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小憩,似梦还醒。恍惚间,一缕飘渺的乐声拂过耳际。我霍然睁眼,侧耳倾听。那乐声,竟似熟悉到镌刻在骨髓里的一般,骤然唤醒了我所有的感官。我惊喜,是《柴房会》,潮剧《柴房会》。我微微喟叹,上回观看《柴房会》已经记不得是何年何月与何人一起,今日这个寻常的午间,竟能与它不经意邂逅,实在是幸事。因着这一幸事,这一个午间,我所有的心神均拧成了一根细细的敏锐神经,纠缠着那恍恍惚惚高高低低若隐若现的乐声,心情随着《柴房会》里的男主角李老三的遭遇与情感起伏而跌宕。那样的感觉,细腻而美好,感伤却又明亮,让我捕捉到了岁月深处曾经的自己隐约珍藏着的一丝感动,也因此让我能和以往一点一点地重逢。以往的我,戏曲是我心底长盛不败的百花园,我曾深深感谢,感谢戏台上的粉墨春秋,因为我始终相信,是戏台上的一句句唱词一声声婉转唱腔才堆砌出我情感世界的厚度,打磨着我生来粗糙的情感,以致我能在喧嚣的尘俗世界里筑建起仅仅属于自己的,能从容做梦的情感城堡。
从来不曾去深究,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痴迷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如果非要从记忆里挖出一丝蛛丝马迹,恐怕就是那个幽深岁月里一个清晨的蒙眬睡眼吧。那时的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和戏曲有了彻夜的欢会。尽管夜里困倦之极的时候,我会将外曾祖母的双膝当成我的枕头。清晨来临,母亲从十里外的家找来,当她在戏台下困倦的人群中捕捉到我的时候,戏台上,海丰县白字剧《崔鸣凤》还没有结束,“……啊咿嗳……”的特有唱腔在晨光里逶迤蔓延,才子佳人还在奔往幸福的道路上痛苦挣扎,有泪影在微光里闪烁着淡淡的华彩。这是那物质和精神财富双匮乏的年代里,充满着乡土气息的、看似粗糙简陋的“啊咿嗳”给予我的心灵滋养。数十年之后,我才得悉,白字剧是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再往后,记忆越来越清晰,《崔鸣凤》耳熟能详,《剪月容》《白罗衣》……左右着我的喜怒哀乐,影响着我对是非对错的判断。就这样,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浸在别人的生活和梦里,尽管戏台上的故事似真似幻,但人物的情感纤毫毕现让人感怀,是非道德更胜于官样文章的说教。或者,情根就这么种下了吧。
情已起,似乎从来不甘愿结束。西秦戏,《棋盘会》《斩郑恩》……记不起曾看过多少剧目,也许,我所能看到的和听到的,仅仅是西秦戏一千多个剧目中的寥寥而已,但连我自己都不能否认,我终究是得了些什么的。相比我在懵懂年月里雾里看花般的感动,潮剧赶超了白字剧和西秦戏,紧紧攥住了我的心。方展荣的《柴房会》,我见识了潮剧“溜梯功”的独特精彩,见识了只有两个人的戏台生动演绎的前世今生、惊心动魄和爱恨情仇,领教了一个小人物心底无限宽广的正直,再次将善恶到头终有报篆刻在心尖上。至于《画龙点睛》,我为马周终遇明君的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而欣喜,更为师妹迎君死在暌违多年的师哥怀里而痛哭流涕。那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的滋味,我都狠狠地尝了个遍,然后,独自一人在夜里绵长而细密地回味。后来,我曾经这样和自己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遗憾的是,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白字剧、西秦戏还是潮剧,如今都慢慢凋零,春色早已不似当初。
往后的岁月,我走进省城,在羊城的星空下细细咀嚼罗家宝独具韵味的“虾腔”和红线女的红派艺术,在黄花岗剧院观看粤剧演出,在越秀公园静候“私伙局”开唱……《紫钗记》《帝女花》《凤阁恩仇未了情》《牡丹亭惊梦》《花月影》……丁凡、吴国华、黎骏声、粱耀安、麦玉清、林锦屏、倪惠英、曾慧、粱淑卿,我都曾试图走进他们营造的粉墨世界,隔着光影,隔着重彩浓墨,甚至隔着时空,倾听粤剧流淌在都市车水马龙下的呼喊和低吟。闲来无事,勉强扯起嗓子,淡淡吞吐出藏在血液里的“南国红豆”,“纷飞万里隔千山,离泪似珠强忍欲坠仍在眼……”
再后来,岁月的细纹蓄谋已久地攀爬上唇瓣,可我不畏惧,因为我心中的百花园越发姹紫嫣红。越剧婉转动听,唯美典雅,灵秀不凡,越剧电影《五女拜寿》引领我走进被外国人誉为“中国歌剧”的越剧世界,《红楼梦》一剧,让人沉醉不知归路。当前越剧的领军人物茅威涛我仰慕多年,当年她曾以一袭藏青色的袍服风靡大江南北,《陆游与唐琬》中的“浪迹天涯”一唱段低回婉约感伤悔恨,让人无法抽离她真情营造的爱恨别离。自然,既然走进了戏曲的大观园,我没有理由不去领略京剧的风采。“国粹”京剧,剧目多,流派多,名家荟萃,唱念做打、生旦净丑,各自各精彩。程派艺术的唱腔“深邃曲折,幽咽婉转”,过耳难忘,程门冷艳张火丁在《荒山泪》、《春闺梦》《锁麟囊》里历经百劫,唱尽人生百味,一双水袖甩、扬、抖、挑、抛、叠、折、翻,宛有风起,席卷全场,以致舞台满堂生辉。她一个人的情绪和动作竟能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情感震动,让人久久无法回神。新编历史剧《赤壁之战》宏大浪漫,舞台呈现极尽美感。曹操出场,一艘巨船从舞台一侧缓缓驶出,孟广禄饰演的曹孟德在高船之上,他踌躇满志,唱腔激昂高亢,谈笑间吞吐天下,挥洒“横槊断流”的英雄气概。一会,战舰退场,一叶小舟翩翩而来,于魁智李宏图版的诸葛亮和周郎在月白风清的江上谈笑风生,因胸藏百万雄兵而气定神闲,人物潇洒清雅,水墨画版含蓄又充满了张力……这是诞生于农耕时代的艺术精粹在迈向工业社会时诚意满满的致敬。我深深感谢艺术工作者在快节奏的今天还能坚守着细细打磨的责任和使命,更感佩他们与时俱进的艺术精神。
因为这一腔的深爱,我曾经多次或者说多年在我的课堂上讲授《中国古代艺术》的时候,满怀激情地不遗余力地向学生推介戏剧世界的端雅从容和细致,可我每每失望,失望快餐时代的粗糙烦躁接纳不了数百年历史雕琢的和缓和精美。从学生冷漠的眼神里,就算是极力以舞美、灯光、华服呈现的恢弘瑰丽的舞台也难掩戏剧在工业时代的寂寞和失落。更鲜少有人能按捺得住性子,倾听昆曲《牡丹亭》里杜丽娘“良辰美景奈何天”的一腔幽怨,自然也就没有能力去领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至性。所以,于丹教授所言的“昆曲之美”--梦幻之美、深情之美、悲壮之美、苍凉之美、诙谐之美、灵异之美和风雅之美,能在多少人的心灵里绽放出春天的姹紫嫣红?
我总觉得我是幸运的,能赶在快餐文化张牙舞爪地攻城略地之前一亲传统艺术的芳泽,在“时间就是金钱”的怪圈里犹能保持一份内心的宁定,在喧嚣浮沉的世界里,还能倾听来传统艺术世界里的细细低吟,让自己犹自和缓地活出属于自己的细腻和敏锐。
可是我也遗憾,遗憾传统艺术的尴尬和式微,遗憾传统艺术的精致在粗糙的光怪陆离的信息时代被人们所摈弃,更遗憾快速奔跑在生命历程的高速路的人们,不能停一停脚步,侧顾生活里曾经贴近他们的美好,缓缓呼吸一下慢生活里应该有的一份从容和淡定,给快节奏的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和歇息的机会,让自己还能感知自己心底原本存在的却已经慢慢消磨殆尽的属于生命应该拥抱的深情,甚至是,他人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