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北雁,我和母亲立于水田望“一字”渐远,只见山头白云飘渺。梦醒开睫来,忙问:“妈妈,今日可晴好?”无人应答。
哦,母亲已回故乡两年有余。我此刻怎忘了?
往日起床,我总先问母亲天气,再依她的提示,才决定穿戴之衣物。
母亲与我在谋生异地住了十多年,因晕车一直未回过家乡,莼鲈之思日浓,常常梦在故乡。前年我便送双亲回到那阔别十多载的故乡——咸宁。咸宁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是江南水乡,除海外,汇集江、湖、河、港、溪、潭、水库、池塘、温泉等多种形态的水。水丰盈,山自青,松竹枫杉成林成韵,稻田耕地成片成诗。温泉一眼眼一潭潭,洗过的人不得皮肤病。映山红漫山遍野后,满垄金黄的油菜花,接着满塘荷花香,满村桂花香,各种花就这样随季节次第开放,咸宁可谓也是泉之乡、花之乡。
1982年前,我家在咸宁的一个小镇——北港度过,因那里大大小小的港颇多,位于县城之北,与岳阳相邻,故称“北港”。
去港里捞鱼,是当时每个小伙伴喜欢的活计。常在农闲和学闲之时,兄弟姐妹几个合作,拧桶拿网。凉凉的水清澈透底,温柔地冲洗着双双脚丫。我们逆流而上,不会惊走鱼,鱼往往躲在杂草或石头下,轻轻伸进网兜,把石头杂草一起捞起来,拣出石头杂草,剩下小鱼泥鳅在网里活蹦乱跳,赶紧把它们倒进盛有水的桶里,往往半日就能收获大半桶,这些是我们难得解馋的美味啊。鱼一餐是吃不完的,母亲会烘焙好,晒干,留着待客,但总被我们兄妹偷偷用手指拈着吃掉大半。这鱼干实在太好吃了,那时没零食,我们营养不全,哪里抵得住诱惑?鲜活的小鱼虾在浇了一点菜油的热锅上由小柴火慢慢焙,香气溢满整个屋场,待鱼快酥时,母亲均匀地撒上一点盐、辣椒粉和花椒粉。哥哥帮着生火,我和妹妹则围在锅台边等着母亲奖赏一条小鱼,哥是“猪八戒吃人生果”一口就吃下整条小鱼,我则慢慢地一点点地咬一点点地嚼,把那香气一丝丝吸进胃里,待哥哥要来抢我的鱼时,我则把剩下的全塞进嘴里,那鱼刺都是酥酥香香的。“我记得还有一碗的,怎么只剩下这么一点呢?怕是待客也不够。”母亲打开鱼干袋子说的话,让我们兄妹三人又担心又窃喜,担心她因没好菜待客而发愁,窃喜的是不多的鱼干又成了我们的美食。“鳣鲔发发”,池塘、水库的美味,一般到年前才能见到。哦,那是一堆堆的,每家都能分到一堆,按品种大小均匀搭配过称后抓阄,有一回母亲抓的阄好,有条大鲤鱼高过八岁的我呢。
水田里的庄稼,也经常来到我梦乡问候,从绿绸缎的飘动到黄绿地毯的厚实,都少不了我的亲抚和痴望。不知怎的,梦总是重复的。我每次都是提着大壶沿着田埂谨慎走着送花椒茶,一群群的麻雀、燕子从我头顶飞过,父母正挥汗如雨地劳作,听到我的呼唤,他们微笑着走出水田,坐到田埂上,我赶紧把早已倒好的温温的花椒茶递给父母,父亲则摸着我的头称赞我懂事。其实我知道,父母实在忙不过时才让我干最轻的活。
对于花椒的热爱,没有哪一个地方的人可与通城人相比。“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屈原在《离骚》中以“申椒”喻有才能的贤人。“申椒”就是现在的花椒。花椒树高贵独特,每家都种,它浑身长满小刺,近身不得,一年只需浇一二次肥,待它全身挂满绿中透点微红的“球球”时,就可采摘。先是在地上放上大簸箕,再小心翼翼地用剪刀“一球”“一球”地剪下。这些都是母亲教我的,我与她采摘时,忍不住总要吃上几“球”,“一球”往往有20粒左右,它很香,麻麻辣辣的,刺激着味蕾,分泌出满嘴的口水,吃它的人根本就停不下来。新鲜花椒泡水,也是花椒成熟时短期的饮料。花椒不用洗,直接晒干备用。我们不像四川人专用它来做菜,主要用它来泡茶。茶是鲜嫩的一芽二叶,这叶有讲究,需刚全部打开舒展的,未开之叶太嫩,泡不出茶味,叶太老,少了茶汁。母亲在“采茶”小调中高兴地采回一篓,先用清凉的井水洗一遍,此时绿得发亮的茶叶比夜间的星星要明亮温暖,再用七八十度的热井水淋浴,那一盆叶子似由一袭英姿勃发的少年衣装变成了柔软飘动的绫罗,看得人心动,母亲再用双手轻轻揉干水,摊开在太阳底下暴晒,一日便成黑黑的“阿婆叶”。让“阿婆叶”茶与三五粒花椒相遇,在开水的冲泡下必是黄绿清亮的,喝起来茶香沁人心脾,又带点麻辣味,就好比鲜汤中要有点盐一样。通城人喝茶总少不了花椒。上中学我家搬到了镇上,才听老师讲通城麦市人喝的是菊花芝麻盐茶,不放花椒的,也有邻近通城的部分江西人、湖南人喝花椒茶。父亲则告诉我,通城锦山有龙井,石南有茉莉花茶。
读师范让我更开眼界。我来到了欧亚万里茶道源头——羊楼洞,在这里见识了闻名于世的“砖茶”,参观了扇筷厂,与赤壁镇的同学看了让我震撼无比的长江。特别萦绕于梦的是与同学在青青陆水湖畔写生的情境,我的那些水彩画都获得了美术老师的称赞。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带着父母的祝福与不舍我嫁到了县城的何家。二零零一年,我与丈夫来到了惠州。也许是我热爱水吧,惠州集江、海、湖为一体,东江和西枝江穿城而过,有如两条飘带带着鹅城欲飞,西湖静坐于城中,像年青母亲顾盼生情的明眸灵动地注视着城中每个孩子,我竟爱上了这里——惠州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母亲听我描述惠州后,动了心,二零零四年跟我一起南下。她由于晕车厉害,足足休息了一个星期,才完全缓过神来。咸宁,生于斯养于斯。“月出皎兮”,长忆故乡。若不是母亲想减轻我在外地忙里忙外的辛苦,她怎舍得离开生活了近六十年的家乡?“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我常把自己发表的思乡作品读给她听,她在我的安慰下乐此不疲地帮我打理着家务。
“叮铃铃……”母亲的电话来了!
“女儿啊,咸宁下雨了,变凉了,你那边呢?”母亲急切的问候从千里之外传来。
“妈妈,我这边还很热呢。您老人家要多加衣服,注意保重好身体哟。”
“昨晚,我梦见你和外孙又陪我在南湖散步呢。”
“妈——,您又想惠州啦?过年我接您和爸来这边吧。”听到这里,我哽咽了:母女连心,昨夜我也梦见您了。
“不了,晕车,也老了,这辈子就只能呆在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