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读到两首咏牛诗:李纲的《病牛》“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精疲谁复伤。但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和孔平仲的《禾熟》“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斜阳。”两首诗牛的形象不同,主旨迥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诗中的牛都已老迈,无力耕田,只能“卧残(夕)阳”。“卧残(夕)阳”三个字狠狠撞击着我的心扉,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对于牲畜来说,“卧残(夕)阳”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的晚景?我不禁忆起了我家曾经养过——也只养过的一驴一骡来,它们恐怕很难有“卧残(夕)阳”的幸福晚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耕田种地主要还是靠牲畜,家乡方言称牲畜为“头伕”。何以称为“头伕”?我的理解是做苦工的头等劳力。一个春日,父亲从骡马集市上买来了一驴一骡。这一对驴骡是母子。母驴那时已经老了,毛色灰白,黯淡无光,性情非常温驯。父亲特别爱见的是它那半大不小但还正在吃奶的孩子——一匹欢蹦乱跳的骡驹。骡驹毛色火红鲜亮,因为是骡子,体型比其母亲还要高大。头半年,父亲没有给红骡驹拴上缰绳,任由它像小狗一样满院子撒欢玩耍,全家人都喜欢这头红骡驹,喜欢得不得了。那时,我们全家刚从东北迁回老家没多久。我家在东北日子过得相当红火,俗话说“一搬三穷”,再加上父亲做生意投资失败,家境竟一下子跌落下来。不过,好在那时大家都穷,也就显不出我家的贫困。我家当时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不会种地。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刚施行没多久,那些种田的好手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用辛勤的汗水换来富足的生活。只可惜,父亲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但却从来不是一个本分的农民。他高中毕业后投考大学,因为出身不好,入学后又被取消了资格,只好在乡镇学校做教师;又因为他批评了一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大队长的女儿,就要被抓起来挨批斗了,一个好心人偷着通报父亲,于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父亲只身逃走,从此漂泊新疆、内蒙一带,后来落户黑龙江省伊春地区小兴安岭下的一个小山村——红旗公社红卫大队第三小队机油房。在那娶妻生子,直到八十年代初才重返故土。父亲从未种过地,年轻时学过写作,创作过长篇小说但未曾发表,后来就放弃了,开始偷偷摸摸做些小生意。也正是因为父亲头脑灵活,所以在全国都缺吃少穿的年月,我们一家人照样丰衣足食,羡煞好多人。母亲比父亲小八岁,更不会种地,论出身,她是正儿八经的县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外公家因为是全县排得上号的大地主,新中国建立后日子自然不好过,在比父亲更早的时间逃难到了东北,落户到天升镇解放屯大壕外,距离后来父亲落户的村庄仅二十里之遥。母亲是在我二舅妈、外婆贫病交加相继饿死后只身到东北寻亲,她那年虚岁才十三。就是这样一对夫妻,谁都没攥过锄头把,再加上父亲与伯父因为一些纷争兄弟反目,我们在老家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我家的地和伯父家的地紧挨着,相同的土壤,种相同的庄稼,伯父家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禾苗在南风中欢乐地舞蹈;而我家的却是“草盛豆苗稀”,打的粮食几乎连公粮都缴不上,更别说留着自家吃用了。我们兄妹三人,尤其是二哥,非常要强,一齐指责父亲没种田的本事。父亲也不甘示弱,坚称不是他没本事,而是家中缺劳力。父亲说的也是实情。当时农村人眼皮薄,没远见,很少有人供孩子上学,女孩子就更不用说,往往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在家干啥呢?农忙时节下田干活,农闲时节就给牲口割草,或者是拉个小平车去树林子里扫落叶、铲杂草,落叶、杂草俗称“垫坑”。忙碌一晌的成果就是要么挎回一大篮子青草,要么拉回满满一车的“垫坑”,倒进自家的粪坑里积肥。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一个很大的粪坑,当然我家除外——我家没人拉“垫坑”。我念完小学念初中,念完初中念高中,一路念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虽然偶尔也拉着平车拉过“垫坑”,但我的主业就是学习,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佩服和感激我的父亲母亲。
现在家里终于有了一驴一骡,相当于增加了两个劳动干将,种地有了帮手,一家人怎能不欢欣鼓舞?当然,白驴是有些老了,父亲套车往田间送肥时,让老驴驾辕,又套上红骡驹在旁边帮套。我们无论谁跟车都是从不舍得坐车上的,生怕累坏了这对母子,遇到上坡路,就跟在后面拼命地推。父亲赶车时,总是在老白驴头上虚晃一鞭,吆喝一声:“老哥呀,加把劲!”又拍拍红骡驹溜光水滑的背脊:“骡儿呀,用点力,该学干活了,帮你娘一把!”红骡驹套绳时松时紧,一蹦一跳地走着,有时走着走着,居然低下头来想拱到白驴身下去吃奶,真让人哭笑不得。
老白驴拉车还能将就,犁地靶地可就太吃力了。无奈,父亲只好让我的两个哥哥——他们也像红骡驹一样,都是半大小伙子——一边一个帮套。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半夜去牲口棚给老白驴和红骡驹添草料,发现槽前多了两匹黑驴,戴着扎脖,不知刚干了什么活,累得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上前仔细瞧,它们也都眼睛湿润润一闪一闪地望着我,我这才发现,原来是我的两个哥哥。这是我做过的最难忘也最悲怆的梦。
白驴尽管老了,但在秋天卖柿子的时候却派上了大用场。我村的柿子园远近闻名,也许是水土的原因,也许是时间久了的缘故,反正我村的柿子比其他乡村的柿子都要大要甜。我家有八棵半柿子树,其中半棵是和伯父家伙着的。父亲种田不在行——主要是不上心,但在经管果树上却很钻研。金秋时节,我家的柿子树都结满了黄澄澄的大柿子!真是扬眉吐气呀!大部分柿子摘了,用三个每个都能装五挑水的大水缸腌上,凉水腌三天以上,温水只需腌一天半,捞出来,原本涩得翻不过舌头的柿子就变得脆生生、甜滋滋的了。少部分柿子摘了,一大筐一大筐地下到地窖里,点上一把稻草烘一下,然后封上地窖口。可别小瞧这一把火的热量,一天半后,筐底铺上柔软的麦秸或稻草,一小筐一小筐地捞上来,原本硬邦邦涩得翻不过舌头的柿子就变得软软的、甜滋滋的了。“老年人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没牙的老人喜食软柿子,揭了皮就能吃,用嘴慢慢吸,甜得像糖浆。但软柿子运输携带极不方便,叠放或挤压很容易破皮。父亲自己设计请木匠特制一辆大平板车,专门用来运送软柿子。我家的这辆大平板车十里八乡的几乎无人不识,简直成了我村柿子的招牌。我在县城卖柿子或者游乡串村卖柿子,都比别人要快。我家的柿子没卖完,别人家的基本上都卖不动。以前家里没毛驴的时候,母亲住在县城娘家专门负责卖柿子,放秋假的我则专门负责运送。拉着平板车,从家到县城,我一天走一个来回,往返三十多里,中间还要走坑坑洼洼的土路,还要爬又长又陡的黄河大堤。虽然我那时才十三四岁,但脚底下都是磨出的老茧,光脚踩在地上,刺都扎不进去。有了老白驴就不同了,我套上驴车,步行跟着,也是一天走一个来回,但却轻松多了。老白驴年岁大,气力小,走得很慢很稳,运送柿子要的就是这个慢与稳。与此同时,已经断了奶的半大红骡驹则和父亲哥哥们一起忙着收秋。
后来,我家又有了桃树园,整整三亩,每一棵桃树都是我那心灵手巧的二哥亲自嫁接的,他只是看过伯父嫁接一次便偷师学会了这门技术。桃树园在很长时间都成为我家主要的经济来源。熟透的桃子和软柿子一样娇贵,每年赶上暑假上市,我又负责运送桃子,老白驴自然又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当然,我俩也闹过别扭。我在小小说《卖桃》中曾经写过这样的一件事:
“雨哗哗地下着。
‘不就是一个小水坑吗?你咋就怕成那样?瞧我是怎么过的!’
我卷起裤腿,一次次涉水而过。可是那头老驴,却还是不肯向前挪动半步,无论我怎样推拽赶打。
当第十次趟着冰凉的泥水回来,我彻底绝望了,搂着驴脖子,不禁大哭起来。
这头老驴比我还大,老得毛都快掉光了。这样的雨天,这样的烂泥路,原本就不该赶它出来。
老驴浑身湿漉漉的,冰凉中又夹杂着些许的温热。热的汗,冷的雨,连同我滚烫的泪,在它的脖颈上蜿蜒成一条小溪,老驴不停地摆动着耳朵。
回首来时路,水天茫茫;望望前路,依然是水天茫茫••••••”
文中的老驴就是老白驴,它那次实实在在地让我领略了它的驴脾气,害我在雨中痛哭,最后不得不让步,绕行了很远的路才艰难地回到家中。说来也怪,我和老白驴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对于交友,我一直持这样的一个观点:要能好能歹,经得起争吵,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和好,心都会贴得更近;如果一吵架就生分了疏远了,那样的友谊不是真友谊。我和老白驴的深厚的感情就经受住了考验。
我对老白驴一直心怀感激。自从家里添了这娘俩,割草、铡草、淘草的任务就落到我和二哥的身上。我们每天放学后就飞奔回家,挎上篮子、小铲刀就去田间地头搜寻最青嫩的野草,回来后用铡刀细细铡了,淘得干干净净的——大盆里的水清清亮亮的,这才拌上麦麸或者玉米粒给它们娘俩吃。但是老白驴还是日渐衰老,走路都开始打晃了,红骡驹也已长成壮健的骡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娘俩开始掉了个个儿,运肥时红骡儿驾辕,老白驴帮套。老白驴帮套时脚步踉踉跄跄,但套绳却一直都是绷得紧紧的。父亲常常心疼地抚摸着老白驴的脑门说:“骡儿正当年,它自己都拉得动,我把你套上是想让你娘俩做个伴,你不用使那么大的劲儿。”
再后来,大哥二哥相继高中毕业了,也跟着父亲开始做木材生意。我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了,村里有很多老实巴交只会种地的农民求着父亲带上他们一块做生意,作为回报,我家田间的活计他们全包了。我转到县城读高中了,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那年中秋回家后,我发现老白驴不见了,红骡儿也不见了,家里多了一部新拖拉机。我问母亲它们娘俩哪儿去了。母亲说:“老白驴被你爸牵到集市上卖了,红骡儿被你姑姑家牵走了。”我很吃惊,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现在咱家不种地了,家里根本用不着这娘俩了;再说,也没人给它们娘俩割草呀。这倒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外公病了,母亲和大姨、二姨轮流去医院伺候外公,父亲和哥哥们有时一两个星期也不回家一趟,我就更不用提了。吃饭时我问父亲把老白驴卖到哪儿了,父亲沉吟半晌说:“反正不是卖给锅上了。”我又问“卖给锅上”是什么意思,端着饭碗来串门的邻居大爷解释说,牲口老了,干不动活了,就卖给宰牲口的杀肉吃,就叫“卖给锅上”了。我心头一紧,含着满眶的泪,定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爸,你确定真的没有卖给锅上?”父亲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撂下饭碗,再也吃不下去了,走到牲口棚,摸着空空的食槽,无声地哭了很久。哭过之后,我骑上自行车去邻村我姑家,果然在姑姑家的牲口棚里看到了红骡儿。我攀着红骡儿的脖子摩挲着它的脑门,又踮起脚亲了亲它的脸颊,红骡儿眼睛湿润润一闪一闪地望着我。我心头一惊,多么熟悉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梦中两个哥哥化身的黑驴的眼睛。我本想问父亲老白驴究竟卖到了哪个村子,如果不太远,我还可以去看看它,捧一把草料再亲手喂喂它,但是我却一直没敢问。老白驴那么老了,谁还愿意买这么老的一头驴白养着它?
随着岁月的流逝,时光冲淡了一切。我大学毕业后先在离家四百多里一座城市上班,三年后又辞职去了南方的一个滨海小城。自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过我家的红骡儿,就更别提老白驴了。结婚生子后,已经年过六旬的父亲正式宣布“退休”,带着母亲到南方帮我带孩子。父亲是闲不住的人,买菜煮饭做完家务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于是他便开始看书。父亲最爱看名人传记,一边看一边还拿个笔记本做摘录。有一次我下班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焦煳味,急忙冲进厨房关上煤气炉灶,用一块厚抹布垫着揭开锅盖,锅里的大米都快炭化了。父亲呢,他老先生正坐在窗前的一张小木椅上,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我拍拍父亲的肩背,父亲抬起头迷茫地望着我,突然大叫起来:“蒋介石,蒋介石,快去关火!”“你叫我什么?”我笑着夺过父亲手中的书,一看封面,原来是一本《蒋介石传》。
不知从啥时候起,父亲又开始写起了日记。孩子跟着父亲母亲睡,一天夜里,我听见孩子哭,就爬起来去父母亲的房间看孩子,发现父亲还没睡,压得很低的台灯下放着他的黑皮日记本。母亲刚给孩子换完尿布,孩子又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我低下头瞧父亲写的日记,写的正是老白驴和红骡驹。那一瞬间,仿佛过电一般,一段久远的记忆突然复苏!我说:“爸,老白驴肯定早就下世了,红骡驹恐怕也早没了。老白驴你当年究竟卖到了哪里?”父亲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声音嘶哑地说:“老白驴恐怕还是被杀了。我没有卖给锅上,但我一直怀疑买咱家老白驴的那个人是个二道贩子,要不他买那么老的驴干什么用呢?”父亲缓慢地合上了日记本,他长满老人斑的手微微地发着颤。我无语地走出房间,走到走廊上,秋夜正凉,秋雨哗哗地下着,我又记起了当年的那场特大暴雨,我站在雨中,搂着老白驴的脖子嚎啕大哭的场景。
而今,又是十几年光阴流逝,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老白驴,红骡驹,只活在母亲、我和两个哥哥的记忆中。如果有一天我们也都不在了,那么还有谁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一头白驴和一匹红骡儿呢?就连我们,也终将被遗忘。我知道,老白驴和红骡驹最终都难逃卖给锅上的命运。我不敢想象当屠夫走向我家的老白驴和红骡儿的时候,它们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怨恨它们曾经的老主人和小主人。生而为人,该是多么的幸运,掌握着很多动物的生杀予夺的大权。可是那些动物呢?那些惊悚颤栗的生灵,造物主可否看见它们湿润润一闪一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