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严肃，跟我们不亲近，所以对他的事情我们了解甚少。但他喜欢看书的爱好，我倒是印象深刻。

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初中生，在村里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干过很多职业，教师、工人等，因不自由，都没能长久。他崇尚陶渊明，也是一个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自由职业——农民，自封“济山居士”，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因母亲的勤劳宽容，他一生过得也算是自由惬意了。

父亲喜欢自由，不愿意过拘束的生活，最大原因是他喜欢看书，且不受时间节制。他要看书时，天塌下来也莫要通知他，让他安静的把书看完。这种性格又怎受得了体制的约束呢！所以，他觉得农民是最适合他的职业，可以随时随地，自由自在的读书写字，无人干扰。在家里，他在哪里干活，就把书带到哪里。在田间插秧，把书放在田边小路上；在地里种花生豆子，把书放在树杈上。中间歇息时，别人闲聊唠嗑，他看书。记得有一次农忙季节的“双抢”，父亲一早就捧着书在看，母亲叫他一起下地，他让母亲先走，结果一看就到中午了，等到母亲干完活回家，父亲才猛然醒悟“怎么这么快，就中午了！”然后呵呵的傻笑。母亲问他：“什么书那么好看，时间都不记得了？”父亲就把书里的内容复述给母亲听，母亲听得乐呵，把父亲没下地干活的怒火给忘了！

父亲精于木工，略懂绘画和雕刻。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49岁。于是，在我大约14岁的时候，他怕来不及等我长大，决定亲手打制一套木制家具给我当嫁妆。我记得，他在堂屋做活的时候，每隔个把小时，就停下来歇息看书，往往是看书与干活的时间对半。家里没任何人说他、催他，任他自由发挥。我经常会给他泡一杯很浓很浓的茶，他边喝边看，似乎看得更有味，更入迷了。等全套木器家具做完，他的一套书也同时看完。多年后，我仔细看父亲给我做的床，内框架上全绘有梅兰竹菊和鸳鸯戏水的图案，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出自文化人之手。只可惜我那时看不懂。

记得八十年代初我们村子还没有通电，晚上看书要用煤油灯。那时候煤油很珍贵，供销社经常断货。有次我连续一个星期去供销社打煤油，都是空瓶去，空瓶回，气得我把煤油瓶子在半路丢掉了。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父亲仍是想尽办法在晚上看书，借油，用蜡烛等等。因父亲一晚上看完三盏煤油，而遭来母亲忍不住的牢骚，说：“小孩做作业都没有亮，你看‘耍书子’倒是有了！”父亲不管不顾，照看不误。母亲只得叮嘱我们在天黑前把作业做完，早早上床睡觉。

父亲因为看书入迷，每条裤子都被烧有烟头洞。他喜欢边抽烟，边看书，烟灰不小心落在裤子上，烧出一个个小洞。母亲在洗衣服时，举起裤子给父亲看，说：“你没有一条好裤子，条条被烧烂。”父亲不以为然，穿着好坏对他是无所谓的。还有一次，他看着看着，实在是太困了，靠在床边睡着了，书挨着煤油灯，点着了，差点导致火灾。

父亲早期读的书大概是四大名著之类的，我是听他和别人探讨书的内容而推测的，因为他对《红楼梦》里的诗词能倒背如流，能说出《水浒传》里每一个英雄好汉的故事，熟知三国时期三分天下的形势等等。他读这些书，是在我记事以前的事。我记事后，他读得最多的书是金庸、古龙和梁羽生著的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的，他说历史背景结合的非常好。他晚上看书，第二日干活时，就把故事说给母亲听，我记得他说“黄蓉与郭靖”的爱情故事时，母亲听得高兴，还仔细问个不停，却忘了昨日没煤油发牢骚的烦恼了！现在想来，父亲喜欢武侠小说，莫不是因为他内心世界有一个侠客之梦。侠客行侠仗义，仗剑走天下，那也是一个自由快意的人生。

父亲的武侠小说，大部分来自我家邻居。我家邻居杨老先生是一名国民党军官。老蒋退守台湾时，他的部下和亲戚全去台湾和美国了，只有他回老家种地了。八十年代后期大陆与台湾通信，他的亲戚从台湾寄过来的除了美元和金器以外，还有台版的武侠小说，其中最多就是金庸的了。杨老先生也是书迷，每有新书寄到，必和父亲分享。他看完一本，马上拿来给父亲。父亲嫌他看得慢，直接从第二本看起。他们坐在一起喝茶时，聊得全是书里的人物。我记得，金庸的作品“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父亲一本不落，全看完了，有的甚至还看了第二遍，第三遍。比如《鹿鼎记》《射雕英雄传》等。

父亲精读中国历史，也读《增广贤文》《楚辞》和《宋词》等等，对《周礼》和《易经》也略有涉猎，这从他懂阴阳八卦和儒家礼教就可知道。我外公读了16年古书，也算是博学鸿儒了，父亲每每和外公探讨中国古典文化精粹，有许多不同见解，外公也是赞许的。

后来，我总是想，父亲能一辈子自由自在，寻一方净土，享一刻闲暇时光读书，要感谢母亲的任劳任怨，家里百分之八十的农活都是母亲包了，父亲只算是个“业余农民”，偶尔帮衬一下。

父亲的床头永远都有一本没有看完的书，一本接一本，直至去世。

2017年6月18日写于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