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被鸟的啾鸣叫醒,推窗远望,村庄笼罩在薄雾中,只看得见灰黑色的瓦楞。仲秋了,早晚已十分清凉。我披上开衫,打开门,出去转转。迎面,堂嫂桂红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刚摘的仔南瓜。
这是九月,鄂东北一个小山村——我的老家。堂哥家的两层楼房建在公路旁,穿过马路,上坡,就是通往山上的路。细碎的砂石路,铺着一层软软的松针,走的人并不多的缘故,两旁的灌木枝枝桠桠地,往我们身上抹着雨水露水,脚下的杂草,一会就打湿了脚丫,沁人地凉。平整的地方,开垦了几垄地,种花生种红薯。花生应该是已经收摘了,偶见遗漏的两株,叶子尚且青翠,花生一小串,结实饱满。我一边走,一边在记忆里找寻熟悉的印迹。待到发现一蓬带刺的野果、几朵无名的野花,就蹲下来摸一摸、摘下来尝一尝,再拍拍照。随行的13岁少年有些不耐烦,对他来说,这里不过就是“乡下”——没有WIFI很无聊,榨花生油的作坊,还有点意思。而对我来说,这是老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童年的记忆……
我们是前一天到的,从省城出发,110公里,驱车2小时。趁着天还没黑,我和姐姐先去探望了大伯大娘,然后在村里走走。早先的土砖房大多被瓦房替代,新建了篮球场,我们多年前就读过小学已不复存在,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当然也早风流云散。只有那块我们耕作过的稻田、捞过鱼的池塘、还有打过水的老井,依然如昨。我们慢慢走着,像个异乡人,既疏离又亲近,既熟悉又陌生……走着走着,姐姐却认出了那些老人,一个,两个……她们握着手交谈,彼此惊喜又惊讶。甚至,其中一个,还叫出了我的乳名。自从80年代中期举家迁至武汉,一晃已半个甲子有余。母亲带着我们随父亲离开时,正是我现在这般年纪。不知道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有没有眷恋不舍?有没有对未来的忐忑茫然?当贫瘠的土地,无法给予日夜劳作的人们合理的回馈,离开,也就成为无从选择的选择。最近这些年,村里青壮年也都外出打工,省吃俭用、存钱,供孩子读书、建房……
“拔出萝卜带出泥”,记得小时候,家里隔三差五,就有老家的亲戚来,表哥堂哥来找工作,舅舅姨父来串门,住两天回去。再后来,就是年轻人外出打工,来来回回歇个脚。我们一家六口人,房子也窄小,他们人一来,再带两只捆了脚的母鸡、一麻袋花生红苕,屋子里就被塞得满满的,地上到处踩的是泥土,男人随意掸着烟灰,女人拉着母亲唧唧喳喳话说不完,还要帮着做饭泡茶……总之一派忙乱景象,我们姐弟都不甚喜欢。不过父亲和母亲,倒是很热心,耐心帮着找工作、介绍对象,找不到工作的,也管吃管住,走时给路费。来来回回歇脚的,做好饭菜招待,不管火车几点到等着,几点走送着。
我虽说在县城读的中学,但跟亲戚们联络少。及至高中毕业外出求学、毕业后留在南方工作,回去就更少了。跟“老家”的唯一链接,就剩下春节回家,围炉夜话时,听母亲和姐姐们,絮叨着这姑那姨的家长里短。
然而故乡,儿时丝丝缕缕的回忆、童年时建立的感情藤蔓,是我们无论走得多远、多久,也剪不断的,它呼唤、牵引着我们,在中年之际,一次次回来。或者春节,或者国庆长假,看望大伯大娘还有大姨。每次,堂哥表哥们,也少不得备上好菜,对酌小叙。走的时候,再往车尾箱里装满花生油、母鸡、花生、酸菜……父亲退休后常念叨着,要回老家建房子住。我们起先都反对,觉得父母年纪大了,难免有个三病两痛,村里缺医少药的,终有些不便。母亲也不愿回去。没有家人,特别是母亲的支持,父亲也就只能说叨说叨。近几年来,父亲的诉求表达更强烈了,而我们呢,每回一趟老家,就对父亲多了一分理解。
久囿于都市的钢筋水泥,谁心里没有一个田园梦呢?像我这样,少小离乡,读书、工作,按部就班地买房、买车,习惯了穿高跟鞋喝星巴克。却也恋恋地,要回到故土,才有稳稳踏实的感觉。每逢中秋,吟诵诗句,脑中浮现的,亦是故乡明月场景。父亲背井离乡数十载,虽说身在城市,但辗转辛劳,为了撑起这个家,压根就不曾享用过城市繁华。一辈子省吃俭用,几十年乡音不改,说到底,他终究是这片土地的子民,这绵延起伏的山丘,这炊烟袅袅的村庄,才是他心灵的家呀!大伯是父亲唯一的兄弟,已经八十六岁了,一辈子不曾离开过这片土地。如今,身体硬朗,还坚持干农活。我突然疑惑,跟我们这些衣着光鲜的“城里人”相比,谁更幸福呢?
堂哥说,父亲托他建房,要求有院子,能种菜。我眼前浮现了这样的场景:新起的平房,乌亮的青黑砖,高耸的马头墙,春天里,阳光洒进来,照着院子一角的菜地,父亲正细心地,给新抽出的菜苗浇水,像从前照顾他最爱的幺儿……
最近听到客家女歌手侯粤春的一首歌——《老家的月亮》
老家的月亮最难忘
藏在我心里,挂在树梢上
树上的月亮伴我走天涯
心里的月亮陪我闯四方
老家的月亮会唱歌
唱着摇篮曲唱着合家欢
妈妈的摇篮歌带着温暖
新娘的合家欢带着忧伤
月亮啊月亮,想着你不会孤单
看见你就忘记,忘记了坎坷辛酸,
为何离家的人啦,总想家
想家的时候总把你张望
月亮啊月亮,想着你也会惆怅
再见你就想起,想起了年迈爹妈
为何离家的人啊,生活漂泊
酸酸的时候就想醉在你身旁
……
清亮宛转的女声,饱含深情的演绎,每次听,都有澎湃的思绪涌上来,每每忍不住热泪盈眶……“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一生颠沛流离,晚年的张学良以这句诗,表达着对故乡、家园的思念,那样深厚绵长,又那样惆怅沧桑。是谁说的,说不出的滋味最有滋味,回不去的故乡最是故乡。人的情感就是这样,空间离得越远,思念愈是切近;时间拉得越长,情感愈益炽烈。于我们而言,今夕有梦可结,尚有故乡可返,实在是莫大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