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本站 | 站内搜索

此页面上的内容需要较新版本的 Adobe Flash Player。

获取 Adobe Flash Player

【小说】最后的城墙
作者:苗理洁(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15-09-08 09:58:50

 

“城楼高,城墙长,城墙下住着汪三郎,他是水州的守城人,他打日本鬼美名扬。”这是上世纪1938年秋,水州城里民众传唱的一首民谣。

时光的快车走到了公元2009年秋天,距当年那首脍灸人口的民谣过去了整整七十一载春秋。

汪三郎在1938年英勇殉国,与他的躯体一起被炸飞了的水州北城门早已不复存在,那里现在成了一块绿地。

随着岁月的流逝,建于宋代,环绕水州城8公里长的城墙以及南城门也被拆的拆、毁的毁,如今只剩下北城门遗留下来一段300多米的城墙以及城墙下一截古老的街道——城门街。

在城门街参差不齐的民居中,就有汪三郎祖上留下的屋宅。这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楼,全由淡青色的火砖砌成。顶上半层的瞭望阁配上半边种植花草的天台;小巧玲珑的窗户以及窗檐上古色古香的花纹,体现了清朝末年水州民居的建筑特色。

楼房外还有火砖砌起的花格子围墙,形成了宽畅的小院。院子边角一棵结籽的苦楝给老宅添加了秀气。陈旧的小楼现在只住着汪三郎的小儿子汪民强以及孙女汪予涵。

 

1955年出生的汪予涵就在老宅子住了几十年,从未离开过。50岁那年她从水州的一所小学校退休后,就一心一意照顾她的晚叔汪民强。

逛市场购物是她每天一早必做的工作,也是她与街坊邻居的一种社交,人缘甚好的她总是热情与人打着招呼。

市场那些卖家早就熟悉天天来购物的汪予涵。

菜栏的老板娘阿娇热情地向她推荐:“汪姨,你看这番茄又大又红,买几个回家炒鸡蛋吧?这可是老人家百吃不厌的菜肴喔。”

猪肉栏的老板五福一如既往地建议她:“汪姨,来点猪肝瘦肉吧?这是黑毛猪,肉质特别鲜。你可是天天要给老人家炖靓汤的。”“哎,你真是比我自己还清楚。”予涵揶揄地笑道。“那当然,这条城门街上下左右谁不知道汪姨你的故事呢。谁不知你对待自己的晚叔比儿女还尽责呢。”予涵听罢笑笑没有言语。

这个位于城门街南侧的市场,卖家与周围的街坊们长久往来,彼此都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孝顺的汪予涵守着她的晚叔都顾不上自己的家人。

予涵回家放下菜篮子,就“晚叔”、“晚叔”地叫起来。水州人的习惯,父亲最小的弟弟就以“晚”字称谓。

晚叔不在房间,予涵走上天台,与城墙持平的天台,可一览墙外玉带江如诗似画的风景。

此时朝阳已跃上了江面,她慷慨地将万道金光洒向古城水州的每一处角落。环绕水州的玉带江已缀满了金光闪闪的粼片,古城墙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中。

早晨清新的空气夹带着爽爽的秋风吹来,城墙缝中生长着的一丛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晚叔,一早就上天台来,小心别着凉呀。”予涵不满地嘟囔着。“哎,屋间焗促,到这里来活动活动筋骨。”晚叔咳嗽了几声,又手脚迟缓地做了一个广播操的动作。

“晚叔,你知道吗,今早我听市场的人讲,水州市政府已经将城门街列入旧城改造的重点项目,不日就要拆迁了,听说,居民都会妥善安置好。”

“古城墙应该不会拆吧?这可是水州城重点保护文物。”晚叔说。

“当然不会,就是这段古城墙有保护价值,才要拆除城门街。以后这里就叫‘古城墙公园。’哈,真是太好了。我巴不得快点拆迁啊。我想搬新房子,想了几十年,这个鬼地方我可是住够了。”予涵按捺不住准备搬迁新居的兴奋。

予涵发觉,晚叔情绪瞬间变得很沮丧。

“晚叔,你不高兴?这是好事情啊!”予涵对晚叔的反应感到有些奇怪。

原来晚叔真是不高兴,他的脸沉了下来,还微微喘着气说:“你看你,搬家就那么高兴吗?难道我给你讲过的那些故事你忘记了?这里是我们的根啊!我才不会离开这里,要搬你自己搬吧。”晚叔说着大声咳嗽起来。晚叔有肺气肿,近年越发严重了,动不动就咳嗽。

“好,好,别激动。不愿意搬就不搬。听说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下来要逐家逐户做动员工作呢,你这个老同志还要人家做思想工作么?你想当‘钉子户’呀?”予涵反问她的晚叔。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晚叔似乎胸有成竹。

 

“铃…铃…”厅间的电话响起来,予涵接到女儿林琳从香港打来的电话:“妈咪,你还是快点到香港来吧!嫲嫲(祖母)年纪大了,近日已去了安老院养老。我和爸爸每天都忙于上班,真想你快点过来帮帮我们。”

林琳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白领了,但予涵还像哄小朋友那样好言好语哄着女儿说:“好,好,妈妈也想快点去香港照顾你们,可是不行啊。我去香港,谁来照顾你们的晚叔公呢?”女儿在电话那头可是不耐烦了:“哎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不需要如此尽孝啊。早两年你说要照顾外婆,也还有晚叔公,我和爸爸无话可说。前阵子外婆去世了,晚叔公现在就应该托付给别人照顾,我们出钱不就得了?”“好,我尽快物色一个合适照顾你晚叔公的人,然后尽快去香港照顾你们。再耐心等等哦,乖女。”予涵安慰着女儿。

3年前,予涵的公公在香港去世,予涵的丈夫林威水及女儿林琳以继承家产为由去了香港定居。当然,予涵要一同前往的。可是家里的两位老人谁来照顾呢,带着走或请保姆都不合适,这可是个棘手问题。

予涵只好放弃与家人团聚,自己无奈地留在水州,而丈夫和女儿只有在节假日才回来水州见面。

没有多少人理解予涵对于晚叔的情感。这情感似在心底扎了根的芽芽不能除去。几十年来,晚叔就像父亲,晚叔给予涵的就像父亲给予涵的关爱。

予涵从记事起,晚叔就成了家长。予涵记得每个新学期开学,晚叔总是对母亲说:“大嫂,缴交学杂费的事已经办妥了,你放心好了。”予涵和哥哥每个学期的学杂费都是晚叔帮助缴交的。

家里过去都是烧煤。晚叔每逢星期日就推着手推车去买煤粉,回来就自己打煤饼。每次打煤饼晚叔就说:“涵涵,过来,看晚叔打的煤饼圆不圆?”“真的个个都好圆喔。”予涵拍着小手嚷起来。

上世纪的1962年,予涵是刚入学的小学生。一次,学生要填登记表,她在家长的姓名和职业一栏里只简单填写了几个字。母亲:许芳芝。职业:手工绣花。老师当着班上同学的面说:“汪予涵,你这张表要补填,没有填父亲,回家问问你妈妈。”

桌子下一张张稚的脸蛋中,即传出几声小小的叽叽声。邻桌有个同学问:“汪予涵,你爸爸呢?你没有爸爸吗?”予涵一时哑口无言,她不知如何回答同学的提问。

从小她就与母亲同睡一张床,夜里就寢时,她有点怯怯地问母亲:“妈妈,我们班上的同学问起我爸爸在哪里?我不知怎样回答。我想知道,我爸爸在哪里呢?”母亲没有吱声。

黑暗中予涵感到母亲异常的鼻息。她摸摸母亲的脸,母亲脸上有温热的泪水流下来。予涵有些心慌,她用手帮母亲擦着眼泪,懂事地说:“妈妈别哭,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填写那张登记表。”母亲亲切揑了揑予涵的小手,这双小手已经会懂得帮助母亲分担痛苦了。

母亲轻声说:“没什么,你哥哥以前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明日我来填吧。”次日,母亲在登记表上父亲的那栏里补写了几个字:汪民健,已病故。

母亲望着两眼茫然的女儿,解释给她听:“‘病故’就是病死的意思。”予涵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另一种含义。妈妈一直没有说爸爸在哪里,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父亲病故,在予涵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块阴影,没想到,这块阴影却越来越大。

街坊何三是个瘦高个、秃脑门、走路罗圈腿的男人。他每日走在城门街上,很有些目空一切的装腔作势,因为,他是城门街的一号人物——居委会主任。

何三的儿子何伟与予涵是同班同学。遗传父亲秃脑门的何伟喜欢打架,还喜欢做恶作剧。他知道予涵最怕癞蛤蟆,一次他把一只脏兮兮的癞蛤蟆偷偷塞到予涵的书包里,又装扮着鬼脸对她说:“汪予涵,你的书包里有宝贝哦。”“啊!癞蛤蟆!”她发现后被吓得哇哇地哭起来。

一天,予涵听见何伟与班上的同学说:“汪予涵她爸爸是反革命分子。我爸爸说,他被人民政府枪毙了。”立即,予涵迎来班上同学们一片惊讶和轻蔑的目光。

予涵的心像被火烧着一样地疼起来。下课时,她跑到厕所旁边的芭蕉丛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从男厕走出来的一个人,正是她的晚叔。晚叔在这所学校里教书。

听到侄女的哭诉,晚叔擦着予涵脸上的泪水,告诉她:“你爸爸不是反革命分子,他是打日本鬼子的抗日战士。他也不是被政府枪毙的,他真是病死的。”当天,晚叔拉着予涵的手找到了何伟并很严肃地对他说:“不要到处乱讲予涵爸爸是被政府枪毙的,因为这不是事实。回去告诉你父亲,身为居委会干部,不要造谣生事。病死和被枪毙是两回事。”予涵看见,何伟的脑袋瓜搭拉了下去不敢吱声了。

予涵觉得晚叔真本事啊,他可以治住像何伟这样的小坏蛋。晚叔成了她精神上的依靠。虽然母亲照顾她日常饮食起居,母亲会缝补浆洗,会绣很漂亮的十字绣图案,但母亲没有晚叔的力量。那是一种男人才有的力量,这种力量像屋后的城墙一样,支撑着和保护着她,直到她成长成年。

 

予涵夜晚躺在床上,想着拆迁的事情,想着晚叔的神态,思绪似高悬的秋千在一上一下快速地晃荡和飞旋。

如今,她也是个上年纪的人了,心中有事就辗转难眠。想着晚叔白天在天台上讲的那些话:“你看你,搬家就那么高兴吗?难道我给你讲过的那些故事你都忘记了?这里是我们的根啊!”噢,晚叔生气了。

晚叔,我怎么会忘记呢,你讲过的所有故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记忆细胞可以将你所叙述过的情景如影像般地释放出来,那如电影的蒙太奇是那样清晰地从我的脑海一幕幕闪过……

缓缓的画外音在耳旁响起:“这是南国边陲的重镇水州。那道从宋代修建的蜿蜒曲折的的城墙,千百年来,护卫着古城的子民。一南一北两座城门上,巍峨的城楼多么雄伟。那北门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关口。”

肩负光荣使命的守城人中,就有我高大威猛的祖父呵。

画面凝固在1938年那个凄惨的秋天,日寇的铁蹄踏上了水州的土地。国民党守军节节败退,最后竟弃下水州百姓不顾而不知逃去何方。

我的祖父悲愤不已。国土沦陷,家园尽毁。国民党守军又仓皇败退,耻辱呀耻辱。是热血男儿就应该舍身取义,誓与城墙共存亡。

好一个大特写:一个横眉怒目、铮铮铁骨的汪三郎!苍天呀,你作证;水州城呀,我来了!

哦,多么勾魂摄魄的场景:他关紧城门,只身一人隐蔽在城楼上。他手执一杆大口径的火药枪,两眼直视前方,当日本鬼子大队人马走向城门,他居高临下,瞄准一个骑高头大马的指挥官,“啪”的一声,那指挥官应声倒地。敌人乱了阵脚,汪三郎随之又“啪”、“啪”两枪,撂倒两个日本兵。

敌人恼羞成怒,向城门连连发射迫击炮,城楼和城门在猛烈的炮火中坍塌了,汪三郎的英灵在火光中飞上了云天!

次日,敌伪的报纸刊登出有关消息,被汪三郎击毙的日军指挥官叫河川直彦,是一名陆军大佐。

敌人疯狂地对水州城进行烧杀抢掳,水州城陷入一片血雨腥风之中,我家祖宅的小楼也着火了,火焰开始在漫延。是苍天有眼还是天佑英灵?此时突降一场暴雨,我家的祖宅得以保存下来。

晚叔,我没有记错吧?我真是记得清清楚楚啊。

你每次讲叙这些故事的语调低沉的近似闷雷,每次都能带给我强烈的震撼。使我深深地铭刻在脑海里。

你说:“那年,我7岁,已经记事了。还记得父亲最后的模样。他骗母亲先撤,他随后就到。他摸着我的小脸蛋,什么话也没说,他朝我们挥挥手,示意母亲和大哥、二哥领着我快快走。事后母亲悲痛欲绝。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是什么令他这七尺男儿要抛妻弃儿慨然赴死啊!是为什么?是为什么啊?!’”

你说:“直到长大后我们才理解了父亲,是他深爱水州这一片土地,他不忍豺狼来践踏蹂躏。”

小孩子时代的我总爱刨根问底的,因为我想知道的更多、更清楚。我问你:“晚叔,我爷爷后来找着了吗?”你长叹了一口气说:“你爷爷的血肉已经永远融入了城墙。”

晚叔,你知道么,我当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因为,我还不懂什么叫壮烈。

晚叔,我在你无数次的讲述中,我“看见”我年轻的父亲汪民建,他那么白净,那么斯文,他当时只是一个17岁的中学生。

你说:“父亲牺牲后,大哥决心参加抗日部队去,他还动员了水州一批热血青年到抗日部队去打日本鬼子,他后来投靠了蔡廷楷将军的部队,负责后勤和军需的工作。他参军前,我和一群小伙伴,还在城墙上听过他动员他人参军的演讲呢。你爸爸真是好口才啊。”

我没有父亲的印象,可就在那时,父亲的形象开始清晰起来。我当时是迷惑不解的,我问你:“晚叔,为什么说他是反革命分子呢?”这是我最想不明白的事情。

你说:“这是因为有人诬陷。”我当时真是不懂什么叫做“诬陷”。你摸着我的小脑袋缓缓地说:“涵涵,我那时在朝鲜还未回国,我的部队因为有其他任务,是停战3年后才奉命撤离朝鲜回国的。你那时还是个婴儿。总之,你要相信,你爸爸不是反革命分子,他是个好人。”

晚叔,我在你讲述过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中,我渐渐成长、成熟。渐渐认识了我的爷爷,我的爸爸。他们都是水州的好男儿啊。老屋后面的城墙,都刻下了他们勇敢无畏的的印记。

 

其实,汪民强给汪予涵讲述的故事只是汪家人生活中的一部份,有些细节,他也是以后慢慢清楚的。

汪民强回国后,向大嫂许芳芝了解大哥被抓的经过。才知道,一切都是何三在捣鬼。

事因都与许芳芝有关。

许芳芝是城门街街坊公认的美人儿。她的曾祖父,当年与水州出去闯荡的一批华人漂洋过海去了欧洲谋生,若干年后,带回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子,就是许芳芝的曾祖母。这段百年前跨国的爱情,成为城门街甚至水州城流传的经典故事。

许芳芝身上有六分之一的荷兰人血统,她体态丰满,皮肤白晢。白种人的遗传基因令她头发微卷,鼻梁挺拔,一双明亮的眸子闪动着些许微蓝的色泽。

予涵上小学3年级时,开始懂得什么叫做美的时候,喜欢经常照镜子。镜子里的她尖瘦脸、大眼睛、小鼻子圆圆的,两根小辫子像两把短短的毛刷子。她曾经懊恼地对她的晚叔撒娇:“晚叔,我怎么一点都不像妈妈?我要像她就漂亮啦。”晚叔安慰她说:“你长得像父亲,也很好看啊,一点都不丑。”

与汪民健、许芳芝同住在城门街的何三是个小贩的儿子。年轻时,他暗恋许芳芝几乎到了要发痴的地步。他白天想着许芳芝,夜里做梦也想着许芳芝。

何三喜欢将白居易《长恨歌》里描述杨贵妃的两句诗来比喻许芳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然而许芳芝从未理会他的痴心,也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抗战胜利后,汪民健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和胸前的一枚立功勋章回到城门街。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经过战火的洗礼,显得更加刚毅和英俊,也深深地打动少女许芳芝的心。

汪民健回乡后在水州国安小学当校长,许芳芝的父亲也在那里教书。许芳芝经常以找父亲为名,以接触汪民健为实,郎才女貌的两个年轻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何三由此嫉恨汪民健到了入骨侵髓的地步。他曾暗自对天发誓:“汪民健啊汪民健,我要让你付出代价。你敢横刀夺爱,老子不整死你誓不姓何!”

何三读过几年私塾,能抄抄写写,干点文化人的活。解放后在城门街街道工作中表现积极,很快被上级任命为城门街居委会主任。

1955年秋天,何三借三反五反运动,向上级反映:汪民健实属国民党的团职军官,是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应列入镇压之列予以逮捕。

那天,汪民健和妻儿在吃饭,几位警察由何三领进门来,汪民健放下碗筷说:“请问有什么事?”何三呲着牙冷笑着。一位警察拿出逮捕证对汪民健大声宣布:“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X项第X条,现对你予以逮捕。”不容汪民健辩解,随之他被带上手铐押上囚车。事后许芳芝接到通知,汪民健被送至黑龙江劳改农场劳改。

许芳芝觉得天塌下来了,她对着苍天呼喊:“天啊,我和孩子怎么活啊?怎么活啊?”如果不是可怜一双年幼的儿女,她真想从城墙上跳下去了结性命。

她只能帮人绣花赚取一点生活费,但那是远远不够维持生计的。随之她卖掉了金戒指,再之又卖掉了金耳环。

期间何三借询问有关问题夜里来找过她,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何三觉得机会到了,这个离开丈夫的年轻美貌的女人,无论从心理上或生理上来讲,一定极为渴望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何三欺她力弱,紧紧地搂抱着她,随之迫不及待地把那臭哄哄的嘴唇贴上许芳芝白晢的脸。然而他打错算盘了。许芳芝打了他一记耳光并大声叫喊起来:“衰人!衰人(混蛋)!你不走我喊人了!”当即用扫帚将他赶了出去。

汪民健被抓走3个月后,望眼欲穿的许芳芝收到他从遥远的北国寄来的一封信,信写在半页发黄的纸片上。许芳芝想像得出来,被人监管着的丈夫,写封信有多不容易。

汪民健在信中只是写了短短的几句话:贤妻芳芝如面。我目前还好,不必牵挂。我会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返乡。只是这里气候异常寒冷,我的哮喘病又复发了,甚是煎熬。急望将我家中的棉袄寄来,越快越好,切,切!愚夫汪民健,1955123日。

许芳芝见信如钢针扎心,赶紧从衣柜取出棉袄到邮局邮寄。

穿着深绿色邮政服,带着深绿色白沿边无檐帽的年轻的女营业员和蔼地对她说:“大姐,请交3元钱邮费。”

许芳芝当场愣住了,她对女营业员说:“可否减少一点呢?我只有15角钱。”

营业员笑着告诉许芳芝:“大姐,你当是与小商贩讲价呀?这是制度。我们的邮费是国家根据邮寄的路途以及运输的成本计算的。”

许芳芝拿着棉袄,她步履沉重走出邮局。她与两个幼儿是吃了上顿顾不了下顿,此刻就是割她的肉也拿不出3元钱啊。想着汪民健在受苦,她只有流泪而别无他法。她父母已去世,独生女的她无兄无弟,娘家也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1956年春天,许芳芝觉得比往年都要多雨和阴冷。一日,她收到从黑龙江寄来的第二封信。信不是汪民健写的,而是劳改农场的函件。里面内容是告知她:汪民健由于哮喘引发肺炎等并发症于某月某日死亡。

许芳芝晕倒在地。7岁的儿子予清不停地哭喊着:“妈妈,快点起来,快点起来!”看见妈妈不动,他又哭喊道:“啊,我妈妈死了,我妈妈死了!”嗷嗷待哺的女儿也哇哇哭个不停。

许芳芝被儿女的哭声唤醒过来,此情此景令她肝肠寸断。她边哭边抚摸两个孩子说:“妈妈不死,妈妈不死,妈妈会带大你们兄妹。”

就在许芳芝最绝望的时候,汪民强回国了。当他回到水州,得知母亲在二哥牺牲的次年已经去世,如今大哥也死在异乡,这一切令他甚觉痛苦。他无力缓解大嫂的悲伤,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但他是男人啊,是个经过战火洗礼的男人。他必须极尽一个男人的胸怀和责任去面对汪家的变故。

他几乎是哽咽着对许芳芝说:“大嫂,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今母亲和兄长都不在了,你就是汪家的长辈。我会尽力照顾好你和侄儿侄女,你就放心吧!”

许芳芝顿时觉得,黑暗中,她的面前亮起了一盏灯。

27年后,也就是1983年,中国的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汪予涵在这一年国庆节和她同学、也是老街坊林威水结婚。汪民强当着林威水的面说出那年他从朝鲜回到水州当天一段情景:“我抱着只有1岁多的予涵在城墙上不停来回踱步,她嘴里正在呀呀学语。我亲亲她细嫩的小脸蛋,在不停地思考着。汪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个成年的男子汉了,我得像城墙一样保护着汪家的孤儿寡嫂不受人欺负。威水呀,如今我把这副担子交给你了。”

 

予涵平日里习惯大嗓门,她不知道,她与女儿打电话已让晚叔听见。

汪民强心里又是好长时间的内疚。唉,假如阿雯不死,他可以与阿雯相依为命,相互照顾的。

阿雯是汪民强36岁时才娶的妻子。

因为大哥汪民健是反革命分子的缘故,他很难找到可心的人儿。条件好的,人家嫌他是反革命家属,条件差的,他又不愿意。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知多少次感叹命运对他的不公:“我还是打过仗的退伍军人呀,我的二哥还是牺牲在朝鲜的烈士,别人怎么就不看中这一点呢?”

汪民强已经记不清他在朝鲜战场上打过多少场仗了,那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仍清楚记得他在没膝的雪地里,就着雪粉吞咽着炒面的情景;记得每次打退敌人进攻后,他在阵地上清理战友遗体的痛苦情景。

当然,最清楚记得的是那一天,在无名高地上,美国鬼子的飞机又来轰炸了,炸弹在坑道外相继炸响,阵地上弥漫着烈火浓烟。

班长高大虎在敌机转身的空隙中冲出坑道,他朝着坑道内大声叫喊:“汪民强,快、快、快架着重机枪搁在我的肩膀上,我给你当支架,你给我狠狠地打这个狗日的美国佬!”山东大汉高大虎,冲天的大嗓门震得坑道门沿上的雪粉纷纷往下掉。

年轻的汪民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坑道,架着重机枪噔噔就搁在班长的肩膀上。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一长串子弹飞了出去,敌机冒着浓烟,呼啸着栽倒在山岭上爆炸了。“嗬,打中了!打中了!”阵地上响起战友们的欢呼声。

无名高地战斗结束后,志愿军司令部发来嘉奖令:重机枪班荣立集体一等功,高大虎、汪民强个人荣立二等功。志愿军首长给他颁奖时,重重地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好小子,打得好哇!”

他没有想到,由于大哥的原因,他在朝鲜英勇作战的事迹几乎无人提起。

幸而他的档案记载了这一切,有关部门安排他在学校当教员。他有了一份固定的薪水,他可以照顾大嫂和侄儿侄女。

他参军前就是一名在读的高中生,又能写一手好字。在上世纪50年代,这样的文化程度当个教师是绰绰有余的。

他勤奋努力,年轻的心充满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那时特别喜欢哼唱那首苏联歌曲《灯光》:

有位年轻的姑娘,

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黑夜里告别,

在那台阶上……

胜利后他将会得到,

他期待的一切,

那位美丽的姑娘和明亮的灯光。

那歌词令他充满爱的遐想。他期盼像歌里唱的那样,伴随着柔和的灯光,有位美丽的姑娘走进他的房间。

大嫂一家住在楼下,他住在二楼,楼下经常传来侄儿侄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觉得他二楼有些冷清了。

他向往的甜蜜爱情、他梦中如意的美丽姑娘在哪儿呢?一直没有出现。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10年过去了,汪民强的心渐渐地冷了。对于爱情,他已不抱奢望,与他同年代的人早已娶妻生子,而他闲暇时更多只有在城墙上独自漫步,眺望玉带江那百舸争流的景象成为他最好的消遣。

许芳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不止一次对他说:“三弟,我知道你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也清楚是你大哥和我以及孩子们拖累了你。可你总不能单身过,得有个女人才像个家呀,你就凑合着找个人,只要心地善良,知勤识俭就好吧?”

汪民强也不止一次回应大嫂:“我有家呀,你就是我的家长呀,予涵兄妹就当作是我的孩子,我结不结婚都无所谓。”

汪民强所说的无所谓当然是无奈的意思。

然而,一场风暴悄然而至。1966年,“文革”开始了。汪民强的无奈却在“文革”时被人捡起当靶子打。

学校里贴出了大字报,大标题写着“汪民强与反革命家属许芳芝关系暧昧。”管理学校的工宣队队长板着脸与他谈话:“江民强,城门街有革命群众捡举,你与你大嫂许芳芝关系暧昧。你不结婚就是因为与她长期勾勾搭搭。这件事你做何解释?”

他气坏了,大声回应他的上司:“这是造谣中伤!我大嫂没有正式职业,日常只靠做些绣花的手工活是难以维持生计的,况且我还有两个侄儿侄女要帮助抚养。如果这也算关系暧昧的话,那我问你,人间还有亲情吗?”

顶撞工宣队队长无疑就是太岁头上动土。汪民强被学校的革命造反派开会批判和斗争,批判的主题就是“汪民强道德败坏,乱搞男女关系。”

被人造谣中伤及批判斗争的汪民强几天之内头上竟然长出了丝丝白发。

只有天晓得,汪民强与许芳芝这对叔嫂的关系,比泉水还清,比玉石还纯。

人到中年的许芳芝,虽经历苦难,但仍风韵犹存。虽然日子过得不容易,她仍把自己收拾得大方得体。

因为小叔仔未婚,又同住一屋,许芳芝除了晚上上床睡觉之外,平时在家里从不穿睡衣睡裤。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不穿轻薄透明的衣衫。她在家的衣着,俨然与出门一样地正规。她喜欢穿着唐装衫,因为唐装衫的衣领是不敞开的。这一切,为的是敬重小叔仔,也尊敬自己。自从汪民健死后,她给自己立下誓言,她的心终生只属于汪民健,而决不做他想。

汪民强也一样,对美丽贤淑的大嫂敬爱有加。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的脑海确实闪过一丝念头:“我真想接替大哥,成为侄儿侄女的父亲。”

也仅仅是一丝闪念,并且这种闪念很快就消失了。“哦,我眼中的大嫂,是那样地纯正和规矩,是那样地忠实于我的大哥呀。我为有过那丝念头而羞愧。”汪民强自责着自己。

很快,许芳芝也被居委会拉到城墙上进行批判斗争,承受着不明真相群众的辱骂:“呸,淫妇!”“呸,臭不要脸的!”

那时,城墙上成为了城门街街道居民委员会开批判斗争会的会场。

何三是整件事的幕后指挥者,还因为当年爱不成至恨,也还因为由于许芳芝自重,他一直没有机会得手。他不停止报复。

最可怜予涵兄妹,每天都承受着他人的流言蜚语以及侮辱的目光。晚叔自身难保,已无力顾及他们。痛苦撕咬着两个孩子的心。

这日,跛雯走进汪家的院子。

跛雯大名叫李雯,是个裁缝,能做一手好针线活。她是城门街最贫苦人家的女儿。她母亲早逝,祖父和父亲都是玉带江上的纤夫。1964年,四清工作组来到城门街居委会蹲点,指名要找最穷最苦的人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于是工作组的组长就住到她家。“文革”中,这种所谓一穷二白出身的人,就是当时最值得依靠的“革命群众”。

李雯由于小时候一场大病无钱医治,她成了残疾人。她走在城门街青石板路上,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像只摇摆的鸭子,城门街的人管她叫跛雯,她听习惯了也不介意。

跛雯对许芳芝说:“芳芝姐,我今天来就是斗胆跟你讲一件事,我想嫁给汪民强。”

许芳芝瞪大了眼睛。

许芳芝隔三差五被人拉去批判斗争,她的自尊心与精神都严重受创。人们避她家的人如臭狗屎,而跛雯这是怎么啦?难道是因为跛脚想乘机把自己快点嫁出去?

跛雯仿佛看穿许芳芝的心思,她接着说:“我不是乘人之危,我其实是想帮助你们,因为你们都是好人。看着你们被批判斗争我难受极了,我完全不相信那些谣言。”

许芳芝记起来,比小叔仔小十几岁的跛雯曾是他的学生。因为家贫,跛雯十几岁才上学读书。又由于残废和成绩不佳,经常被同学嘲笑,是小叔仔经常辅导她,使她读至小学毕业。

许芳芝告诉她:“如果你想报恩就不必了,你还年轻,我们这样的家庭会影响你。”

跛雯诚恳地说:“你们不要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行了。其实我就像癞蛤蟆,汪民强才是天鹅呢。我想清楚了,只要我和汪民强结婚了,别人就不会拉你们去批斗,就不会再造谣生事。我与汪民强可以是名义上的婚姻而不是事实上的婚姻,就是假结婚呀,这样我就可以帮助你们渡过这一关。”

许芳芝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与跛雯街坊多年,第一次发现,跛雯的心灵原来是那样地善良。

当晚许芳芝向小叔仔转达了跛雯的意思,汪民强沉默了。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娶一个跛脚的人做老婆,这远远违背他的本意。可是因为谣言,他和大嫂度日如年,他还扛得住也就罢了,可是大嫂也因此经常受辱他于心不忍。他如果结婚了,大嫂就可以少受罪,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坚定地回应许芳芝:“好吧,我没有意见。”

追求完美的汪民强就这样娶了不完美的女人。果真如跛雯所料,所有谣言都慢慢散去。

跛雯陪着汪民强度过后半生安宁祥和的日子,直至2007年病逝。

 

予涵对于城门街要拆迁的消息是兴奋的。汪家这栋小楼过于陈旧和苍凉,她早就想搬迁。这座老宅,这条古老的城门街,还有那段古城墙有什么可依恋呢?留在记忆中是痛苦多于快乐。

她记得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不敢去城墙上玩耍,尽管城墙距老屋只是咫尺之间。那是晚叔给她讲过爷爷的故事之后,她害怕极了,她会情不自禁想起爷爷惨烈的死亡。

不愉快的记忆还延伸至“文革”。母亲与晚叔被人造谣中伤和污蔑,尤其母亲在城墙上被人批判斗争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居委会主任何三在街道广播喇叭里扯着嗓子喊:“革命群众和红卫兵战友们,今晚到城墙上开大会,批判斗争许芳芝。”

那时母亲的脸每日处于惊恐和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态中。居委会干部虽然没有用绳子梱绑她,但要逼她的头低下去。看着母亲的双腿如筛子般抖动时,她的心都要碎了。最可恶是何三为首的一伙人对着母亲大声斥责:“快点老实交代,你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是如何与汪民强勾搭成奸的?”母亲只辩解了一句:“没有的事,我行得正,走得正,我的孩子们可以作证。”何三听罢上前打了母亲一个嘴巴。

对,就是那一次,哥哥予清冲了上去。他是高中生,他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了。他拉开何三并质问道:“为什么打我妈妈?不准打我妈妈!”何三反按住哥哥的脑袋,逼着他陪母亲一起挨斗。旁边有人朝着母亲和哥哥吐口水,一片辱骂声不堪入耳。

就从那次之后,哥哥变得沉默了,从学校回来后,每天傍晚都与街坊一群男孩子去玉带江游泳。母亲问哥哥:“予清,你天天去游泳是为了锻炼肌肉吗?”“是啊,你看看我胳膊变得粗壮了。”予清为了令母亲开心,伸了伸他那正在发育中略显强壮的胳膊。

那一天的清晨,水州城下着倾盆大雨。雨水漫过城门街的石板路,流入了汪家的老屋。

予清就在那时离开了家。桌子上放着他写给母亲的一张纸条:“妈妈,我和同学想去香港。你不用找我,我到了香港后会给你写信。”

母亲没有等到予清的来信。街坊中与予清一同偷渡去香港的男孩子到达香港后,写信回来告诉家人,他们在横渡深圳蛇口湾时,遇见了鲨鱼,汪予清落在后头不幸被鲨鱼吃了。

命运对母亲实在是太残酷了。年轻丧夫,中年丧子,母亲经受不住这噩耗的打击,她连续几天悲痛地嚎叫,反复地说着相同的几句话:“天啊!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啊!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她的声带最后嘶哑了,她的喉咙说不出话来,她从牙缝流出的鲜血吓坏了年少的予涵。

晚叔有些束于无策了,这个坚强的男人是因为自责而变得一时没有了主意。他对跛雯说:“是我没有照顾好予清啊,是我的责任。我沉浸于个人挨批判斗争的痛苦中而忽视了予清心理的痛苦和感受。是我没有及时给他疏导和排解,我对不起大哥大嫂啊!”内疚的晚叔那些天更多的是沉默着沉默着,总是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

予涵得感谢跛雯,不,这时她已称呼她为“晚婶”。

还年少的她在痛苦的夜晚中会昏昏睡去,而细心的晚婶夜晚来照看着母亲。她在帮母亲擦泪水,给母亲喂汤喂水,她不停地开导母亲,声音在黑夜中细软而亲切:“大嫂,想开点,这就是命啊。谁能拗得过命呢?”“嘤,嘤”,许芳芝只能用有气无力的、似鸟叫的哭声回应她。

“你要从远处想,你若身体垮了,予涵怎么办呢?她还未成人啊,还需要母亲。”“大嫂,我给你煮了鱼粥,为了予涵,你喝点粥好吗?”“大嫂,我和民强是你最亲的人。予清不在了,我们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你和予涵的。”

这些曾似耳熟的声音予涵以前听过,是她敬重的晚叔在母亲痛苦的时候讲过类似的安慰的话。

予涵在痛苦中真切感受到晚婶那种柔情的力量。汪家终于来了一个与晚叔一起挑担子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力量是晚叔所不及的。

予涵不敢在母亲面前痛哭。尽管哥哥的死令她痛彻心肺。她走上城墙,去迎面那玉带江吹来的风,她希望江风带走她心中的悲伤。

对了,是在城墙这块地方,哥哥曾陪妈妈挨斗,那天他的心灵受到了重创。因为从那天起,他跟谁都不多说话了,他的情绪令人捉摸不定,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这次变故,哥哥也许不会离家出走,也许不会冒死偷渡香港。

她蹲下身去,抚摸着脚下哥哥挨斗站过的地方“哥啊”,“哥啊”地放声痛哭。

予涵的心理此时开始发生变化。对于汪家老宅,对于城门街,当然也包括那段古城墙,她产生了一种想快快逃离的心理。甚至她的脑海经常冒出一连串荒诞荒唐的念头和想法:我脚下的这块土地,是否发生过许多战事呢?抑或是有过太多的冤魂?还是积压过太多的冤气?或者是这里并不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不然我们的日子怎会那么煎熬?那么痛苦?呵,真希望有人带我逃离这里就好了。或者说我变成一只鸟也好啊。我会飞呀,飞呀,远走高飞。然而母亲又怎么办呢?我不舍得母亲,也不舍得晚叔和晚婶。真矛盾呵。

少女予涵被埋藏在心底的这些复杂的思绪纠结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1979年,予涵被安排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学校当职员,复杂的心理和情绪才趋于平稳。

当一切都被证实城门街终于要拆迁,予涵那平稳了几十年的思绪又再度活跃起来。年少时的愿望在如今54岁的时候实现了亦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快点搬迁吧,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这是这些天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的一句话。

 

晚叔的心情与予涵是截然相反的。城门街要拆迁的消息令他心绪不宁,坐立不安,以至浑身的器官都感到不适。为了再进一步证实消息是否确凿,他打电话到城建局问值班人员:“城门街是否真的拆迁呀?”对方回答:“是呀,真的要拆迁。”

时钟已经敲过了12点。已近深秋的夜晚,玉带江上的风越来越猛,风顺着小窗子吹了进来,令空荡的房间充满了寒意。

曾经伴随这间房那哒哒哒的缝纫机声两年前就已经停止了。如今,他多么想念阿雯,想念在他听来那十分悦耳的声音。

晚叔剧烈咳嗽了起来,呼吸也急速起来,他强行撑起身子,按着床头电灯的开关,他要去关窗门。

“唉,这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了,看来,老天留给我的时间有限了。”晚叔细声自语道。

他关上了窗门,干脆走到躺椅上斜靠着,双眸下意识地环视着这间他住了几十年的房间。予涵是个孝顺的孩子,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这间房,不,是整座楼房、整条街道都会随着拆迁而消失了,他有一种惯性的不舍,他的心理变得与房间的空气一样地清冷。

他想起予涵对他说的那句话:“我想搬新房子住了,这鬼地方我可是住够了。”

他想对她说:“孩子,这地方多么好呵,它依附着城墙,多么有靠呵。身后还有风景如画的玉带江,这样的景致哪里去找呢?”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其实有机会搬新房子住的。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任教的学校校长有一天前来登门拜访,告诉他一则好消息:“汪老师,我们学校目前在建集资房。你是老教师了,我们优先征求您的意见,您是否打算参予集资购房呢?又希望住第几层楼?”他当即就回答了:“谢谢领导关心,我不打算购房子,我家的老宅已经够住,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当时跛雯还健在。他对跛雯说:“老婆,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推辞了学校领导的好意,我向你道歉,你不会为这事恼我吧?”他记得跛雯微笑着摇摇头。

是啊,依附着城墙的老宅,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依恋。

那个难忘的1938年秋天,父亲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击成了碎片,那个曾经温馨的家从此破碎。大哥1939年春参加抗日部队离开家,母亲陈氏靠着与人缝补浆洗艰难地支撑着他和二哥的学业。母亲不停地干活,以至手指都弯曲和变形。

他疼惜母亲。一日,他对母亲说:“阿妈,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和街坊的小朋友去砍柴草,去玉带江边摸蚬卖钱帮你养家。”母亲当时甚为恼怒斥责了他:“没出息的东西!阿妈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你兄弟俩读书,我不奢望你们将来做大官,但希望你们读书识字,将来做人做事明理和长进。”

母亲本来是可以颐养天年的。解放了,她过上了太平日子,1953年,她才50岁出头,是二哥汪民刚的牺牲,给了她致命的打击,她承受不住了,她随爱子而去。

纷繁的思绪令晚叔站起来,他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他习惯踱步思考问题。

墙上镜框内一幅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保管得很好,虽已经有些微黄,但还显清晰。那是195011月,他和二哥参加庆祝水州解放一周年文艺晚会后,特意到水州最有名的“芳雅”照相馆拍下的留影。

二哥是城门街的靓仔。他拿回照片时还笑二哥:“你这么白净斯文,缺乏男性阳刚之气,有些像女仔。”“你才像女仔呢。”二哥想揍他,他嘻笑着躲开了。比他大3岁的二哥那时已经在大哥的学校里当教书先生了。

又记得那一日,他们在城墙上散步,城墙上是他们每天闲暇时必到的地方。在这里,可见玉带江水天一色和江帆倩影,可浏览江对岸成片葱绿的竹林。不过,他们如今可没有心思看景了,因为全水州人,不,应该是全中国人,这些日子都在谈论着一件重大的新闻:抗美援朝。

高二学生的他对二哥说:“我坐不住了,我决意不读书,我要参军去朝鲜打美国佬。二哥,你支持我吗?一向活泼爽朗的二哥回答他出奇地干脆利落:“我与你同去,我们一起去做说服母亲的工作。”他对二哥的回答有些意外,他以为二哥在开玩笑。因为二哥有固定的薪水,还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但他发现二哥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肃着几乎铁青的脸说明他不是开玩笑。“方芳姐会同意吗?”他问。方芳是二哥的女朋友。“你别忘了,方芳也是教师。教人者,先律已。”二哥道。

对于参加抗美援朝,二哥没有半点犹豫。次日就要离开水州的当晚,兄弟俩又再次在城墙上远眺玉带江。

夜幕下的玉带江可见星星点点的渔火,偶尔有火轮驶过划开波浪时闪现的白光。静穆的夜,兄弟俩的心情是凝重的。

二哥告诉他,自从父亲的血肉融入了城墙,浸渗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他深切体会到国家被外敌欺凌和宰割的痛苦。如今美国佬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他心中燃起一股强烈的保家为国的冲动和激情。

次日,母亲因为难过,没有来送行,大哥大嫂抱着予清前来告别。善言的大哥此刻却没有讲太多的话,只对兄弟俩作了简单的嘱咐:“去吧,多保重,有机会要多写信寄给母亲。”

兄弟三人就此分手,前后不过几年时间,大哥二哥与他阴阳永隔,留下他,几十年来坚守着汪家的老屋。

伤感的思绪令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本来是吃过药的,并不见效果。前些日子去体检,医生说,他的肺功能比较衰弱了。他知道,医生怕他有思想负担,没有说的太明白。其实他已经看过胸透片,双肺的功能已接近衰竭。他自知已快踏入80岁的高龄,这把年纪的人,阎王爷什么时候请去都是正常的了。

随着蹬蹬的脚步声,予涵走上楼来,她轻轻敲了一下房门道:“晚叔,要不要吃药啊?或者我与你去医院看看急诊?”“没事的,老毛病了,我已经吃过药。你睡吧,有事我会叫你的。”晚叔宽慰着她。

从玉带江上吹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吹过了城墙,吹过了城门街古老的民居,一切又沉浸在寂静中。

 

城门街具体的拆迁日期终于确定在2010年元旦过后进行。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已经逐家逐户进行动员和相关的登记工作。

上门登记的人员告诉汪予涵:“水州市正在申报全国文明城市呢。这古城墙是本城最古老、最有价值的文物。城门街拆迁后,这里就规划建设为种植热带花木的花园。想想看呀,适时的花木拥簇着古城墙是否别有韵味呢?!”予涵笑着赞扬她说:“你很会做宣传鼓动工作嘛。”

予涵开始收拾屋子。晚叔已经帮不上她的忙了,一切都要靠自己打理。不过她还是与晚叔通了气:“旧家具一概不带走,卖给废品收购站。带走的只有随身衣物和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接着她又说:“好像也没有什么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啊。院子那棵苦楝树是太爷爷手上种植的,他当初种树的目的是为了将来给儿孙打家具吧?应该有些价值,但也带不走啊。”

过去的年代,是晚叔一份并不高的薪水支撑着这个家,哪有闲钱买奢侈品呢?她与林威水结婚后,香港那边倒是经常有些“咸水货”(港货)拿回来,无非也是一些衣帽鞋袜之类的日用品。予涵对着晚叔说了一句实话:“这个家真是可以甩手一走了之的。”

一直沉默的晚叔说话了:“你爸爸那个小盒子可不是有价值么?”

晚叔提醒的对,父亲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留在世上,这是唯一与他有关联的东西。

予涵的目光凝视屋角一处僻静的地方,那是一张小桌子摆着一只木盒子,盒子前摆放一只香炉,香炉残留燃烧过的香骨。

予涵的思绪返回31年前。

1978年冬天,予涵的心却是热的。

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水州市平反冤假错案办公室两位干部来到了汪宅,他们说:“找许芳芝”。“什么事?”母亲有些愕然。她深居简出很多年了,更少有机会与政府干部打交道。

来人将一封信函交到母亲手里并告诉他:“这是汪民健平反通知书。我们根据汪民强的申诉,重新查阅历史档案。认定汪民健确实担任过国民党某团军需处处长,但实属蔡廷楷将军的抗日队伍。他抗战胜利后即返回家乡,没有参与内战。故此,摘除其反革命分子帽子,恢复其‘人民教师’名誉。”

也许是漫长的岁月冲淡了母亲对父亲的记忆,也或许是爱子的死加速了母亲记忆细胞的老化和衰退。母亲此时的表情是麻木和迟纯的。她没有流泪,没有悲伤,也没有说一句话。予涵当时还未意识到,母亲已是痴呆症开始的症状了。

从农村当了几年知青回城的予涵此刻突然大放悲声。

她积聚了许多年的万千思绪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父亲不是反革命分子,她当然也不是反革命分子家属。可是从童年起被何伟侮辱以及初中毕业当知青下乡农村那些年,那顶“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大帽子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晚叔像慈父般地引导和呵护,她真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曾经在心底埋怨过父亲,虽然这种埋怨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平反通知书下达后,她竟然愈来愈思念父亲,这种思念像沉淀江底的泥沙越积越厚。

终于,到了1982年,27岁的她偷偷地做了一件让有文化知识的人看来是极为荒唐的事情。

水州城有一种人,当然是极个别的人,而且是女人,从事着一种从远古沿袭过来的职业——与人占卦。当然,“文革”期间除外。百姓称她们为“师傅”。来者只需带一小包米及一封“利是”(红包),即可从师傅那里获取相关的信息。水州百姓又称这种形式为“问米”。

予涵找到水州城最有名的占卦师傅虞八姑。

虞八姑是个60多岁的老女人,对于前来问米者一概不拒,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其实,予涵知道这玩艺有些迷信色彩,但她实在太想念父亲。父亲死在异乡,是她心中的痛,她想寻找一种心灵的慰藉。

予涵进去一条小巷子,敲了门。虞八姑的屋子有些阴暗,房间正中央供奉着端坐莲花的观音菩萨像,一只大香炉燃着袅袅香烟,墙上还挂着八卦图和一把“神仙扫。”

虞八姑颧骨很高,嘴唇薄的像两片纸。她眯着一双老鼠眼打量着予涵:“你问什么?”

“我想问个故去的人,我想知道他的魂魄如今飘荡何方?”

虞八姑嘱咐予涵:“你先在菩萨面前燃上3支香,再奉上米和利是。”予涵照做。

虞八姑又说:“报上故人姓名,生辰和原来住址。”

“汪民健、1921年农历正月初九出生,1956年在黑龙江病逝,原住址是水州城门街58号。”予涵生怕虞八姑听不清楚,是一个字一个字放慢节拍念出来。

虞八姑开始占卦。予涵见她双掌合十,双目微闭,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她睁开眼睛,向地上抛撒一把米。

“你有什么想问的东西请讲。”虞八姑示意予涵。

“我想知道汪民健情况如何?”

一种奇怪的男人声音从虞八姑喉咙里发了出来:“我离家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请问来人是谁?”

予涵顿时毛骨怵然,但她仍跟随虞八姑的提问答下去“我是汪民健的女儿汪予涵。”

“哦,我是有一朵红花(女儿),她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她了。不过,我还有一朵白花(儿子)啊。”

予涵浑身一震,虞八姑根本不可能知道予涵有过一个哥哥呀,也根本不知道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虞八姑是怎么测出来的呢。

“父亲一切还好吗?”予涵急切地问。

“唉,别的还好,就是离家太远,思念亲人而不得见啊!”予涵听罢顿时泪如泉涌。只见虞八姑接着说:“你母亲与我分别太久,她对我的心已渐淡。逢年过节,我不曾收到她的三牲(鸡、鱼、肉)和酒礼(茶、烟、酒、素菜、水果)。”

予涵擦着眼泪回答:“母亲身体不好,她无法做得周到,但是心里一直是牵挂你的。”予涵不敢在虞八姑面前讲真话,其实母亲不迷信,从来不拜神也不烧香。

“哦,那就好。”男音似乎很宽容。

予涵再急急地问:“父亲希望我们做什么呢?”

“别无他想,把我带回故乡即可,记住啊,带我回家!”虞八姑再抛撒一把米,随之恢复了原状。

予涵求虞八姑:“有什么办法让我父亲魂归来兮?”

虞八姑告诉予涵:“到水州城最古老的天庆观请(买)一块灵牌,再请道长施之咒语和作法,然后将灵牌放入小盒子即可。”

予涵一一照办。事成后,她把一切都告诉晚叔。奇怪,晚叔并没有责怪她愚昧肤浅,反倒是在小盒子面前的香炉里毕恭毕敬燃上3支香。

予涵听人讲,宗教有时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或者说是超自然的力量。她宁可信其有。因为父亲此时在她心目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她想在心灵上接近父亲。

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发生了。一天晚上,予涵果真见到了父亲。父亲剪着平头,穿着一套乳白色的与母亲相同款式的唐装衫裤,他在城墙上微笑着向她招手并对她说:“好女儿,日后你们不用牵挂我了,我已调回水州来了。”予涵平生第一次大声喊叫了一声“爸爸!”爸爸即刻不见了。予涵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

27年来,予涵当真把小盒子当作父亲魂归之处,每逢初一、十五用香烟果品和鲜花供奉之。

她觉得,这是搬家时必须要带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拆迁办将拆迁日期确定在2010年元旦过后,晚叔汪民强不得不考虑搬迁之事了。他是个斯文人,他决不会当“针子户”的。但他没有告诉予涵,他考虑的搬迁,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他“搬”到那里,是为了再见他的父母、兄长以及在他的后半生里,给予他真挚的爱的跛雯。

死有什么可怕呢?半个多世纪前他在朝鲜已经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觉得如今直面死神,并不是懦弱,而是勇敢。

他打定主意不离开老宅,不离开城门街,不离开古城墙。为什么要离开呢?就像一棵老树,根已经扎的太深,太深,离开了,生命就会凋谢。

带些什么东西去呢?很简单的,甚至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但又是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

挂在墙上镜框里他和跛雯的半身合影要带走的。那是他和跛雯结婚第3个月照的。她那时很年轻哟,瓜子形的脸堆满了青春的笑容。她此刻好像笑着与自己打招呼:“嗨,可爱的人,你好吗?”因为他当过志愿军,跛雯有时会叫他“可爱的人。”

他走近照片前喃喃自语:“没有你的日子我怎么会好呢?阿雯。”他以前背地里叫过她跛雯,但结婚后他就叫她阿雯。他准备到地府里把照片交给阿雯,并且告诉她:“下一个轮回我们再做夫妻吧!你不再跛脚,一定健康又美丽。”

那年,阿雯找上门来对大嫂说要嫁给他时,他心底里是不乐意的,只是迫于当时环境的无奈。他记得他整整一个月没有动过阿雯,他和阿雯一张床上调着头睡。阿雯的跛脚令他心理感到别扭和委屈。

阿雯没有埋怨,每天笑脸相迎,继而他发现他的那些旧军装被阿雯缝补修整得干干净净。他有些欢喜地说:“这些破旧军装我本打算扔掉又不舍得,没想到给你修补得天衣无缝。”阿雯说:“你不是喜欢穿军装么?喜欢的东西怎么能扔掉呢。”原来阿雯很清楚他的心思呀。

床上又多了一床阿雯新缝的五彩被。原来阿雯邦人做衣服,每每裁剪之后都会余下些细小的布碎。阿雯将这些细小的布碎攒起又一块块地缝合起来,那上千块的细小布碎就拼成了五彩斑澜的被套。呵,这是个知勤识俭的女人。

更令他感动的是阿雯在他被人批判斗争时,帮他撑起这个家,关照着大嫂和予涵。尤其在予清死后,经常安慰和呵护着大嫂。

一切都愿意为他付出,为他承担的人,他难道可以视而不见吗?

他开始改变对阿雯的看法,开始细细地审视阿雯,无论是从她的心灵抑或外貌。细看,阿雯的五官很端正呢,一双丹凤眼游动着善良的目光,鼻子圆润且小巧,厚度适中的嘴唇下,勾勒出优美弧线的下巴。阿雯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倒是自己有些像老夫子了。

阿雯因为跛脚,平时总把自己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那天,阿雯洗完澡走进房间。她坐在床沿上,用毛巾轻轻地擦着洗干净的头发,然后再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穿着背心短裤的她,原来胳膊和胸前的肌肤都如凝脂般地光滑细腻。小背心里裹着那高耸的曲线好美好美,一时令竟他炫目。

他眼定定地看着阿雯,无法把那令他心动的、似维纳斯般的形象从眼中挪开。而被他深情目光所捕获的阿雯也向他投以微微一笑。

他的心灵在感动中激起了那种本能的、原始的冲动。他忍不住了,走过去一把抱起阿雯放至床上,他已经冷淡她太久了,不能再冷淡她了,他要把一切都补回来……

笼罩在幸福中的阿雯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可爱的人儿,我要给你生几个孩子,要遗传像你一样地有德和有情……”

然而,命运捉弄人。阿雯没有动静,第二、第三年都没有动静。他领着阿雯去医院作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骨盆畸形,子宫先天发育不全。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女医生遗憾地告诉他们:“对不起,像这种状况,目前科学还没有好的办法。李雯怀孕的机率等于零。”

阿雯痛苦地流着泪请求他原谅。他帮她擦着泪水,柔声地说:“傻瓜,原谅什么呢?没有孩子,我们也可以长厢厮守呀。我倒乐意,夜夜都是新婚呢。”阿雯破涕为笑了。

阿雯晚年因心梗而死,但给了他42年的幸福。

晚叔的目光又停留在镜框上他和二哥合影的照片。这张照片他不带走,就留给予涵纪念吧,汪家如今就剩下侄女儿一个人了。他痛爱这个由他抚养长大的侄女儿。不过,心中庆幸她还找了一个好郎君。

那是什么时候喔,好像是1983年。予涵那年28岁。许芳芝那时,已经是个懵懵懂懂的病人了。他当叔叔的正操心她的婚姻,担忧她嫁不出去。那日她却一改往日大咧咧的作派,羞涩地对他说:“晚叔,我准备与林威水结婚了。”“是城门街那个父母1960年偷渡,寄养在伯父家的水仔吗?”他知道这个男孩子。“是的,我们是同学。当年我被同学以及街坊嘲笑及侮辱的时候,是他一直关心着我。下乡当知青那几年,我们同在一个公社,他时常会走十几里山路来看我,还给我送些日用品。我觉得他对我是真诚的。”“患难见真情,好,晚叔祝福你!”

事实证明予涵眼光没有错,这么些年林威水多么体凉予涵,多么支持她留在水州照顾她的晚叔。自己就快快放手吧,让他们夫妇女儿阖家团圆好了。

思绪绵绵的晚叔拉开了抽屈,找出一本很陈旧的笔记本,这是二哥汪民刚的遗物。这里曾印满了二哥的手迹,也印下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那笔记本里夹着几片发黄的植物标本,这经历半个多世纪的植物标本只有他才知道,那是金达莱,是朝鲜山野里每逢春天盛开的金达莱。

那时他和在二哥同在一个集团军。二哥长相秀气,会写会唱,还会拉一手动听的二胡,二哥就分配在军文工团,而他则到了战斗部队。

195012月底他们跨过鸭绿江到1952年底,整整两年,他没有见过二哥。板门店谈判后,志愿军和美国佬打打停停,但已无大的战事。一天,二哥随文工团到阵地演出,一见到他即一把抱住了他,“三弟!”他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二哥!”而他叫了一声也哽咽了。

二哥抱着他好紧好紧,生怕别人从手中抢走他的三弟。他们经过战争,知道战争的残酷,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倒在枪雨弹雨中。他知道,二哥舍不得他,他当然也不舍得二哥。

足足几分钟,二哥才松开紧紧拥抱他的双手,仔细地端详着他,二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告诉他:“三弟,见到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高兴。去年,我已经知道你打美国鬼子飞机立功的事,但是我没有办法联络你。我们文工团要分成许多小分队经常下到基层连队,在不同的阵地里给战友们演出。现在,我会拜托回国养伤的文工团战友带信回国,告诉母亲,我们兄弟俩在朝鲜相逢了,让她老人家高兴啊。”

分别的时光,二哥在卡车上向他挥手。他记得,他朝着远去的卡车向二哥大声叫喊:“二哥,多保重,我们都一起活着回到水州啊!”

然而,二哥在采摘春天盛开的金达莱时,被敌人的流弹击中而牺牲。

他本来可以不死的,这已经是1953年的春天,战争已快结束。二哥那天他干什么呢?

护送来二哥遗物的战友告诉他:“你二哥演出结束后看见山野盛开的金达莱欣喜万分,他说要制作标本回国送给他的女朋友。他还说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纪念品了。他采摘了几朵夹在笔记本上,再采摘时,远方一颗流弹打来正击中他的胸口,他即刻倒下。唉,太可惜了。”

二哥永远长眠在朝鲜的土地,永远回不到水州,回不到老宅,也永远不能在古城墙上与他散步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肯告诉别人二哥的死因,在过去的年代,这似乎不怎么光荣。

晚叔的脑袋像上满发条的钟在不停地运转,好像要把所有的记忆都释放出来。

他觉得自己知足了,他比起自己的大哥和二哥已经多活了半个多世纪,还有幸看到了国家巨大的变化和发展。

他心底里自己对自己讲:“我说不搬迁只是赌气的话。随着社会发展,旧城肯定是要改造的。古老的城墙作为水州历史的遗物保存了下来,周围建设美丽的公园来附托它,这是水州人应该感到高兴的事情。我只是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啊,想与这老宅、与这古城墙长厢厮守,永不分离。在不干扰和影响旧城改造的前提下,我的这个愿望说来也不过份啊。”

晚叔开始实现他“搬迁”的计划。

他从几天前开始,已经没有吃肺气肿的药,他日益严重的症状,那些药对他已无大作用了。

他给予涵写下他的遗嘱,主要有几条:将他的骨灰和李雯合葬,余一小部份以及那张合影深埋院子的苦楝树下;将二哥的笔记本与那几片金达莱标本也埋在苦楝树下,代表二哥魂旧故里;如果予涵愿意的话,将那代表她父亲的小盒子也一同埋在苦楝树下。他知道水州城对树木的保护是很好的,这棵百年苦楝树一定会保留下来。这样,他们三兄弟都永远在一起,永远陪伴他们父亲的英灵,守望那道古老的城墙。

晚叔自然不忘给予涵的祝福,那是他心中最真挚的愿望。他写道:“我至爱的予涵侄女,感谢上苍让我们有缘做了叔侄。而实际上是情同父女的叔侄。感谢这几十年来,你给予我的快乐和关爱,也感谢威水和林琳,为了我这个老顽童,他们做出了牺牲。你要快快去香港与家人团聚啊,越快越好,越快越好!我衷心祝你阖家平安,幸福如意!你的晚叔汪民强,20091130日。”

予涵一夜听不见晚叔的咳嗽声心中反倒不安起来。清早她推开晚叔的房间,看见晚叔斜靠在躺椅上,她叫了一声:“晚叔,你怎么不上床睡呢?”晚叔没有吱声,她感到不妙,向前轻轻抚摸晚叔,呵,她大惊失色,晚叔已经僵硬了,一个装着安定片的小瓶子滚在椅子脚边。

晚叔走了,予涵惊呆了。她用颤抖的手拿起晚叔放在桌子上的遗书,读着读着,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晚叔是不愿意拖累她啊。晚叔更不舍得离开这块在她看来最想逃离的地方。晚叔原来深爱城门街,深爱汪家老宅,深爱那道古城墙。这爱让他不忍离开。她朝着晚叔大哭:“晚叔,是我不理解你,是我不理解你啊!”

予涵叫回林威水,与他一起处理晚叔的后事,并按照晚叔的遗嘱一一办好所有的事情。

2010年元旦过后,城门街动工拆迁了,果然如晚叔所料,除了那棵苦楝树,所有的民居都在推土机的轰呜声中夷为平地。

2011年的清明节,予涵与林威水、林琳一家3口从香港回到水州。“古城墙公园”已经建设完工并向游人开放。那段古老的城墙经过修膳,已经焕然一新。

园林设计师们种植那些四季常开的花草,并将这些花草设计成一组组美丽的几何图案,姹紫嫣红的花草环绕着古城墙,使整座公园显示出既古典又现代的韵味。那棵苦楝树在城墙的一角高高挺立着,春风吹来,枝叶微微颤动着。

予涵与家人走向那棵苦楝树,他们向着树下深深躹了一躬。予涵轻轻说了一句:“晚叔、爸爸、二叔,我们全家看你们来了。”她把晚叔的称呼放在前面,因为在她心目中,养育她长大的晚叔要胜于父亲。随之她在树下摆上一束小白花。

予涵终于明白,晚叔以特殊的方式,来守护这道最后的城墙。

 

 

由于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构思与创作,所以我更愿意将它看成是一座城的子民百姓在历史的某个时间与空间的生存记录。

在岁月的流逝中,我故乡的古城墙,见证过历史的风云以及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早已伤痕累累,残破不堪,但它始终在屹立着。它似乎默默地向人们诉说那些曾经历过的苦难,诉说那些普通而平凡的百姓各自不同的人生命运。但我以为,它更多的是在诉说我们民族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那骨子里就固有的传统与德行——在抵御外敌入侵时所表现的英勇与无畏,在遭遇困难和变故时所勇于担当的责任与牺牲,在平常不过的日子里所追随的最自然、最朴素的亲情与爱情。

哦,我已经将这古老的城墙当作有灵魂的建筑了。不,确切地说,我将它视作一个不倒的地标,而那些子民百姓就是这地标里一块块坚固的砖头。正是这一块块砖头垒起了不倒的城墙。这城墙永远守护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于是有了这部作品。

 

 

 

 

分享到:
友情链接:中国文艺网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 中国民间艺术网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惠州文艺网 广东文艺网
版权所有: 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   邮箱:hzmx2021@163.com
电话:李老师:13692898458 庄老师:13802872242  地址:惠州市下埔大道20号808室
TCP/IP备案号:粤ICP备2024213192号 |  工商备案号:粤网商备24543532号  |  广东省通信管理局 https://gdca.miit.gov.cn/    技术支持:sunkinglsx
你是第0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