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土地问题
这些年来，在熊猫汽车城和南海石化两个大投资项目要落户大亚湾的热潮推动下，地处海滨的澳头小镇人气急剧上升，骤然变得热闹起来，昔日那冷清人少的局面被打破，从四面八方来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涌往这里，希冀能在这里找到一个立足之地，并能掏到第一桶金。这自然是各种各样的人们的共同心理和良好愿望。
尉迟光也正是在这股大亚湾热潮的影响下从内地走到这里来施展拳脚的。他有学历、有文凭、懂技术，还有一个正科级干部待遇。他觉得自己有着这些资本总比许多无文凭学历的打工仔打工妹更胜一筹，于是他就只身南下来这里闯荡了。
初来咋到，没有根基，举目无亲无故，一切还是从零开始。你的文化技术，你的领导职务，对于这片陌生的地块，恐怕一时还派不上用场，这要等待时机。开始，尉迟光还算幸运，通过毛遂自荐，被安排在一个街道办事处的国土所当一个办事员，这个角色对他来说，虽说是有点大材小用，但也只好暂时不计较，反正有份工作先干着，有工资先拿着，就该知足。不过，在开发热的地方，国土所倒是一个热门单位，庙小威风大，它有土地审批权，好多人心怀鬼胎削尖脑袋想往这个小单位拼命钻还未果哩。尉迟光作为一个外来的新客家人，不费多大力气进入这样的单位，尽管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他暂时还是心安理得的。
大亚湾这片土地在新的一轮建设热潮中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挑战。由于局部区域不断调整，机构设置变来变去，人员重组安排，有一段时间，这里的土地管理未上轨道，乱征乱批土地较为严重，炒买炒卖土地成风，有的人混水摸鱼，因此一夜巨富。昨日穷光蛋，今日新富翁，倒是真有其人其事。当地农民万万没想到昔日这狗不拉屎的荒山野岭，如今却变成了寸土尺金，于是他们自然也想在征地补偿上做点文章，捞它一把。因此出现了抢建住宅房屋，抢种竹木果树，抢筑祖宗坟茔，抢埋死人骸骨的事不断在各村上演着，这给国土资源管理带来了种种的阻力和困难。这么说来，干国土管理工作倒是有它伤脑筋的一面，大量的群众思想工作有你去做的时候。
到国土所上班的第一天，尉迟光就碰上了这令人头痛的事。这天他上班后，刚刚在办公台前坐下来，准备阅读一叠有关国土规划的文件，想从中了解一下国土基本情况。突然一位农民走进所里来向他举报，说在13号开发区准备征用给外商建厂房的
事不宜迟。尉迟光与国土所小丁两人遵循所长的命令，立即骑上单车前往现场处理。到达13号小区，只见香蕉苗大都种进地里了，还剩下有几十株香蕉苗放在路边待种。有3个农民正挥动着锄头、铁铲，在抢种那剩下的香蕉苗。
尉迟光气愤极了，还未把单车停好，就大声嚷道：这片土地已纳入征用范围，不准任何人抢种果木！
其中一个农民停住手中锄头，也气狠狠地冲他两说：这土地是我们承包的，我要种什么就种什么，你管得着？
尉迟光说：我们是国土所的，怎么管不着！
农民说：国土所又怎样，这土地是我承包的，你们几时同我讲过要征用。
小丁说：我们已同村长讲了，青苗补偿款和征地款很快就会拨下去。
农民说：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不相信这是真的。
尉迟光说：开发区管委早已宣布，现在抢种下地作物一律不予补偿，你们现在还种香蕉，这是徒劳的。
农民说：你们敢不补偿，就别动我的香蕉苗，否则有戏好看。
小丁听了有点火，走上前去欲拔那刚栽下去香蕉苗，农民抡起手中的锄头，恶狠狠地说：你敢，老子一锄头把你砸死当肥料。
这么一吓，小丁忙缩回手，尉迟光伸手拉过小丁一把，说：理智一点，别同农民过不去。既然我们好心劝说无效，那就由他们搞，往后开发区管委会会作出处理的。
尉迟光和小丁只好离开，而那3个农民依然若无其事在那里抢种香蕉苗。两人骑上单车路经9号小区，在山坳的草丛旁边见到新筑成的两座水泥坟，坟前有已烧成黑灰的纸钱及蜡烛骨，没有竖碑石，不知道坟主人是谁。他们顺路到附近上坛村了解过，却没有人肯说。问了好几个农民，都摇头说不知道。
两人回到国土所，把了解到的情况向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兼国土所所长的崔副主任作了汇报。崔副主任强调说：凡是这些违规抢建抢种，一律不予补偿，有的人硬是要干，现在可先别理它，到时我们出动城建监察队伍，强制执行，依法办事。
下班回到宿舍后，尉迟光对村民抢种抢建的事总是放不下心来，总在他脑海中缠绕着。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国土所干部，连村民抢种这点事都管不住，似乎是否窝囊了些，软弱无能了些。他为此反复考虑这些问题，自己是一个外地人，是一名新客家人，处理土地问题的确是要慎重，别头脑发热简单粗暴对付，否则引起村民矛盾大起来就会弄巧成拙，就更难处理。
第二天，尉迟光把自己的想法同崔副主任说了，提议先别出动城市监察队伍，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弄不好往往会造成僵局，激化矛盾。还是先深入到村民家中，从调查研究入手，做做群众思想发动工作，以掌握第一手材料，摸到真实情况，然后对症下药，做好村民说服教育。
崔副主任考虑一番后，认为尉迟光说的有道理，同意先让他下去调查了解，待把情况弄明后再研究对策。
尉迟光得到领导支持，颇为高兴，增强了信心，遂一个人下到村里去调查。那知村民见他到来，避而远之，有的甚至关门闭户，如躲避艾滋病毒似的。以后几天下去，都是遭此闭门羹，甚至有个别的人躲在暗处向他扔石头。他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有点自怨自艾着，究竟是村民思想觉悟低，认识不到位，还是自己工作态度上的生硬无能。他作了一番苦思苦想之后，有点泄气，认为是自讨苦吃，何必如此呢，还是算了吧！但他转念又考虑到，这是自己主动要求下来调查的，而领导又十分支持这样做，如今一点情况都摸不到，回去怎好同领导交差。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么反复思索后，他又把决心鼓起来，还是要继续努力去做，不达目的不罢休。
后来，他改变方法，利用晚上时间下去，因为白天村民大都要出去务工劳作，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呆在家里。
那天晚上，尉迟光悄悄地走进一农户家。在那昏黄灯光的掩映下，见到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做晚饭，桌子上放着两碟青菜，一钵粗饭。家中只有几件简陋的家具，一张饭桌，三把破竹椅，台上放着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一个有十几岁的男孩躺在木沙发上，口里流着唾液。妇人见他进来，没有吭声，只是用呆滞迟钝的目光盯着，也不会同他打什么招呼。
尉迟光脑海里不觉一闪：这是一个穷困的农民家庭。他用同情的语调问候着：这孩子有病吗？
妇人说：双腿自幼因小儿麻痹不会走路，如今16岁了，生活不能自理，吃饭穿衣屙屎屙尿都要人服侍。
尉迟光问：你家男人哪能里去了？
妇人回答：他白天到外面帮人干泥水活，天黑吃完晚饭后才能回来。
眼前见到的情景，让尉迟光不禁鼻子一阵酸溜溜起来，心想这个家庭生活一定很困难，便从口袋里掏出2百元人民币，递到妇人面前：嫂子，我是国土所的工作人员，见你小孩有病，这点钱你拿去，替小孩买点药治治身子。
妇人望着他，开始不敢接钱，经他再三说明来意后，才从他手中接过那些钱。这时妇人的表情显得特别激动，但又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眼里挂着泪花，移过一张竹椅请他坐。
几天以后，尉迟光又来到这个困难农户家里，见到了她的男人。原来这男子就是上次在13号小区里抢种香蕉苗的那个挥动锄头与他吵架的农民。男人得知他前几天晚上送来钱让他孩子治病后，有所感动，就对他说了这么一句：真是不打不相识了。
而尉迟光趁机接口说：一打就成了亲戚啦。说着，他朗声笑起来。
这笑声也让男人驱散了拘束，忙拉着尉迟光在竹椅上坐下来，倒了一碗开水端到尉迟光面前，说：同志，你是国土所的？
尉迟光答：对，我叫尉迟光，就叫我老光成啦。
男人说：我姓曹，就叫我老曹吧。
尉迟光听着，打趣地说：姓吵，怪不得你爱吵吵闹闹。
老曹说：不是吵，是曹操的曹，你们当干部的，有知识文化，我大老粗农民说不过你。今晚你能亲自来到我家，我和老伴都十分感谢你。真的，已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的干部深入到农民家里了解情况。既然你看到起我，我也把心底话掏给你知，实话实说。怎么样？
尉迟光听了很高兴，说：这就好啊，我来到你家，最大的希望就是想听听农民的心声，能够说实话反映实际问题我最喜欢。
得到鼓励，老曹很是钦慰。他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那天抢种香蕉苗，我的心情是有点过激的，态度也不好。但是，我们亦有我们的难处。中国农民应该说是最老实公道的。我们不去偷，不去抢，安份守己，能够解决温饱问题就心满意足。可是，这几年我们农民可苦呀。农民赖以生存的是土地，可我们这里的土地如今都让征用了，没有田地耕种，农民靠什么去吃呢！党的政策是好的，改革开放路子也是走对的。可眼下农村中的一些干部上下勾结蛇鼠一窝，贪赃枉法，巧取豪夺，这就苦了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了。
尉迟光趁机追问：你这样说有事实依据吗？
老曹抽了一口烟，说：现在说说我为什么要抢种香蕉的事，那块土地原是我家的责任田，我是靠它养活全家的。后来村长将土地卖出去，得到的征地款和青苗补偿款，我们一分钱也见不到，哪里去了呢？群众反映，村长自己家买挖土机又买汽车，钱从何而来，都是农民的血汗钱呀！所以，如今村民议论纷纷，看到你们下来，也不欢迎。他们已觉得你们是同村长串通一气的，不敢向你们吐露真言，怕你们又传回让村长知道，日后村长会打击报复，还是我们受气。我所以抢种蕉苗，也是一种赌气行为，不这样干，就无法引起上头重视农民问题。如今你们下来调查，我觉得解决村里的问题也有希望了。
尉迟光又问：那你认为怎么弄才好？
老曹说：这些年村中土地已大部分被征用，但村民都不知道征地款的来龙去脉，青苗补偿款也迟迟不发给村民。而村干部几个人今日上酒楼，明日进歌厅，后日港澳游，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村民普遍认为，要把村中的事情办好，首要任务是由上级牵头，组织一个财务审查小组，对村中近年征地款账目进行审查清理，给全体村民一个明白，否则村民是不甘罢休的。说不准要集体上访到市、到省。
老曹一番话，终于让尉迟光看到问题的本质所在。原来抢种香蕉只是一个表像，实际上却是村中经济问题引起村民的种种不满情绪，这些问题如果解决不好，对今后新区开发建设会带来很大的阻力。
第二天，村民易都亲自找到尉迟光，向他详细反映了村中的一些经济问题。据易都反映，村干部大吃大喝严重，整天泡在酒楼歌厅里，所花的钱全都用白头单报帐。村民因此意见很大，认为这些款项是如何开支的，要向群众交代清楚。为此，村民曾经自发起来组织了一个理财小组，推选了易都当组长，打算对村中财务收支进行审查，但村长和会计就是不交出帐本，不愿接受群众监督。理财小组曾将这个情况向上面反映过，却没得到支持，也曾组织人员上访过，有关部门作风生硬，推来推去，最后答复是等调查清楚再说。这样拖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结果，而村长、会计照样心高气傲，横行无忌，村民见状也失去信心。易都因此也主动推掉这个所谓的理财组长。如今村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村务公开，财务公开，接受群众监督。可是村干部对群众的要求就是置之不理，照样过他们的风光生活：公款旅游，公款吃喝。村民失望了，在万般无奈之下有的在各自责任田上抢种苗木，实际上是对村干部的胡作非为进行宣战，以期引起上头关注农民的土地问题。村民曾多次上访各级政府的信访办，递交过“报告”和“申诉书”之类，这些材料不见回音。有时材料送上去兜了一圈转回到村委会，村干部看了大发雷霆，恶狠狠地说要抓“领头羊”。这叫我们村民怎么办呀！
老曹和易都反映的问题，都很尖锐，这使尉迟光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下村调查终于获得突破性进展。他把情况带回去后，及时与崔副主任作了详细汇报。崔副主任听后很是震惊，一方面肯定了他深入调查研究不怕艰难困苦的工作作风，另一方面迅速作出决定，由尉迟光亲自带领一个清账小组，会同有关部门，依靠村民易都、老曹等人，到村里去进行清帐，决心弄个水落石出。
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和认真较量，通过清理村中帐目，结果出来了：村长和会计两人合伙利用制假账和瞒报收入伪造单据等手段，贪污挪用征地款和村民青苗补偿款达70多万元，用于他们自己的购买挖土机、汽车和建房。村长和会计的违法行为，除了全部退赔款项外，同时也受到法律的严惩。
在上级政府部门的支持帮助下，村民终于按额拿到了青苗补偿款，大家这才舒心起来，终于出了一口怨气。特别是村民老曹见青苗补偿款拿到手，问题得到解决，就不想再吵闹，给地方政府添麻烦，于是，他与另外两户农民商量妥当，自动自觉在处理了前些日子在13号小区抢种下去香蕉苗。尉迟光见状，受到感动，拍着老曹的肩膀，说：老曹，你这样的行动真令我们高兴 。
老曹却乐呵呵地说：还是多得你这老光的鼎力支持，要不，我们的青苗补偿款不知何时才能兑现哩。
而村中那个会计原来仗附村长的权势，横行乡里，目中无人，许多村民见之敢怒不敢言。自从其贪污挪用公款的行为揭穿后，村民就敢摸这只老虎屁股了，终于有人站出来揭发了第9号小区山坳草丛边的两座水泥新坟就是会计家人所为的。本来，这里提倡火葬已有好些年，但村中一些老人仍有守旧习俗，认为人死了还是入土为安好，火葬烧成骨灰难以接受。因此，村中老人死后偷偷地土葬的事时有发生，加上近年这里大搞开发，若果土葬下去，到时征地迁坟可获一笔补偿款。由于旧观念和出于经济利益关系，近一两年土葬死人的事越来越频繁，有关部门虽然出动了人力物力，还是禁而不止。一个月前，会计的父亲因病医治无效死亡，他便趁夜间无人知道偷偷将其父亲遗体装进早已准备好的木棺材里，运至山岗上埋葬。而与他父亲土坟并列的另一座新坟是假的，会计这样造假是想先强占这席地，以后留给他那还健在的母亲。如下来被征用，又可多报一座坟，多得一笔迁坟费用。其用心可谓良苦。这次会计因贪污挪用公款倒台，其父亲的坟墓自然也保不住。在政府有关部门的督促下，其家人只好将其父亲灵柩挖起来，送往火葬场焚烧掉。新坟风波才平息下来。
抢种香蕉苗和新坟风波的平息，以及村长会计的垮台，给了村民以极大的鼓舞。尉迟光在实际工作中得到了锻炼，村民对他更信任了。组织人事部门经过对尉迟光进行全面考察后，觉得他各方面表现不错，思想进步，作风深入，联系群众好，不久，他被上调到新区街道办事处任副主任，恢复他原来科级干部待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