兄妹轻装前进,让我们得以健康成长。得到悉心照料的祖母,才能活到九十四岁无疾而终。如果不是这样的母亲,我们的家有可能就如梦中那般凄惶,如果换了另一个母亲,我们可能早早会被缀学,今天的命运就要改写。
也许一直以来,我对母亲的好感念不够,这午觉一梦,是观世音菩萨托一个梦让我明白一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