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在东北是听着二人转长大的,印象最深的一个曲目就是关于尿床的,至今记得开头几句:“有个那小伙儿本姓王,娶了个媳妇儿好尿床。头一宿尿湿我花裤腿,二一宿尿湿我绣鞋整一双,三一宿……”小时候一直以为好尿床的是新媳妇,现在再来审视曲词,尿床的应该是新郎才对。因为想写这篇文章,我上网查了一下,妈呀,关于尿床的剧种多了去了,有陕北说书,有西河大鼓,有河南坠子,有莲花落,有山东快板等,内容大同小异,不是新郎尿床,就是新娘尿床,尿湿的无外乎红绫被、象牙床、鸳鸯枕之类,尿得床下成了鱼塘,甚至是把房间尿成太平洋。
嗯,这下我就放心了,看来尿床已经尿出一种文化来了。而本姑娘我,怎么说呢,小时候也是尿床的。
我不知道自己开始记事的确切年龄,总之打我记事起,我就记得自己尿床,为此常常遭到两个早就不尿床的哥哥的嘲讽。有一次,我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尿床有啥丢人的?毛主席也尿床的!”当时就把他们小哥俩给镇住了,把爸爸妈妈乐得不行。不知道他们当时是否诧异我何出此言。其实,我是听到我妈唱的一句歌词——“毛主席的思想武装了我”——有感而发的,那时候我听歌只能听音,并不能了解歌词的含义。毛主席我是知道的,知道他是个顶了不起的大人物,人人爱戴,人人崇敬,但“武装了我”却误听成“尿湿了窝”。于是才闹了上面的笑话。现在想来,我的辩解也是有道理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必定是尿床的。
我尿床尿到多大呢?我也记不真了,大概尿到十岁左右。我并非每晚尿床,事实上,是一年当中有那么一两次而已。尿床曾经带给我非常屈辱的记忆,当时处在屈辱之中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三十多年,我自己会兴味盎然地回想起此事。换句话说,当年尿床事件发生时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而今,经过将近四十年的风雨洗礼,反而逆转成一个十分可乐的喜剧。之所以说到屈辱,是因为我记忆深刻的两次尿床,让我以前每每想起便羞耻莫名,恨不得把所有知情者关于此事的记忆全都用橡皮给擦掉。
那时候农村放农忙假:收麦的时候放麦假,大约两周;收秋的时候放秋假,好像有四十多天。带给我屈辱记忆的两次尿床都发生在秋假。
第一次是在县城,我住在大姑家里。
父亲兄弟姐妹七个,五女二男。我大姑陈新枝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比我父亲大十七八岁。我对大姑充满感情。这一方面是缘于耳闻。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听爸爸讲大姑多么能干。祖父陈好仁有三兄弟,祖父是老大。三兄弟聚族而居,三妯娌轮流做饭。按理说,我奶奶是长媳,在家中应该是有一定地位的。但是她老人家笨,用河南话来说就是chuǎi,搁哪儿哪儿不中,干啥啥不行,再加上生了一大堆丫头片子,因此不招曾祖母待见。爸爸说,我大姑十三岁时就能顶门立户,轮到奶奶操持家务时,大姑就直接顶上去,煎炒烹炸,织布纺棉,裁剪缝纫,绣花做鞋。从那以后,曾祖母就不能再挑奶奶的刺儿了。另一方面是缘于我的亲见亲感。我二姑陈换妮、三姑陈齐整去世早,我从未见过她们。我四姑陈新年远嫁“南沿儿”(黄河以南),一河相隔,每年只能在春节时见一次。我最小的姑姑陈新芳——我们兄妹们都喊她老姑——脾气很大。也许是因为我家刚从东北搬来,老姑家跟我家有隔膜吧?也许是因为我家原来还算有钱后来一下子变穷了吧?总之,老姑难得登我家的门。只有我这个大姑,无论我家是穷是富,始终如一。大姑不识字,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太太了,中等身材,胖胖的,留着齐齐的花白短发,鬓角别着一个发夹。大姑父白耀卿是安阳师范毕业的,在八十年代算是极有学问的了,也是中等身材,胖胖的,慈祥和蔼,在县政府上班。我因为从小学习好,大姑父对我格外另眼相看。我家有柿子园,一到秋假,我就和妈妈住在县城摆摊卖柿子。那一年,好像柿子卖完了,但是我不想回去,大姑就留我住在县城。我现在还记得大姑用煤火炉烧热水为我洗头的情形。那时,不要说农村的孩子不讲卫生,就是农村的大人也很少有人爱干净。每天都是灰头土脸的,从早到晚,在田地里忙碌。我不记得我的头发究竟有多久没洗了,只记得大姑拿来碱面用柔软的手为我洗头,一遍一遍的搓揉,整整换了四回水。当然,大姑对我的好不仅仅是洗头这一件事。我还记得我每次去她家时,她经常把我拉进里面的小房间里,把房门用插销插上,拿来香蕉给我吃。香蕉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属于高档水果。之所以要把房门插上,是怕两个年幼的孙子看见了哭闹。冬天,我去到大姑家,大姑摸到我的手是冰凉的,就用温暖的柔软的双手把我的手紧紧裹住。大姑在我工作没几年就去世了,我能挣钱了,却不能给大姑买一件礼物,向她当面诉说我是多么地感激她,我永远记得她对我的疼爱。可是现在却只能追忆而不能报之万一,每每想起,就禁不住泪水长流。
大姑家在县政府大院的房子太小,一大家子住不下,分三个地方住。吃饭在县政府大院。吃完晚饭,大姑和大姑父就一前一后厮跟着去西街,他们在西街租有一间小房子。落日斜晖下,老两口背着手慢悠悠走路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表哥表嫂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县政府大院。三表姐小钱儿当时在县团委上班,四表姐小红还在读高中,我晚上就跟着小钱儿姐小红姐睡觉,小钱儿姐睡一张床,我和小红姐睡在另一张床上。头两天都没发生什么事。我自己也忘记了我有尿床的毛病,因为久未尿床的缘故。否则的话,那时的我是宁可一夜不睡也决不允许自己丢人丢到亲戚家里,并且是自己非常喜爱的大姑家里。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那天,大姑家的晚饭是小米稀饭,熬得特别香,在大姑的热情招呼下,我喝了满满两大碗。小钱儿姐拿出几张戏票来,带我们一起去县剧院看戏。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进戏院。戏的名称早就记不住了,只记得演员假装向布景上丢一条金色鲤鱼,那条鲤鱼居然真的突然出现在布景上,打一个水花甩着尾巴游走了。现在想来应该是灯光投影的效果,但是当时我们觉得神奇极了,整个剧院里响起一片“啊”“哦”声。看完戏回来,已是深夜,我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在到处找茅溲(厕所)的梦里醒来,心下一惊,用手一摸床单,已经湿了一大片,秋裤和秋衣后面都是湿漉漉的。我羞愧难当地躺着,多么盼望这一切仅仅是个梦啊。小红姐接着也醒了,发出一声惊呼,小钱儿姐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咋了?庆玲尿床了?”小红姐让我赶紧起来,匆忙从衣柜里找出干净的床单换上,让我脱了衣服接着睡。我却眼睁睁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一直望到了天亮。天亮后,我说什么也不肯在城里继续住下去了,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回家了。回家后,我当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但是这件事却深深地刻在了心上。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见到小钱儿姐和小红姐就感到难为情,也就尽量避免再见到她们。应该说,我这两位表姐都是很善解人意的,她们从未对外声张过,令我在爸爸的亲戚那边丢脸。
第二次是在新乡。爸爸赶着老白驴和红骡驹,带着我和妈妈,拉着我家十里八乡或者说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大平板车(这辆车子是我爸为运送软柿子自己设计的),凌晨两点多起床,三点出发,到离家六十里的新乡市卖柿子,只是为了每斤柿子多卖上一两毛钱而已。头顶着满天星星,车子晃晃悠悠出发了,四野阒然无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爸爸妈妈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我坐在柿子篓旁边,到新乡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那一天后半晌下起了雨,阴冷阴冷的,柿子卖不动,没奈何,我们只有投奔到三姨家。
妈妈十个兄弟姐妹,三个姐姐四个哥哥,和妈妈都是同父异母,只有两个弟弟是同父同母,大弟弟八岁时因为得阑尾炎夭折,小弟弟王书旗两岁时就送人了——因为再不送人就要活活饿死了。我们要投奔的三姨王书芬当时是在新乡妇产医院三院药房里上班,特别爱干净,又特别凶,对我们这些农村亲戚一个都瞧不上。我至今记得,爸爸一到门口,三姨就挡在那里,让爸爸站到院子里先把身上的衣服拍一拍抖一抖,对我和我妈倒没有那么苛刻。我们住在三姨家,三姨特意拿出家里最旧的床单被褥给我们使用。她后来也曾经到我们农村的家里来做客,我们是把全家最新最好的床上用品拿出来接待。所以,我们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住在三姨家的。大姨王书英家也在市里,人非常和气,但是她是青年守寡,只有一个女儿——大姨的女儿年龄比我妈还要大,跟着女儿女婿过,我们不好去麻烦大姨。我舅姥姥,还有三个表姨一个表舅,也是市里的,我刚从东北回来时,曾经见过其中两个表姨,彩凤(小名捡妞)姨给我买了一件用机器轧花的红色外套,彩兰(小名荣花)姨给我扯了一身布料。我当时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带我去这两个姓李的表姨家住,现在想来,是因为亲疏不同。好在三姨父非常热情,和我爸谈得来,两个连襟坐到一起就喝酒,三姨父还买了一只烧鸡,两个人都喜欢吃骨头,嚼得连一块骨头渣都不剩。
我和妈妈住在三姨家,爸爸守着牲口车在桥岸边撑着雨布露宿。桥岸旁有很多乡下人用玉米杆搭的窝棚,有一个老太太借给爸爸一条旧被子,这个老太太住在窝棚里,靠捡拾破烂为生。因为这一条被子的恩情,爸爸事后不止一次提起,总想把老太太接到我家,但是考虑到将来埋葬等诸多事宜,最后还是作罢。
三姨家那时住的是平房,一个很小的客厅,三间卧室。我和妈妈住其中一间。我那天是太累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妈妈早上费了好大劲才把我喊醒。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身子下面潮乎乎的,心头一惊:天哪!我居然又尿床了!上次是尿到县城,这次居然是尿到市里;上次是尿到爸爸的姐姐家,这次是尿到妈妈的姐姐家。我愣愣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有勇气和妈妈说,更不敢跟三姨说,就跟着妈妈做贼一样地离开了。我家和三姨家平时很少联系,直到几年后,我才听到爸爸提起此事,说是他听到三姨埋怨,说长玲(三姨记错了我的名字)就在她家住了一个晚上,把褥子都尿湿了。我当时羞得满面通红,还为自己狡辩:“谁在她家尿床了?是不小心把水泼床上了!”狡辩完之后,更加羞愧,后悔不该撒这个谎。
两次尿床,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都给我留下了很久很久都不能愈合的心灵创伤。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尿过床。当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绝不在城市的亲戚家住宿。
结婚后,我从婆婆和小姑子那里,听说了我家那一口子小时候也会尿床。那时的我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小时候尿床带给我的屈辱记忆正在渐渐剥落。
儿子出生后,继承了我们两口子的优良传统——尿床。尿了就尿了,我们两口子都当做一件很平常的事,甚至是一件很可喜的事——证明了这个孩子绝对是我俩亲生的。儿子六岁那年,突然有了羞耻感。我之所以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有一次尿床了,就躺在尿湿的地方,想用自己的体温把湿床单暖干。我给他讲了小孩子为什么会尿床,又讲了我和他爸爸小时候都尿床的事情,告诉他说,他如果不尿床就不正常了。结果,儿子消除了羞耻感,每当尿床的时候,就会很兴奋地甚至很骄傲地大声对我说:“妈妈,我今天又尿床了!”于是,我们娘俩就一起嘻嘻哈哈地洗床单晒被子,像捡到金元宝一样的高兴。后来,我想,这样的张扬也不对呀,尿床虽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但也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呀。正在我发愁怎么给儿子讲清楚这个道理时,儿子却再也不尿床了。
儿子尿床大概尿到七八岁。
小时候尿床,经常在梦中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了,结果醒来却是尿床了;长大之后,也会做梦找厕所,但往往还没找到,人就憋醒了。去年的一个夏夜,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找厕所,而且是找到了,而且是轻轻松松释放了。瞬间惊醒,我惊恐万状,急忙摸摸身底下。小时候尿床还可以当做笑话讲讲,四五十岁的人尿床可绝对是个悲剧。庆幸的是,无论是床单还是睡裤,都是干崩崩的。我一阵狂喜,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欢呼:“太好了!我没有尿床啊!”那一次,我高兴地在床上蹦跶了很久。好在家里只有我和我妈,我妈一直笑着骂我神经病。
我家那位临睡前喜欢喝水,只要他在家,床头柜上总是放着一个保温杯,睡前总要抿上那么几口,而且总是热情地把水杯递过来,问:“你喝不喝?”而我,每次都是一边摇头一边用河南话回答:“éng éng(河南方言,表示否定),俺不喝,俺怕尿床。”
昨晚,我一人独睡,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这次是去县城南关我三舅王书香家。天已经黑了,三妗赵素萍正在灶台上烧火,我的二表哥正站在灶前炒鸡蛋。三妗是有些小抠的,知道三妗小抠,我每次去县城能不在她家吃饭就尽可能不在她家吃饭。于是,我说:“我走吧!”但是我走之前,要先上一下茅溲。我转到屋后,屋后是一片高高低低的草岗子,我选了一片茂密的草丛蹲了下来。突然,我听到远远的有人声,好像有人正在走过来。我急忙提起裙子站了起来。这一站,就猛然从梦中惊醒。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没有担心。果不其然,我没有尿床,但却再也睡不着,细细地回想自己儿时尿床的糗事,天亮后,爬起来,忍不住写下这篇文章。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尿床,甚至是像婴幼儿一样穿着纸尿裤睡觉。前提是,我能活到那么老吗?不管怎样,只要活着,我觉得都是可喜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即将到来的衰朽暮年给我怎样的苦痛挣扎——那必定是难免的,我都热爱生命,我都很高兴我还活着,还可以享受阳光,还可以呼吸到草木的芬芳,听到百鸟的啼鸣!
所以,哪怕将来有一天,我又尿床了,我也会因为我还活着,从而对生活充满感恩。
而今,我的大姑大姑父、大姨、三舅三妗都去世了,父亲的七个兄弟姐妹只有四姑和老姑还健在。妈妈的十个兄弟姐妹只剩下了三姨、妈妈和我那个从小送人的舅舅。我的舅姥姥,还有给我买红上衣的彩凤姨,也都不在了。我爱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是否疼爱我,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借着这篇文章,借着妈妈还在,我问清楚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并且写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父亲一直教导我们兄妹,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而我,从小就自己感悟到,人不能抱怨生活,不能抱怨他人。为什么你的亲人拒你于千里之外?不是因为你的亲人冷漠,而是因为这是人之常情——“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所以要抱怨只能抱怨自己没本事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我的爱人终于从乡下走出,成为了儿时自己一直要仰视的城里人,而且拥有了皇城根的户籍。这恐怕是我俩此生最大的成就,让我们的后世儿孙成为了市里人,一出生就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平台上。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他们能够记得自己的来处。我自己也会永远记得,我是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一个来自东北的小时候尿床的小姑娘蛋儿。我的根在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