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每每哼起罗大佑的《童年》,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无忧无虑和大自然厮混的快乐时光。在湖南那个偏远的乡村里,群山青翠,炊烟袅袅,流水淙淙,风景美如画,那广阔的田野山间便是我们玩乐的天堂。肚子饿了,就漫山遍野找吃的,大自然就是我们最好的零食铺。
春天,万物复苏。植物抖落一身的雪尘,萌芽冒尖,长出脆生生的嫩芽。在山坡上,长着一种带刺灌木状植物,远看像是玫瑰花的枝叶。一场春雨,似乎敲醒了它们沉睡的心灵,嫩嫩的青苔争先恐后从枝叶间冒出来。清晨,叶片上还挂着露珠,青苔也翠绿湿润,这时候采摘,格外新鲜。避开那尖尖的硬刺,一根根小心翼翼地掐下来,剥去带刺的外皮,咬下去脆甜爽口,我们叫它“刺苔”。“刺苔”也算是“时令食品”,在春风的吹拂下,三五天以后就会慢慢变硬,最后变成枝条。为了保鲜,我自创了一个好法子,摘一捆回来用冰凉的井水泡着,每天换水,那新鲜劲能维持一星期。
还有一种“秧泡子”是我喜欢吃的,老家方言叫“地泡”。它在插秧的季节成熟,因此得名,彰显着农民们的大智慧。“地泡”长得有点像草莓,个头比草莓小,但味道比草莓更甜美纯正一些。山脚边和田土边,日照最充足,“地泡”树也最多,一簇簇,一丛丛。那一颗颗红艳如火的“地泡”成群结队地挂在那里,恣意地晃动着你的眼睛,撩拨着你的味觉神经。
奶奶中年时便掉光了牙齿,硬的东西是无法吃的,而熟透的“地泡”用牙床轻轻一磨就有甜汁出来,所以奶奶对“地泡”也情有独钟。每次去看牛打猪草,我都要顺手摘一把最红最熟的“地泡”用衣襟布兜着回来给奶奶吃。这时,奶奶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把“地泡”用井水轻轻洗两遍,拿条小凳子坐定细细地品尝。她的嘴巴一瘪一瘪的,碰到没有红透的“地泡”有点酸,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奶奶边享受着这“地泡”的酸甜,边漫不经心地教我怎么分辨“地泡”和样子长得差不多的“蛇泡”。“蛇泡”树比较矮,沿地长,叶子比较宽,颗粒也小一些,还经常有一些白沫沾在上面。“蛇泡”有毒,不能吃。我当然很快就能辨认出,可奶奶还是每次重复这番话。
每每见到“蛇泡”,看见那一堆堆白沫,心想这是不是毒蛇吐上去的口水呢。赶紧绕道而行,生怕那白沫沾在脚背上、腿上而中毒身亡。那一丛丛“蛇泡”,只能在山间孤独地妖艳着,无人问津,连牛儿对这魅惑也视而不见。有时我故意把缰绳牵住让牛吃,它闻一闻就把头抬得高高,或者把头转一边去以示反抗。难不成它也知道“蛇泡”有毒,那又是谁告诉它的呢?
山里可吃的野果子很多,很多叫不出名来,但我们从小似乎就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也许这就是山里孩子的天赋吧。那野板栗,刺茸茸地包裹着果子,砸开来就是美味。野樱桃,杨木奶,一串串,红的,黄的,挂满枝头,伸手可摘。春风一吹,山茶树开始萌芽长叶,总有那么一两片叶子会变异成可口的“茶泡”(方言),那是我的心头好。“茶泡”有圆形的,有厚叶的(像那些肉肉植物的叶子)。它可是个稀罕物,一棵山茶树也不定能长出一个。味道堪比莲雾,清甜爽脆,口感极好,所以每次发现都如获至宝。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在青枝绿叶间探头探脑,遮遮掩掩的“茶泡”时,我往往会转移视线并虚张声势地喊身边也在寻找“茶泡”的小朋友:“喂,你们的牛好像不见了,都去哪儿了,还不去找啊?”他们当然害怕找不着牛回家挨骂,作鸟兽散状找牛去了。而我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树摘了“茶泡”放进了口袋。然后,找一块软软的草地,躺在那儿,看云卷云舒,听鸟儿在枝头的婉转啼鸣,再一小口一小口将“茶泡”吃下肚去。那份惬意,不亚于如今在西餐厅听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享用一顿“法式大餐”。
每年七八月份,是相子果成熟的季节。把饱满的果子摘下来,用竹签插在上面,就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手指用力一搓竹签,相子就可以在地上或桌子上旋转起来,常常比赛看谁的相子最后停下来。我们女孩呢,喜欢在相子上用烧红的铁丝烫一个洞,十个八个串起来,拿来“踢房子”(地上划格子用珠算串或相子串跳来跳去的游戏)。而大人们总想着在餐桌上变点花样,会把相子果晒干磨成粉,中间不知道经过了什么工序,端上桌来时,已是一盘墨绿色比豆腐硬朗点的菜肴。有点涩,有点苦,我们小孩都不爱吃,可大人们吃得津津有味。
山里不但有吃的,还有喝的。掐住金银花的尾部,轻轻一拉,把花蕊拉出来后,伴随着一起出来的还有一点点的金银花露,吸吮在嘴里有金银花的香和甜。摘几片映山红叶子放口里嚼嚼,有酸酸的汁液入口,很是解渴。还可以找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把嘴巴凑过去,伸出舌头,在花蕊间舔舔,蜂蜜的香甜便在唇齿间充盈。每每放牛归来,我的身体似乎被各种花的香甜味儿浸泡过,肚子里不是装着这样,就是装着那样。牛儿漫山遍野吃草之际,我也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大自然的馈赠。
这些都是挂在树上看得见的,土地里也埋藏着不少呢!葛根、白茅根、土茯苓,都是我们的好零食。放学回来,书包一丢,拿上一把小挖锄,几个小孩不约而同就往山坡上跑。有时一片山坡全是葛叶,也不知道根兜部在哪,只能每人扯一根葛藤,慢慢追溯。在扯藤的间隙,会突然从浓密的葛叶间窜出一条蛇,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后来学精了,先找一些小石头丢进葛藤丛,等没有动静时才动手。找到了根兜,几个小孩通力合作,挥汗如雨,也能挖出一长条葛根来。拿到战利品,分成几段,把外面带土的皮一剥就啃起来,吞下粉粉甜甜的汁液,吐得一地都是渣子。
相对于葛根而言,白茅根就容易挖多了,就长在路边,根部也不深,挖出来洗洗就这样嚼,但渣多汁少,挺费牙齿功夫。那土茯苓呢,大多长在山里,扎根很深,要挖出来也颇费体力,只能是大人上山砍柴顺便挖点回来。记得有一次,爷爷挖回来的土茯苓很嫩很粉,我嚼巴嚼巴都吞了下去,第二天肚子开始隐隐作痛,一摸硬鼓鼓的,怎么也拉不出大便。奶奶急了,让我趴在她的腿上,脱了裤子把我屁股扒拉开,用小勺子慢慢伸进肛门帮我掏,结果掏出来的全是一堆没有消化的土茯苓渣子。从此与土茯苓绝缘,谈之色变。
爷爷奶奶为解几个孙儿孙女的馋劲,不知道从哪弄来了果树苗,种了桑树、枣树、桃树、柑子树、橘子树等,甚是丰富。所有的果树,奶奶是不让我爬上去的,只要一爬她就用棍子敲我。说什么女孩上树就不结果子了,不知道这是从哪听来的谬论。迫于奶奶的淫威,也只好看着那一树树的果子叹息。兄弟趁机欺负我,他们爬上树大吃一通后,故意丢个吃剩的核来气我,还洋洋得意地大笑。
我愤怒地拿起一根长竹竿就往他们屁股上戳,武力的结果当然能得到一点吃的。可他们下树来,还是要在我屁股上拍几掌还回去。不知道哪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趁奶奶不注意,爬上树去摘起果子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吃了一顿。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年,发现第二年果子照样结得好好的。我赶紧告诉奶奶,奶奶不语,对我爬果树一事也就默认了。
当然,偶尔我也会花钱买点零食来吃。钱从哪来呢?摘金银花,采夏枯草,把青橘子切成片晒干卖到药店,能换来几个小钱。有时候也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在妈妈的衣袋里摸个五分一毛的,早上上学时在鸡窝里偷一两个鸡蛋带到学校的小卖部。那时候一个鸡蛋一毛钱,一分钱一粒的糖果,五分钱一包的酸梅粉,奢侈的时候买根棒棒糖,剩下的钱就存起来。
到夏天的时候,看到推着自行车贩卖冰棒的,捏着积攒的零花钱一路飞奔过去,站在那为买五分钱的“奶油冰棒”还是一毛钱的“绿豆冰棒”思想斗争老半天。看到那半截子都是绿豆的雪糕,早已垂涎欲滴,可终究舍不得好不容易积攒的零花钱,多半是买五分钱的奶油冰棒来解解馋。
还有一些零食可是稀罕物,只有在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的时候才能吃到,葵花子、西瓜子、南瓜子、花生,还有奶糖和饼干等。也不知道奶奶把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一有客人来,她就能变戏法似的装上一碟来。看着那梦寐以求的零食,我两眼放光,又不敢进去拿,只能在门缝里张望着流口水。客人前脚一走,我就飞扑过去把客人没吃完的糖果饼干瓜子花生装满衣兜和裤兜。
等奶奶送完客人回来,看到碟子里的东西寥寥无几了,就会唠叨:“这个死妹子,这么好吃,以后嫁人了,还不讨婆婆嫌啊?”我在远处听了只觉好笑,管他什么婆婆,吃了再说。有时候口袋装的零食多了,没吃完或者不舍得吃,晚上就成全了老鼠们的盛宴。一早起来,看到烂了的衣兜裤兜和一地的瓜子花生壳,欲哭无泪。我知道妈妈的一顿责骂定会随之而来,来一顿“竹笋炒肉”(用细竹条打在身上以示惩罚)也难说。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但收效甚微,最后妈妈干脆不给我的衣服裤子做口袋,这一招终于把我打败。
过年的时候,有一样东西最值得期待,那就是爆米花。那个打爆米花的中年人一到年关就会准时出现在我们村口,打响第一炮以后,小孩们便奔走相告“打爆米花咯!”。于是,各家都有大人们带着孩子出来,提着一两斤大米,有讲究的人家会自带一小杯白糖,没带白糖的师傅会帮着加一点糖精混在一起打。一会儿工夫,听到一声巨响,麻布袋里就是好吃的爆米花了。奶奶对爆米花是放松管制的,不会藏着掖着,就用塑料袋装好放在厢房里。我想放松管制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快要过年了,让孩子们打打牙祭;二是爆米花是用自己家的大米打的,就花了点加工费没那么心疼。我们也乐得饱食几顿,连饭也省了。其实添加了糖精的爆米花会甜到发苦,掩盖了大米的自然芳香,可当时觉得那也美味无比。
作家安妮宝贝说,人所习惯并带有感情的食物,总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对于当年不知道什么是薯片、巧克力,几乎没有零花钱的我们来说,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嘴里最好的零食。随着童年的逝去,那些零食便成了内心深处的一种念想,留在记忆里,成为只可言说的故事,偶尔缅怀一下。
而那些“刺苔”“地泡”和野果子之类的,山里的孩子们也早已经不再青睐,因为他们口袋里有了零花钱,商店里有了丰富多样,口感更好的零食供他们选择。时代在变迁,社会在发展,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历史的长河都在裹挟着我们一直向前。逝去的不一定是最好的,来到的也不一定是最坏的,我们唯有顺应潮流,俯首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