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我怀想着你,在这冷寂的清晨,冬雨哗哗地下着,敲打着飘窗上的铁皮棚顶,“啪嗒”、“啪嗒”的响。
峰,我童年的小伙伴,我也想称呼你少年的挚友,但可惜你不是,我俩两小无猜的情谊在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就已画上了休止符,然后被封存在岁月的琥珀里。仔细算来,我们亲密的相处只有两年半的时光,两年半,相比人的一生何其短也,但却是最难以忘怀的一段天真岁月。
我出生在黑龙江,9岁那年跟着爸妈回归故里,在村小插班读小学三年级,于是和你成了同学。峰,你的二哥是我们班班主任,教我们所有的科目。我们那个班大概二十多个同学吧,大家都从自己家里带来小板凳,趴在青石板上写字,只有高年级的同学才使用木头课桌。在我没转来之前,你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第一,我一转来就抢了你的第一,并且长期霸占。可能是这个原因,我们的班主任你的二哥安排我俩做同桌,一直到小学毕业。
峰,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子:眼睛小小的,亮亮的,一笑就眯成一条线,不笑的时候也盛满弯弯的笑意。我最难忘的是你冬天穿的棉袄,前面翘得老高老高,像现在流行的韩版服装。你排行老五,上有四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可能你妈妈顾不过来给你换洗内衣,冬天你身上生了很多虱子。上课时你笔直地坐着,听课好像很认真很专注,其实,你的一只手一直在衣服里抓来抓去,过一会儿捏出一个虱子来,又过一会儿又捏出一个虱子来,在课桌里掐死。一个学期下来,课桌里面的木板鲜红一片。这时我们读四年级了,因为我记得我们已经用上木头课桌。峰,原谅我提起这件糗事,这是我们走过的时代的鲜明印记。在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除了过年,一个冬天也不一定洗上一回澡,哪有不生虱子的?我和我的哥哥们每晚临睡前也有一个必修课,就是脱下秋衣秋裤借着灯光顺着衣缝逮虱子。我还记得有的农村老太太坐在太阳底下逮虱子,逮到一个就丢进嘴里,“咔吧”咬死再吐出来。
我们那个年代,上了初中男生女生之间不说话,可能是进入青春期的缘故。但在小学的天真岁月里,男生女生之间是没有性别的隔阂的。我家在村东头,离河沿不远。你家和我家错一条街道,相距几百米。我们农村那时大都住的是砖瓦房,少数是土坯房,垒的都是土院墙。我家院子的宅基地原本是一个沙土岗,沙土砌不成高墙,就只垒了半人高,不让别人家的猪、羊跑进家而已。你每次早上上学、下午上学都从我家门前经过,在矮矮的院墙上露出半个头来,问在院子里忙活的我妈:“庆玲上学走了没有?”我妈就会大声对着房门喊:“庆玲——,武峰喊你一块上学呢!”于是那个叫庆玲的小丫头和那个叫武峰的小小子就各自背着妈妈用碎布头拼的花书包蹦蹦跳跳地一起上学去。
我俩一起上学,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做作业对答案,一起看小人书。有一次,我不记得我俩是因为什么闹矛盾了,反正是小丫头和小小子一连几天不说话了。那时我特别喜欢看东周列国连环画,一本接一本地看,很过瘾。但是连环画是你的,我看完了手头的一本就没得看了,想问你借又磨不开面子,只好干着急。一个下午去上学,我发现在我们共用的长课桌的抽屉里赫然摆放着我心心念念的小人书,我惊喜地拿出来看。正看得起劲,你来了,故意大声说:“谁拿我的小人书了?”然后装模作样地问完张三问李四,很着急的样子。我只好讪讪地说:“是我。”于是,小丫头和小小子又和好了,又各自背着妈妈用碎布头拼的花书包蹦蹦跳跳地一起上学去。
峰,你的成绩并不差,我真的不明白你的爸妈为什么要让你留级,读两个五年级呢。我知道你爸妈都非常疼爱你,有一次你在学校犯了错,你二哥用教鞭打了你,据说回到家里让你妈妈知道了,你妈妈挥舞着擀面杖撵了你二哥好几条街。难道是因为上初中要到邻村吗?我想是的。但是小学留级多亏呀,你的二哥和你的四哥都是有文化的——这时我还从未见过你四哥,更没想到他后来会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并且成为我的一个亲人——他们怎么就不劝劝你的爸妈呢?
唉,不管怎么说,我读了初中,你依然留在了小学。这下你可永远占据你全班第一的宝座了。小学毕业时,我俩还互相赠送了礼物,好像是三角板、米尺之类的文具。一年后,我们再次成为初中同学——因为我读了两年初一,这一同学又是三年,但是这时的我们中间已经隔了一层了。隔了一层什么呢?是薄薄的一年的光阴吗?也许是的,也许不是。总之,我俩各自背着妈妈用碎布头拼的花书包蹦蹦跳跳地一起上学去的身影永远消失了。我经历了一年的失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了,当你听到老师们同学们喊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新名字的时候是否感到了陌生?我们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也会偶遇,但是走着走着,就分成男女两队各走各的了。当然,也有过例外。上初一时,我们的数学老师娄老师是咱们村的。有一次数学考试,娄老师叫我和你晚上去他家帮他一起批改试卷,改完之后,我们打着手电筒回家,娄老师交代你一定要把我送到家门口。这还用说吗?我们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地走着,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晚的月色很好,我们出门没多久就把电筒关了。在走到我家那条街道转弯处,有两棵茂密的老槐树,两棵老槐树之间晃动着一汪亮亮的水,我一时收不住脚,忍不住惊叫一声,你吓了一跳,一连声问我怎么了,我说以为自己不小心踩到水里了。
到了初三,班上来了一批复读生,这批复读生中就有林儿,你俩是同桌,很快成为好朋友。而我,你曾经的同桌,正在一天一天地和你成为陌路人。高中,我们依然是同学,但是不同班,你和我最要好的朋友新荣同班。新荣经常在我写的文章里出现,在我的作品里我叫她雪儿,这是她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她在我面前也喜欢这样自称。就像林儿,他给我写的所有的信中都落款林儿。我们那时很流行自己给自己取名。但你好像从未赶过这个时髦,除了武峰,我从未听说过你还有别的名字。高二时,我和林儿恋爱了,那时你和林儿反而疏远了。林儿到我们学校来找我,最初都是打着找建伟、为民、彦武等人的旗号,从未找过你,很难看出你俩曾经是同桌,曾经是朋友。我和林儿恋爱后,发现他对我的背景非常熟悉,问他才知道,原来都是你和他做同桌时你跟他说的。我不知道,你那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对林儿谈起我,儿时的我留给你最难忘的印象又是什么,林儿那时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倾听你的讲述。当然我现在可以审问林儿,但是有这个必要吗?岁月的风轻轻刮过,必将吹淡曾经的过往,就让这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第一年高考,你、我、林儿,都落榜了,虽然那年高考我的语文还考了全县第二,但不妨碍我依然以三分之差落榜——我中考就是以三分之差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你高中的成绩虽不拔尖,但还是说得过去的,很多成绩不如你的人经过一年又一年的苦读还是考上了大学。但是你却不肯复读。你妈妈很着急,到我家请我去做你的思想工作。我去了你家,和你聊了很久,这是小学毕业后我俩说话最多的一次。你说你不吃葱、姜、蒜、韭菜、芫荽之类有气味的蔬菜,不喜欢看小说,你还说自己是红绿色盲。这些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俩一块长大,我自以为我对你很熟悉,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说,你喜欢做农民,农民多好啊,有自己的土地,“种桃种李种春风”,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农闲时还可以出去打工,为什么一定要苦苦复读一年又一年非要跳出农村呢?我没有完成你妈妈交给我的任务,和你畅快地聊了几个小时之后告辞。后来,我和林儿选择了去同一所学校复读,一年后如愿考上大学,林儿还考了全县理科第三名,我的英语、政治和历史都排在全新乡四区八县的前列——我是参加工作后去咱县教育局办关系看到以前的光荣榜时才知道的。我和林儿读大学了,你依然留在农村,从此,我们天高水远,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大学的一个暑假,林儿晚上来我家找我——我和他已经订婚,可以光明正大地交往。晚饭后,我和林儿在村子里散步。农村一到晚上八九点钟就熄灯了。那夜很好的月色,我家那条街道转弯处,两棵茂密的老槐树还在,两棵老槐树之间晃动着一汪亮亮的水。我对林儿说,好久没有见到武峰了,也不知道武峰在不在家。于是,我和林儿走到你家门前,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叫你的名字。正在这时,你挑开竹帘走了出来,欣喜地叫我的小名。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你说我一咳嗽你就听出来了。你、林儿、我,我们三个坐在院子里聊到深夜。这次,主要是你和林儿聊,你俩显得特别地亲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坐在一旁倒成了外人。但是我一会儿看看你,一会儿看看林儿,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又过了一两年,春节的时候,我们又见过一两次。你在我家和我二哥二嫂他们一起打扑克,我坐在你后面“观敌瞭阵”,你揭到好牌都交给我保管,等到要出的时候再朝我要,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那种久违的亲切真让人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后来,我到了南方,结婚生子,很少回老家。听我二嫂环儿说,我们村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你,但是你们同姓,都姓娄,乱了辈分,是不能结亲的。环儿说,那个姑娘是单相思,也不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呢。后来,你也结婚了,娶了媒人介绍的女子。环儿说,你可有福气了,冬天的早晨不肯起床,喊你媳妇把饭菜端到床前,坐在被窝里披着棉袄吃早餐。再后来,你跟着你的四哥在国外的建筑工地干活,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活计,工作转正了,成了国企有编制的工人。
这一切多好啊,你我的日子都是亮堂堂的,从前的小丫头和小小子都过上了美满称心如意的生活!可是上天的心思谁琢磨得透呢?当我从环儿那里得知你患上绝症的消息真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个暑假,我特意提着礼物去看你。这一年,你我都年近不惑。你依然喊我的小名。你说,你刚得病时回家养病还能骑自行车,路上有一条沟,是浇麦时挖断的。沟不宽也不深,你在心里对自己说,应该能骑得过去。但是你心过去了,身体却没有过去,你摔倒了,摔倒了就爬不起来了,直到被过路的人发现。你平静地说着,看不出一丁点的感伤与难过。你妈妈在一旁插话,只管闭着眼睛往前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逗你才一岁多的小女儿玩。过了一会,你儿子也回来了,十岁上下,瘦瘦的,眼睛也是小小的,亮亮的,但是没有弯弯的笑意,眼神很忧郁。我抚摸着孩子的头,感觉一伸手就越过了三十年的光阴,正在触摸儿时的你。这么小的孩子,他忧郁的目光让人心痛。我环顾着你住的小院,还是从前的院子,小平房淹没在周围的二层或三层的小楼里。你察觉了,苦笑着说,盖楼的钱早就挣够了,本来是打算这一两年盖的。那一次探访,我没有见到你媳妇,你妈妈说她去地里干活了。我从未见过你媳妇,不知她长啥样,是怎样的性情。
又过了一两年,暑假我正在山东滨州,突然想起了你,不知道你怎样了。我给翠玲姐打电话,翠玲姐是你的四嫂,我向姐姐打听你的情况。姐姐说,人早就没了。我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泪水如泉奔涌。再想到你弥留时该是多么放心不下你的两个幼小的孩子,就更是泣不成声。等心情平复后,我问到你的妻儿。姐姐说,你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改嫁了,就嫁到了我婆家所在的村子。新荣也是嫁到我婆家所在的村子。我一直很想向新荣打听一下,那个继父对两个孩子好吗。但是,不管好与不好,我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有亲娘跟着,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峰,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去新荣家,看到新荣家卧室的床上躺了好几个孩子。我问新荣,怎么这么多孩子。新荣说,有一个男孩和女孩是武峰家的,武峰拜托她来照料。梦醒后,我发了一会呆,你和新荣是五年半的同学——新荣在高三下半年辍学去东莞打工了,我俩同学也是五年半。你在我的梦中托梦给新荣拜托她照看你的两个孩子,当然合情合理。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点比之前疏落了些,隔一会才能听到“吧嗒”的一声,那是雨点敲打在飘窗铁皮棚顶的声音。峰,你走了已经快十年了,在这个冷寂的清晨我突然想起了你,忆起你的一生留给我的印象。你我共同走过的那段天真岁月,在茫无涯际的岁月的长河里,只是一道波痕,一抹微澜,但我却永远记得。
近段时间,我老是在思考存在的意义。峰,你的存在我可以证明,你在世的亲人可以证明,那黄土垄中的一堆白骨曾经有过怎样的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但是,当我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谁又能证明这个世界你我曾经来过呢?更遑论我们那段两小无猜的情谊?在茫无涯际的岁月的长河里,我们都只是一道波痕,一抹微澜而已。然而,这个世界依然是繁华如斯,热闹如斯,熙熙攘攘,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