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过了个年，再走进教室，我居然有种陌生感。新学期的教材、教辅资料、作业本还没发，每张课桌都空荡荡的，像暴雨冲刷过的街道，感觉教室一下子变得空旷了，学生也一下子拔高了。当然，这种情形只是暂时的，班长已经带领一些人高马大的男生去搬书本了，届时每张桌上都会叠起一座小山，每个学生都只能在小山背后露出小半张脸，个子矮的甚至连头顶也看不见。饶是这样，不少学生的书桌底下还会摆个纸箱，有方便面箱，饮料箱，甚至还有护舒宝箱，箱里横放竖插着各科的“高考突破”“全能超越”“高考状元”。

我拿出点名册准备清点人数，突然发现所有学生的面容都很模糊，甚至连性别也难于分辨。好在我们学校男女生校服虽然款式相同，底色相同，但镶边颜色反差较大，男生蓝杠杠，女生红杠杠。此外，男生一律剃平头，女生一律剪清汤挂水的学生头，就像影视作品中五四时期的新女性。看来，我今后只能凭借校服颜色和发式来判定学生性别。

我这是怎么了？我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一轮红日正跃出山脊，霞光万道，刺得人睁不开眼。学校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山谷中，距最近的城镇也有数十里之遥，配套设施齐全，全校师生平时一律住校，每月只有月底两天可以外出。换句话说，我们学校是个封闭的小王国，一切不利于教学的因素都被屏蔽掉了。

我收回目光，再次审视每个学生，学生的面容虽然模糊难辨，但我只要扫上一眼他们胸卡上的姓名，上学期历次考试的各科成绩以及年级排名情况、试卷答题情况便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为了避免别人发现我的怪病，我一直谨于言慎于行，除了工作，其他一概不谈。如果有人找我聊天，实在避不开，我就只谈天气，说些诸如“今天天气真不错”之类的废话。一个月后，在第一次模拟考试中，我带的两个教学班的语文成绩突飞猛进，居然排在了年级第一、第二名的位置。在模考分析会上，教务主任笑眯眯地让我发言，谈一谈教学心得，我局促得说不出话来，说完“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便愣在那里。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师扯了扯我的衣襟，我索性豁出去了。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正在做什么，所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最要命的是，我认不清我的学生，不知道他们谁是谁，不知道他们的小脑瓜里都在想着什么，他们在我眼里只是一架架学习的机器……我说完后如释重负，会议室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教务主任号召高三的乃至全校的所有老师都要向我学习，教书育人竟然达到如此忘我的境界。校长高大头甚至总结说，要成功，先发疯，不顾一切往前冲！陈老师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之后还说了些知耻而后勇之类让我莫名其妙的话。

因祸得福，我窃喜。唯一令我困扰的是，过去的人和事，只要和教学无关，我就一概想不起。一个雨后的黄昏，我吃过饭，冲完凉，沿着校道踽踽独行。学校依山势而建，在运动场南边和围墙之间有一道慢坡，坡上青草碧绿，草丛中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缀着水珠，映着夕照，闪闪发亮。我忽然有些恍惚。

“老师，一次处分，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回头，一个女生站在草坡旁，眼睛望着一枝在晚风中摇曳的紫色的花朵。

不错，是女生。短发，白底的校服镶着两道鲜明的红杠。可惜，她胸前没有佩戴校卡，我无从知道她是谁。

“处分？什么处分？”我愕然。

“就是年前您没有经校长室批准，就带领我们全班学生出去看那个开满鲜花的溪谷。”声音很柔和，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当然，这也许不是声音的香气，而是她湿漉漉的短发上洗发水的味道。

“年前？开满鲜花的溪谷？”我愈加愕然。

“是啊，您带我们出去前我们根本不相信，在冬天还会有开满鲜花的溪谷。听数学老师说您挨了校长批评，还在全校的教师大会上作了检讨，下了保证，以后一定要一心一意搞好教学。”

“哦。”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老师，你变了。”声音很轻，带着莫名的惆怅。

我变了吗？原来的我又是什么样子？我快速检索了一下，大脑中除了试卷就是分数，此外一片空白。

晚修的预备铃声响了，女生转身向教学楼走去，步履似有几分凝重。

夕光熹微，西方的天空呈现出迥异的色调，上方是沉沉的黛色，下方是淡淡的青色。西南诸峰于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天青色欲雨。”我喃喃地说，忽然间怅然若失。

随着二模、三模接踵而至，我所带的教学班语文分数依然雄踞榜首。这下，我可真的被树为教学能手了，不少老师纷纷向我求教教学秘笈。我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想了想，又说，出水才看两腿泥，现在就谈经验为时过早。

好在我说话留有余地，过了不久，我班就出事了，出大事了。距高考前一个星期，班上一个叫苏苏的女生神秘失踪。苏苏是在六一儿童节这天消失不见的，学校调取了校门口的监控录像以及乘车记录，发现五月底苏苏根本没有乘车外出。苏苏是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我们学校的，三年来，无论大考小考成绩一直稳居年级第一，学校是有意把她当作状元来培养的。现在可好，一个未来的高考状元丢了，作为班主任，我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苏苏会去哪里？学校的每个角落都被老师们找遍了，体育老师又带领高一、高二的男生把校园周围的山谷也搜了个遍。万般无奈，学校只得考虑报警，这对我们下一年的招生将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

又是一个令人心悸的黄昏，我违反学校禁令爬到教学楼楼顶，坐在那里眺望远处的山峦。苏苏！我在心里呼唤，挖心搜胆，极力回想三年来和她相关的生活片段。可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有她历次考试成绩和试卷答题情况。隐约闪现的，还有一缕淡淡的薄荷香。苏苏！我从挎包里拿出前不久才拍的毕业合影，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可是，对我而言，所有的学生都是一张面孔，我根本不知道哪一张面孔才属于苏苏。

夕阳是天空裂开的巨大的伤口，淌着血，一点一滴地溅落到山的那一边。黑夜如同鬼魅，张开大嘴，加快了吞噬光明的速度。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幽暗的山谷想大声呼喊苏苏的名字，可喊出来的却是：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山谷轰隆隆发出回响：

“不错——不错——错——错——错——”（236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