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天还黑着,只听见公鸡叫了几遍,九莲便将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六月酷暑季节,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只能是早上了,她可不敢耽误了这最可宝贵的农忙时光。但今天仿佛有点例外,空中似乎没有一丝流动的风,昨日酷热的余威仿佛也似有似无的还在空气中漂浮着,睁着眼,吸着气,总感觉有点难受,却又说不太清楚。不过,现在的九莲还顾不上思考这些。她径直起来,到灶房,刷灶,烧水,煮米,蒸饭……饭熟了,天也大亮了,房前屋后的山上、树上已经有许多鸟儿在欢乐的扑棱鸣叫了。接着,她又打开鸡埘,放出家养的几只公鸡、母鸡,还有刚孵化十几天的小鸡仔,圆滚滚毛茸茸的,煞是可爱。她抓了几把半瘪的谷子撒在门前坪上,让鸡们啄食,转身就走了,也不管邻居家那几只早就觊觎已久的公鸡母鸡伸着脖子冲过来就是一顿抢食。 她进了内房,房中拉着帘子,还很黑。女儿小青和浩明还在呼呼大睡。赣南山区的夏天,在未铺水泥地面的房子里,晚上还是很凉的,湿气凉气都在房内弥漫,因此,许多人家的床上都还没撤被子,尤其是下半夜,不裹一下被子还真受不了。女儿11岁了,被子严严实实的盖着。儿子在另一间房的床上,四仰八叉地摆着,被子早掉到了床下,肚皮又露着。九莲大声喊道:“懒虫们,起床了,起床了,起来跟我去割禾了!”每次都要催三四遍,两人才会慢吞吞地起来,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眼直直地,还不想动。 眼下正是农村的双抢季节,虽说天气热得人难以忍受,但农民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地抢着干活:先是割禾、打谷、嗮谷,还要赶着好天气;接着便要拦水、犁田、耙田、拔秧、插秧。按这里的农时,这收和种都要赶在立秋之前完成。现在虽说很多在外打工的男人们没有回来,但各家的稻谷都已收割得差不多了。唯独九莲家,家里四亩多地,又拿了别人荒着的两亩,共六亩水稻,现在才割了一半。还有一半还黄着稻穗,低着头垂在田里,再不赶天气好割了,雨一下,就全倒在田里,割不起来了。加上其他田里的稻谷都收了,封山育林后又重新热闹起来的麻雀等各式小鸟便全凑到她家田里来“聚餐了”。 为这九莲是又急又烦,还没时间埋怨,只能想办法做下去。男人才旺还在广东上着班,怎么样都说抽不出空回来。才旺在广东做装修,前几年还是攒了点钱,说着家里要盖水泥楼房的。但老天好像是嫉恨似的,那日快下班时,才旺正蹲在地上收拾工具,身后一摞夹板没立住,突然砸了下来,正把才旺砸了个结实,血当场就从才旺的嘴里吐了出来……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花了几万块。腰椎是伤损了,后脑也还有脑震荡的遗患,但幸好都基本康复,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家里又仿佛回到了刚结婚那阵子,日子紧巴巴的了。所以,病好了,才旺为了建房的梦想,又更努力地接活干了。这次,他接了一个酒楼装修的活,是才旺表哥做小包工头,有几千个平方,可以结结实实地做一把。但工时也紧,工人都请不到假。才旺是厚着脸皮,拉下脸来跟自己表哥软磨硬泡了几次,才被准了十天假,说好今天回,晚上的火车,明天就可到家。 六点半了,九莲收拾好扁担、箩筐、禾镰、撮箕,催赶着两个小孩要出发了。但昨日说要三婶及邻居成民家各派一个人来帮手的,到现在一个都还没来。九莲叫小青、浩明各去催催。十来分钟,小青带着浩成——一个十三、四岁的初中学生来了;浩明呢,带着一个跟小青一般大的小女孩——秋凤来了。九莲是哭笑不得,强作欢笑地问:“不是说请你们大人过来么?浩成,你爸、你妈、你哥都没空吗?秋凤也是,你爸、你妈、你姑唻?”浩成说:“今天是圩日,我爸要去赶圩,我妈、我哥要捆嗮地里的禾秆,只好叫我来。”秋凤张了张嘴,想说还没说出来,九莲忙打断:“算了,不说了,我也是知道的。你们两个来也好,有好过没有,总是帮得上我手的。”她知道,现在各家各户都忙得不可开交,老人小孩都不得闲了。请人,说来容易,做来难。壮劳力都在外打工,少数回来帮忙的几个,要么是确实忙不开,要么是赶着忙完自己的活,好早日出外赶工时赚工钱。能分一两个小孩来搭搭手,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回,九莲真像个指挥员般,吆喝着四个小孩,挑着或大或小的箩筐,迤逦往田里去了。幸好打谷机不远,又在自家田的上垄,合着四个小孩的力气,终于还是推到了自家田里。因为没有其他壮劳力,九莲只好带着四个小孩先割禾,割好一片,再一把把抱到打谷机旁。然后自己和最大的小孩浩成踩打谷机脱粒,另外三个小孩传送禾苗。还好,四个小孩虽然年龄不大,但都还算勤谨,也听话。踩在水田里,刚割的禾茬扎得人脚疼,走动起来都很难受。尤其是浩明,9岁的小孩,扎在水田里,只剩半个人露在外面,不一会儿已全身湿透。像浩明这样,也只能是早上帮帮忙,上午、下午晚上肯定别指望他了,毕竟太小了,还应付不来。所以,禾割得很慢,九莲还要自己从打谷机仓里清出稻谷,用撮箕倒在箩里,再运到田垄上。 到8点,只割了一小块,看看小孩都累了,浩明更是嚷嚷了几次,说“肚子饿,没力了”。九莲便挑着打好的谷子,吆喝着小孩回家。 回家端出已蒸熟的饭,将洗好、切好的菜炒了,四人将饭吃了,把没干的衣服换上,又下田了。 但中午可不比早上,太阳毒辣辣地照下来,汗水、田水都浇在身上,全身都湿了,干也干不了。浩明只割了一会,九莲便叫他上路边树荫下坐着了。后来索性叫他回家,到嗮谷坪上看着谷子,顺便耙耙,做些翻嗮谷子的轻松活。 田里只剩了四个人——一个大人,三个小孩,打谷机的声音轰鸣,谷屑、碎叶、谷尘飞扬,三人的身上满是泥水、禾尘,脸上汗水泥水交错流着。打谷机停下来的当儿,看看那三个水人样的小孩,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但一会又忘了,她自己正累着,没空酸溜溜,又赶着忙下去了。 中午忙到12点半左右,看看天太热,九莲不敢再割下去,又带着三个小孩回来。做饭,炒菜,忙着吃了饭。浩成、秋凤跟着小青、浩明去午睡了。九莲又赶到嗮谷坪上耙谷、嗮谷,只趁着耙谷的空当打了个小盹。 下午3点多,太阳弱了一些,九莲又带着三个小孩出发了。下午太阳没那么猛,但田里的水却是热的,好似冬天的洗澡水般,蒸腾出氤氲的水汽,仿佛把人放进一个蒸笼,上面嗮着,下面蒸着,叫人喘不过气来。5点后,天慢慢凉些,割禾的效率也高了。到6点半后,天渐渐擦黑,蚊子又开始多了起来。九莲也要去嗮谷坪收谷子,遂停了打谷机,装了谷,挑了,回到家里。 到家,九莲收了谷子,又忙着烧火,热水,招呼小孩洗澡。浩成和秋凤回自己家洗,吃饭再过来。鸡都自己进了埘,小青只需去关上埘门就行了。好在,知道自己忙不过来,九莲把养猪、喂牛、养鹅鸭等农活都省了,要不然,两个九莲都该累垮了。热了饭,炒了菜,浩成、秋凤也先后来了。九莲将饭菜摆出吃饭,也许是想到才旺明日到家,这些农活有指望了,九莲竟到酒缸里舀了一碗酒娘喝了,饭没吃完,就有了些醺醺的醉意。饭吃完,浩成、秋凤就打着应急电灯回家了,惹得远近的狗又叫了几声。 9点多,总算忙得七七八八了,门外的蛙声也更紧了,九莲正想着打一下才旺的手机,问问是不是上了火车,这时电话正响起来了。“肯定是爸爸,明天他就可以到家了。”小青正看电视,高兴地跑去接了:“爸爸,你到哪里啦?……哦……叫妈妈接吗?她在这里。”小青把话筒递给九莲。九莲接了,问道:“喂,才旺,你上到火车了吗?”但电话那头的才旺却没说上火车的事,他没好气地说:“上什么上,我还在工地呢!老板说要赶在这个月将酒店装修好,月底要开张,到七月开张就不吉利了。因为这样,老板都不放我们走,说走了就算违约,之前的工资要打折。所以,我暂时还回不来,家里的禾只有你想办法割了……” “你就不会跟他们讲家里的禾没人割,你一定要回来吗?” “这些他们都知道,这工地上的人谁不是这样?讲了也没用。再说,工头是我表哥,我做亲戚的总不好带头拆台吧?” “那你就让家里禾都烂在田里啰!”九莲又气又急,几乎要咆哮了。 “你喊什么?你急,我就不急吗?你不会请人啊!我又不是没给你寄钱!”才旺也上了火。本来他也郁闷,想回又回不了,一肚子不快正憋着,没处发泄。 “那你去请啰!有本事,你请给我看!”九莲彻底爆发了,她知道吵下去也没个结果,“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剩下才旺在那头拿着手机正想吼多几句,训训这个今晚“发飙”的老婆,不曾想被挂了。愣了一会,才悻悻地骂道:“这啰嗦婆,我就不累啊?我就不知道要回去啊?!真是!” 九莲挂了电话,直冲冲地就去洗澡,也没心情,只是胡乱地把水往身上浇。穿了衣服出来,见小青、浩明还在看电视,火又来了,正好骂骂人:“你们两个还不睡觉,明天不用干活啊?你爸又不回来,看看这禾怎么割?”两个小孩知道情势不好,也没敢顶嘴,悻悻地就去休息了。 十点多,九莲才上床歇息。农村的夜,没有了人的喧嚣,天地完全交给了自然万物:蛙声远远近近,奏着高低错落的交响;蟋蟀似乎也掺和进来了,在墙角丝丝语语;偶尔,又有几声零星的狗吠,还有老鼠在楼板上开心地腾挪撕咬…… 迟来的月光,稀稀落落地从窗格间爬进来,正搁在床头栏杆上。九莲躺在床上,疲乏酸痛的身子这时才感觉到多么地舒服。还是床上好,劳累之后的慵懒,带给人是说不出的惬意,手脚一动也不想动,真想一直这样睡着不起来。 九莲知道,气归气,骂归骂,活还是要干的,办法还是要想的。其实她也怪不了才旺,他也为难。不过她还是要骂,骂完了,也就不怨了。现在,她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一觉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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