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出生不满一周岁,就差点被爷爷活埋。 这一切,得从那场大火说起。二姑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一个姐姐,我大姑;一个哥哥,我父亲。二姑刚会爬行时,邻居有女儿出嫁,对象是个解放军。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姑娘嫁个解放军可比现在嫁个公务员还风光。新郎穿着崭新军服,骑着一辆自行车来迎娶新娘,架势真大。无数村民过来围观,惊奇无比地瞪大着眼睛。不是看新娘子多漂亮,而是看那辆有两个轮的铁车子。这是我们村子骑进的第一辆自行车。正在灶台前烧炉子的大姑和父亲也禁不住去凑门外的热闹,姐弟俩一溜烟跑了出去。那时正值寒冬,在地上爬来爬去,没人照看的二姑,不知是想到炉边去取暖,还是炉膛里跳跃的火焰让她好奇,爬上了灶前的柴草。谁料,从炉子里掉下来的柴火或飞溅的火星引燃了整个草垛。 熊熊大火掺杂着二姑凄厉的惨叫,把屋外边看热闹的村民吓坏了。“灶古家里着火啦,大家快去救火啊!”人们大呼小叫地提着水桶端着木盆慌忙来救火。村东头的家昌叔提起一桶水从头到脚往自己身上一浇,冲进火海抓起火人般的二姑,迅速往厨房的水缸里一浸,然后抱着她跳出火海。 有人飞奔去找爷爷。爷爷正和几个村民在田里修整一条干涸的水渠。报信的人儿赶到时,他刚从水渠旁的草丛中方便完钻出来,手里还提着裤子。得知自家着火了,爷爷惊惶得“啊”地一声大叫,裤带也不系,提着裤头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里跑。 火已被扑灭,屋内一片狼藉。爷爷颤抖着双手从家昌叔手中接过二姑,人就瘫倒在地上。二姑没烧死,一条右腿却从脚跟到胯下,烧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村里的赤脚医生过来看了二姑的伤势,吃惊之余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救治,让爷爷赶紧送公社医院。公社医院的医生检查后,也直摇头:“这孩子伤得太重,恐怕很难救活!”简单地处理一番,建议爷爷送到地区医院去碰碰运气。地区医院在惠州,路程有六十多公里。时逢大旱,惟一能通往惠州的东江航道,浅得大一点的鱼儿都无法翻身。爷爷没法子,只好把二姑抱回家,用公社医院开的药物和自采的草药来治疗。二姑先是高烧不退,继而间歇性昏迷。爷爷看着奄奄一息的二姑,愁眉苦脸,不停叹气。有族人劝他说:“你现在有儿又有女,这孩子眼看是养不活了,早点送到后山去,也让她少遭点罪早超生吧!”后山是个乱葬岗。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管男女,都不停柩举丧。有钱人家就用木板做个小棺材,穷人家则用草席一裹,放到装粪的簸箕里,用锄头挑着送到后山挖个坑一埋了事。村民吵架,常有人用“粪箕货”来咒骂对方,这“粪箕货”指的就是早夭婴孩。爷爷听了别人的劝说,犹豫着,在二姑又一次进入长时间的昏迷状态时,他终于把心一横,找来一位族亲做帮手,取下一扇门板,铺上一张破草席,把二姑裹起来,准备放簸箕里挑出去埋了。奶奶、大姑和父亲仨人大声哭喊着阻止爷爷。大姑抱住了爷爷的左脚:“爸爸,是我不好,没看管好妹妹,你打我你埋我吧!”父亲抱住了爷爷的右脚:“爸你别埋妹妹,妹妹早上还能吮我的手指头呢!”奶奶则抱起裹着破草席的二姑,泪流满面地不停骂爷爷:“你还是人么,你这没心肝的怎么就下得了手呢?”爷爷伸着两只颤抖不已的手哽咽道:“给我吧,她被烧成这样,别说活不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累赘啊!”奶奶声嘶力竭地护着二姑:“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多苦多累我都要把她养活!”爷爷心一软,抹了把眼泪,扛起锄头走了。爷爷是去后山挖墓坑,边挖边哭,一个老大男人的悲怆之声让附近的人听了,都禁不住流泪。 爷爷认为二姑必死无疑,咽气只是时间问题。可二姑没死,她在母亲和对这起严重事故充满愧疚的哥哥姐姐的精心护理下,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右脚的大面积烧伤慢慢愈合了,结成一砣一砣深红色的疤痕,又痛又痒。痛痒难当的二姑常常把疤痕抓得血肉模糊,凄惨的哭叫声,让邻居们都不得安生,不时过来抗议:“她没死,却要把我们给吵死了!” 原本用于葬送二姑的门板,从取下来的那天起就成了她的专用小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姑和父亲跟任何家贫业薄的农村子女一样,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二姑从小就懂事,趴在门板上从不闲着,摘菜、剥豆、搓草绳……还照顾小她两岁的二叔。弟弟颤颤巍巍地学走路,她也想走路,可站都站不起来。烧伤的右脚皮肤是愈合了,小腿肉却粘连着脚跟长成一块,怎么伸都伸不直,左腿也因没及时得到锻炼,萎缩了。 弟弟已经能走会跑,二姑还是站立不稳。二姑没有放弃,无数次爬起来又跌倒,跌倒再爬起,最后借助一根木棍做成的简易拐杖,站了起来,像幼儿学走路般,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移。 有一天,二姑甩掉了手中的拐杖。大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孩子会走了?解放前常给人算命看风水的一位族亲——“盲丹”,肚子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之际,狼吞虎咽地吃了爷爷给他的一根番薯。吃完,盲丹很是过意不去。在那个家家户户几乎断炊的饥荒年月,一根番薯的确能挽救一条人命。盲丹见左右没人,悄悄对爷爷说:“灶古,把你的八字报上来,我给你掐掐。”爷爷说:“我不信这个。如果人真能先知先觉,我们会落得饭都吃不上吗?”盲丹说:“大千世界,人间万物都由天定。天意让人受苦受难,忍饥挨饿,谁也无法阻挡。”爷爷还想谢绝盲丹的一番心意,忽然看到丢掉拐杖在门外走路的二姑,心血来潮:“要不你就给这孩子掐掐?”说完把二姑的生辰报了出来。盲丹眯着眼睛掐算了一下,说:“此女早年历风霜,多坎坷,中年得春风,晚年吉祥。她命中多贵人,晚景荣华显贵……”爷爷哈哈一笑,不以为然。这女儿将来有顿饱饭吃就算阿弥陀佛了,还荣华显贵呢。 二姑迈开双脚走出屋外,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前面似乎已为她敞开了一条迷人的大道。这孩子别提有多开心了!可快乐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二姑严重畸形的右脚一瘸一拐的步态使她走路的样子显得十分怪异。村里的孩子们常常尾随二姑后面指指戳戳,“跛脚妹跛脚妹”地嘲笑起哄,还朝她扔石子丢土块。二姑吓得整天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 到了上学年龄,看到同村小孩挎着书包去上学,二姑好生羡慕。“爸爸,我要读书!”二姑十分忐忑地跟爷爷说。爷爷不加思索一口答应了。爷爷常常外出闯荡,视野比一般庄稼人开阔,虽然自己不认得几个字,却懂得断文识字的人更有出息这个道理。他后来总爱向人炫耀:我八个儿女,没有一个是文盲!对二姑,爷爷心中早有打算。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儿,原以为她活下来,也只能躺着趴着过一辈子,受一辈子罪,没想到她身残志坚,竟凭着自己的毅力和恒心站了起来。二姑不仅让爷爷感动,也让他骄傲,再加上二姑自幼聪明伶俐,还没上学就跟着哥哥姐姐认识了不少字,是块念书的料。爷爷是希望二姑到学校学点东西来弥补身体的缺陷,却不料因此种下了一颗“忤逆”的种子。 “来看啊,这位怪人!”在学校,二姑受到更多的戏弄和嘲笑。开始,二姑受到欺负就告诉同在一所学校上学的大姑和父亲。“是谁?快带我们去找他!”自己妹妹被人欺负,做哥哥姐姐的岂能袖手旁观?大姑和父亲找到对方,就双双急不可待地挥动着拳头冲上去。后来踏进校门的二叔也加入了“打斗”行列。二叔是个“好斗分子”,素以不要命著称,出手凶狠,以致最后打架成瘾,四处寻隙挑衅,成为乡里一个“小恶霸”,狗见了都躲着走。这是题外话。二姑见兄弟姐为保护自己跟人打斗,身上常常挂彩,很是难过,再受欺负,也不敢跟他们说了,就哭着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把那些捣蛋的学生一个一个揪过来,狠狠地训斥一顿,要他们当面向二姑认错。完了,班主任又把这个备受欺凌的残疾小姑娘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开导说:“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说法,别人怎么想你怎么说你,你是无法控制的,主要是要摆好自己的心态,不消极不害怕,就没人敢欺负你!”班主任这番话尤如醍醐灌顶。聪明的二姑明白了,不想遭人歧视被人嘲笑,就得自尊自强!当时,学校里面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班主任考虑二姑的身体原因,没安排她去劳动。尽管学校里面盛行“读书无用论”,“读书越多越反动”,拥有大把闲睱时间的二姑,将全副心思都扑在读书上。学校里面没有课本,只有一些油印的教材。二姑花了不长时间就自学完全部教材,求知若渴的她四处找人借书看,不仅把高年级同学的教材借来看遍了,还壮着胆子跑到各个老师的办公室去借。二姑爱读书的行为引起了班主任的关注。“你喜欢看书?”班主任把二姑叫了过来。“嗯!”二姑有点害羞,但还是对着敬爱的老师使劲地点点头。 “好!爱读书的孩子才是一个好孩子!”班主任伸手摸了一下眼前这个勤奋好学又充满灵气的残疾姑娘的小脑袋,从抽屉的最底层拿出一本书,说,“书一定要收好,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看完就还回老师,知道吗?”二姑感激地点着头,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书包里。班主任望着那兴高采烈行动怪异的小背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位从城里被下放到农村来的老教师,不知道自己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改变了一个农村孩子的命途。他以后常常在学习上给二姑开小灶,还通过一些渠道为她借来许多课外书。 二姑疯狂地迷上了课外书。在那个书籍极端稀缺的年代里,她千方百计地去搜寻,为借读一本书,曾为人家搓了半个月的草绳。大量的阅读使二姑的视野豁然开朗,她发现在自己这个被山水包围的乡村外面,还有一个更辽阔更精彩的大世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更是强烈的震撼了她年幼的心灵,给她注入了无穷的生活力量,使她懂得了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很好!二姑从此不再低头走路。 上完小学上初中,二姑的学习成绩一直占据第一名。初中毕业,二姑就永远走出了学校的大门。我们的公社没有高中,要上高中就得步行或骑自行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城镇去,这对一个行走不便的女孩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来说,则更是不可能的。村里的孩子,几乎都是上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大姑和父亲虽然都已离开学校参加劳动,但还有五个弟弟妹妹在上学,实在供不起她上高中。二姑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坐在课室里很伤心地哭了一场。她理解爷爷。爷爷已经把二姑供成村里面最有学识的一个女孩子。 身有残疾,生产队不让二姑参加劳动,连放牛这样的活儿都不派给她。不能参加劳动就不能挣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口粮。二姑惟有去侍弄家里那块小小的自留地。自留地是当时生产队按政策分配给村民长期使用的一小块土地,村民可以种植各种农副产品来满足家庭生活。二姑把自留地的活儿全部揽下来,常常三更半夜打着火把背着粪筐出去捡狗粪猪粪,在天亮前就赶回家来。那时牲畜的粪便非常宝贵,给生产队的人发现可不得了,捡的粪不仅要充公,还要挨批。二姑割草烧灰,把粪便和草灰沤在一起全部施放在地里面。自留地黑黝黝的,肥沃得很,插根棍子都能长成一棵大树。一年四季都长满农作物的自留地,让二姑在家中有一种不吃白饭的自得。 离开学校,二姑爱阅读的习惯没变,所有闲暇都泡在书中。有时,她捧着一本书,看着看着,人就塑像般定住了,思想早已插上翅膀飞出这个小山村,掠过高楼林立的城市,跨过波澜壮阔的黄河长江,来到了富丽堂皇的天安门,又登上了气势恢宏的长城……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哗哗几场大雨赶跑了夏日的炎热,又迎来了一个金色的秋季。爷爷一天出早工回来,二姑说:“爸,地里的南瓜可以摘了。”爷爷挑着两个箩筐来到自留地。自留地的面积很小,二姑为了多种植一些农作物,搭起竹架搞起立体种植,同样大的耕地,却往往有翻倍的收成。爷爷看到自留地里阶梯式的竹架上整齐地结满无数十几二十斤重的大南瓜,很高兴:“收了这些南瓜,家里的伙食又能撑一段时间了!”二姑默默所做的一切,爷爷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这女儿勤劳、乖巧、聪明又懂事。每天,家人从田地里干活回来,她已经把饭菜做好;每晚,爷爷收工回到家,她都会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下,给他揉揉腿捶捶背,接着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泡脚。爷爷常常晚上光着脚,打着煤油灯,扛着捕捞工具出去捕鱼、抓青蛙,以此换点钱帮补家用,长年累月下来,得了风湿病,天气变化时就腰酸腿疼。二姑从书本上得知常用热水泡脚能治疗风湿病,就烧锅热水给爷爷泡脚。爷爷开始不习惯,说自己又不是地主老财,泡什么脚?更不相信医生开药都治不好的腰酸腿疼病,用热水泡泡就能好转。在女儿一再劝说下,他尝试着泡了段时间,发现果然有效,很是开心,不仅自己坚持泡脚,还到处向人推广。爷爷十分疼爱这个女儿,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她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啊!他用纸卷了一支烟,边抽边看着二姑把一个个成熟了的大南瓜摘下来,轻轻地放进箩筐里,忽然想起,这女儿长大了,该为她找一个婆家了!爷爷心里一直有个隐忧,担心残疾的二姑嫁不出去。 一天,二姑从地里回来,家里突然多了几个不速之客,还带来两只活鸡和一块花布。她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待二叔挤眉弄眼地附在她耳边说明这些人的来意后,一下子羞得把头低了下去。这几个人是东江彼岸村庄的,过来相亲。其中一个年纪小一点,背上长了个罗锅的年青人,就是二姑的相亲对象。 线是爷爷自己牵的。爷爷嫁女不愿意找媒婆,他恶心媒婆成天走东村串西村,油嘴滑舌,翻黑道白,骗吃骗喝,好姻缘却没说成几对。爷爷脑筋活络,经常偷偷摸摸地出去做些小生意。那个年代做生意被称为“投机倒把”,受人批判,被人唾弃。村里开“斗私批修”大会,爷爷常常被勒令上台挨批挨斗。他老实,每次给人揪到批判会上,人家让低头就低头,人家让检讨就检讨,十分配合。那种场所,没几个认真,参加批斗会的人,不管是站在台上的还是坐在台下的,大部分同一个宗族,都知根知底。把爷爷拉上去批斗,一是他确实需要“改造”,二是他不上台去,那就得在村里另找一个人凑数,这个伤人的事儿,村干部个个都不愿当“鬼子孙”。爷爷成了我们村的“批斗专业户”,站到台上也是做个模样,批了斗了,还照样溜出去做他的小生意。村干部也惟有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知道这个拥有十几张嘴的贫困大家庭,光靠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只会饿死。爷爷在生意朋友的来往中,结识了一户丁姓人家。见丁家家境较好,老丁是村里的大队副书记,儿子小丁是根独苗,虽说背上多长了块东西不好看,但和自己的残疾女儿也算是“竹门对竹门”,便主动邀人家过来相亲。老天爷眼睛没瞎哩——他给了二姑一个残废的身躯,却又给了她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听我母亲说,二姑年青时可漂亮了,眼睛水灵,皮肤白皙,一头秀发乌黑锃亮,在脖子后面飘呀飘,惹得村里的闺女媳妇心里直痒痒,再加上读过中学念过许多书,在农村里算是个知识分子,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农家姑娘少有的气质。丁家的人一眼就相中了她,征求爷爷的意见。爷爷当场拍板,成!对方一听,真呀真高兴,回去后马上挑了个黄道吉日,接着就“过大礼”。“过大礼”是我们农村婚前诸礼中至关重要而又最为隆重的一种形式。尽管当时的物资十分匮乏,但丁家的“过大礼”却很气派,盒箩上贴红插柏,里面盛装着烧猪肉、鸡鸭鱼肉、发糕等,由丁家两个姑姑挑着送过来。“过大礼”那天,村里许多人围在我家门前,唏嘘不已:“灶古家的这个女儿是歪萝卜卖出了人参价啊!” 二姑尽管已年满十八岁,却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婚姻问题。丁家相过亲后,她就噘着嘴来到爷爷跟前:“爸,我不想结婚!”爷爷一听,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把你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家昌叔,他那个跟你同年的女儿,人家小孩子都两个了……”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我不嫁!”二姑突然提高了声音。 “不嫁?”爷爷一怔,二姑的态度让他有点吃惊,平时绵羊般温顺的女儿可从没这样跟自己说话。 “不是,爸你看,我还能帮家里做些事,你别急着赶我走嘛。”二姑看到爷爷吃惊的表情赶紧解释道,“我还想服侍你几年,不想这么早就嫁人。” “爸知道你孝顺,也舍不得你。”爷爷宽慰地笑了笑,“但女孩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可那个人长得尖嘴猴腮,黑不溜秋,背上还长着一个大大的罗锅,简直就像个非洲怪人……”二姑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看着顺眼的人不一定就是好的。”爷爷做起二姑的思想工作,“我了解过,这个小丁虽然外貌差些,但秉性还不错,也念过中学,知书达理不会亏待你……” 爷爷口水说干,二姑却低着头再不出声,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爷爷最后生气了:“你想嫁个王子啊?尿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人家愿意娶你就是高看你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已经答应人家的提亲了!”爷爷在家里绝对权威,他说东没人敢指西。那时,我们农村还十分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也没几个敢闹腾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媳妇。父母同意的婚事,儿女惟有遵从。二姑自爷爷答应这门亲事后,心焦如焚,嫁给那个小丁,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一直想着如何来推掉这门婚事。遗憾的是,到“过大礼”那一天,二姑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迎亲的队伍来了。丁家就这么个儿子,婚礼搞得很排场,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响。被迫穿上嫁衣的二姑哭得很伤心,不停地抹眼泪。村人和迎亲的人见了,纷纷竖起拇指称赞:“不错,这是一个好妹子!”我们这里嫁女,新娘子在出嫁前,总要哭唱一番,称为“上轿哭”。虽然解放后迎亲已不再使用花轿,但这“上轿哭”还是嫁娶中的一个保留节目,主要内容就是回忆母女情,诉说分别苦,感谢养育恩等。有孝心的姑娘出嫁时,往往都是声泪俱下、如泣如诉,让旁观者都感动落泪。岂知,二姑的哭泣是真伤心,是真悲痛,为自己的未卜前途,为自己的苦命! 尽管万般无奈,二姑还是在亲人的拥簇下,随着迎亲的人们出发了。爷爷目送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十分开心,见人就派糖派烟。这个残疾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了,压在心中多年的石头终于卸下来了,能不开心吗?可爷爷开心了不到半个时辰,一颗含在嘴里的喜糖都没化掉,就被一个听似天方夜谭的事情击懵了——女儿逃婚了。在出嫁的路上,跑了! 二姑那天逃婚的经过是我从母亲那里了解到的。母亲作为大嫂,是送亲队伍中的一员,见证了二姑逃婚的全过程。 迎亲和送亲的队伍走出了我们的村子,又翻过了一个小山包,只要再穿过一片甘蔗地就到达东江了。渡头处,早有几艘船儿在那里等候着,坐船渡到对岸,走两里路就到新郞家。 新郎家早已备好丰盛的酒菜。送亲迎亲的人都兴高采烈,嘻嘻哈哈地放着鞭炮,烈性烧酒和喷香红炆肉的憧憬使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他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眼看就要到东江边了,新娘子突然停下来,一头钻进甘蔗地里去了。怎么回事?一问才知新娘子要方便。人有三急嘛,大家都没在意,就在原地等着。十分钟过去,有人议论了,怎么去那么久的?十五分钟过去,有人不耐烦了,开大也应该完事了吧?等三十分钟过去后,全都慌乱起来——出事了!赶紧让几个女人进甘蔗地去寻找,却哪还能见到二姑的踪影。二姑最终选择了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逃跑!她就这样跑掉了,一个震惊邻近几个村庄的逃婚事件就这样发生了! 到嘴的肉飞了,丁家父子气得暴跳如雷。喝不成喜酒的亲戚朋友也是义愤填膺,吵嚷着准备一起上门去兴师问罪。爷爷就在这一刻踏进了丁家的大门。 女儿出嫁,老子进门,罕见啊! 是的,爷爷上门来了!当送亲迎亲的人在临近天黑还没找到二姑,垂头丧气地各自打道回府后,爷爷掩住内心的巨大压力,厚着脸皮来登门赔礼道歉。爷爷站在丁家的院子中,满脸羞愧:“我老邓家门不幸,出了这不孝之女,你们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即使口水吐过来我都不擦!”众人惊讶过后,立刻围了上来,有的疾言厉色指着爷爷鼻子破口大骂,有的则慢条斯理讲仁义道德,论乡风民俗。新郎官在族兄弟的怂恿下上蹿下跳,拍台打板,耍尽威风。他的母亲更是越骂越激动,最后竟扑上来捶打爷爷。爷爷始终直挺挺地站在丁家的院子里,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群情鼎沸的场面持续了十多分钟,一直铁青着脸的丁副书记,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吆喝一声:“住手!”犹如旱地惊雷,震得大家都呆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你们都不要为难老邓了,我知道他的心也痛!”丁副书记走到爷爷面前,挽起他的手懊悔地说,“老邓,我们进去喝两杯吧!”第二天,爷爷把丁家送来的礼物,全部装好,然后到所剩无几的谷仓里挑出一担稻谷,又到鸡笼子里抓来两只鸡,让我父亲和二叔挑着给丁家送过去。迎着家人疑惑的目光,爷爷平静地说,我们得把人家的损失补上! 我那勇敢的二姑哟,跑出来后那是有“家”不敢回。婆家死也不愿去,娘家却也不能回,因为自己已经是出嫁女了。二姑没有离开那片一望无际的甘蔗地,她从没出过远门,哪都不敢去。尽管我家和丁家分别动员了几十个人钻进甘蔗地寻找,好几次差点发现二姑,但都给她机智地躲过去了。二姑饿了吃番薯,渴了啃甘蔗,孤身躲在茫茫的甘蔗地里,整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更怕野兽的袭击,状况十分凄惨。 几天后,二姑回来了,是被人抬回来的。二姑的右脚在野外不停地逃窜奔波,那一砣砣深红色的伤疤不幸破损感染了。由于没有药物消炎,伤势愈发严重。当她实在支撑不住想走出甘蔗地求救时,已是寸步难行,最后一头载倒在地上晕死过去。二姑以为自己是死定了,不料却遇到了救星,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孩童。在我们的村子,作为孩童是很幸福的,因为从不缺零吃。春有李子,夏有荔枝,秋有石榴,冬有甘蔗……总之,跑到野外就能找到吃的。当然,前提是万万不可让大人发现。救起二姑的就是一帮钻进甘蔗地里准备偷甘蔗吃的孩童。走进甘蔗地的深处,孩子们仿佛到了一个世外乐园。他们专挑杆粗节长个高的甘蔗下手,先用小刀把甘蔗从根部挖断,再把尾部割下来插到根部,填上土,一根甘蔗就仍然好好地“长”在地上。吃完了,挖个坑把甘蔗渣埋掉,神不知鬼不觉。正当大伙四处寻找下手目标时,一个孩子被趴在地上的二姑绊了一跤,爬起来惊叫一声“有死人”!大家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大呼小叫地跑回村里告诉大人。二姑就这样走出了鬼门关。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一家急得鸡飞狗跳,爷爷心中的怒火早已转化为担忧,奶奶更是日日以泪流脸。当蓬头垢面,一身泥土,死人一般的二姑被抬回家时,一切涣然冰释。 二姑的逃婚尽管让爷爷非常生气,可他并没有停止为女儿张罗对象。不久,爷爷又物色到了新人选。但凡够得上爷爷择婿标准的男子,条件都不差。爷爷找女婿不太在乎是否苗正根红,只要有养家糊口的能耐就行,最好有一门谋生技艺。他常常告诫儿女:千金万金,不如一技傍身。爷爷为了二姑,可下了番功夫。他四处出击,八方探询,终于在东莞又找着了一户人家。暗访结果显示,这户人家不错,房子建得气派,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这“三大件”,样样齐全。至于男子的职业,那就更是无可挑剔——猪肉佬。那时,我们的民间流行着一句俗语:惠州三件宝:医生、司机、猪肉佬。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物资供应紧张,社会进行定额配给,医生有开“好药”的权利,司机可以捎人搭货,而猪肉佬这行当就更吃香,因为那时肉是紧俏商品,拿着“肉票”还不一定能买得到呢。从实惠的角度说,跟着这种男人,生活质量肯定不差。 男方家对这门婚事较为谨慎,爷爷去暗访,人家干脆来个明察。男子的父母亲带着男子及其他家人,像走亲戚般坐着客船沿东江而上,还带来了一份让人垂涎三尺的稀罕物品——十多斤猪肉。相过亲后,尽管二姑有逃婚的污点,但还没进别人的家门,实际上还算是个姑娘,对方没多计较,总体还算满意,尤其是那个“胖子”(我们很惭愧都没记住这个男人的大名,只记得他“说话结巴,脑袋像西瓜”的胖模样。)见到二姑时更是两眼放光,龇着牙裂着嘴直笑,“好”了半天,“漂亮”两字才吐了出来。 在双方家长以极高热情的张罗下,一门亲事又敲定了。这次男方家多了个心眼,要求先登记后完婚! 男子身体健全有职业,家庭条件又好,多少女人争着要,更何况二姑是个残疾人呢。这门亲事打着灯笼都难找!爷爷是这样想的,奶奶也是这样想的,家里人都这样想。除了二姑。 二姑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农村姑娘。博览群书让这个姑娘有了一个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爷爷奶奶只是普通的庄稼人,虽然生她养她,但根本不了解她绚丽的憧憬。二姑经过了那次波澜起伏的逃婚周折,一直郁郁寡欢,竭力想远离这个小山村。可是,出路在哪里呢?身体残疾,行走不便,她不知如何走出这个小山村去拥抱外面美丽的世界,去寻找自己心仪的伴侣。为此,她不知暗暗流了多少泪水。 是的,家里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的痛苦! 跟胖子相过亲后,二姑又一次陷入痛苦煎熬。好不容易才躲过初一,又如何躲过十五呢?她知道家人是真心希望她有一个好的归属,如果是其他事情,就是做出牺牲也可以迁就,但这是事关自己今后幸福的终身大事啊。二姑脑中一浮现出那浑身赘肉、满口黄牙的杀猪佬形象就恶心想吐。人家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跑到奶奶面前说:“妈,我不想嫁给那个杀猪佬!”二姑不敢直接去找爷爷。奶奶是个毫无主见的妇人,很快就把二姑的话转达给爷爷。爷爷一听就火了,立马把二姑叫到跟前,厉声说道:“你别任性,再不成,别人不得戳穿我们的脊梁骨?知道的,说你不要人家;不知道的,说人家嫌弃你,往后还有谁家男人敢要你?”二姑心里惧怕爷爷,却依然梗着脖子说:“我跟他根本不可能建立感情。”爷爷一拍桌子,怒道:“什么感情?人结婚了就会有感情。你养只猫养条狗,时间长了也有感情,更何况是人?”二姑不敢再作声,她知道爷爷的脾气,再顶撞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二姑是在我父亲和二叔陪同下去东莞办理婚姻登记的。说是陪同,其实就是监督。出发时,爷爷就放狠话,二姑再敢逃跑,打断她的左腿!于是,兄弟俩一路上丝毫不敢大意,对二姑寸步不离,连上厕所都守在门外。谙水性的二姑原计划在途中跳船借水遁逃,却在严密的看管下,没有半点机会。 到了胖子家,二姑被安排在一间布置得像个“洞房”的屋子里。她待在屋里一声不吭,不理人不搭话,装聋作哑,木头一样。人家也不介意,十分客气地请她出来吃饭,她还是什么话不说,满桌香喷喷的大鱼大肉摆在面前,也没伸过筷子,只扒几口饭便回屋去了。父亲和二叔很尴尬,胖子一家也很尴尬。 鸡上窝时,胖子趁黑摸进屋子里,要跟二姑合铺,想生米煮成熟饭。二姑死活不从,用手推,用牙齿咬,最后还摸到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打,一直打下床,打出屋子……父亲和二叔还没走,胖子不敢动粗,也不敢声张,心里恨恨的,眼睛喷火一般怒视了二姑几眼,悻悻地离开了。 天亮后,二姑被胖子半带半拖着来到了婚姻登记处。二姑清楚,在那张婚纸签上字,盖了手指印,自己就是别人的人了。填表时,她故意磨磨蹭蹭,趁着胖子不注意,偷偷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飞快地递给办事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看到了纸条,怔了一下,抬头迎来二姑那急切的求助眼神,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声说:“现在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们是否都考虑清楚了同意结婚?”胖子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我……我……同意!”却听二姑冷冷地说了声:“我不同意!”胖子猛地转过头,惊道:“你……你……说……说……什么?”二姑咬着嘴唇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胖子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脸刹时胀成猪肝色,他一步一步走到二姑跟前,忽然扬起巴掌扇了她一个耳光。经常吃肉的人,耳光也打得特别的清脆响亮,二姑的脸立刻浮现出五道红红的印痕。二姑抚摸着渐渐肿起的脸,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好啊好啊,我不欠你的了!”说完猛然扭转身,一瘸一拐地出了婚姻登记处的大门。胖子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冲着二姑的背影吼了一句话,准确地说,那是一句非常狠毒的骂人脏话,并且没有半点结巴! 女儿又逃婚了!得到消息的爷爷当即呆如木鸡,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等到能说话了,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早该把她埋了!”又恼又怒的爷爷病倒在床上,几天几夜没起来,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下这么个忤逆的犊子。 二姑这次没有在外面流浪,她躲过父亲和二叔还有胖子家人的追踪后,直奔惠州找我大姑。大姑在爷爷的努力下,嫁到惠州城,大姑父是一个国营建筑公司的工人。东莞到惠州有近百公里。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二姑跛着脚在泥泞坎坷的道路上边走边问路。跋涉了一天一夜,几乎虚脱的二姑,踉踉跄跄地在惠州找到了大姑,叫了声“姐”就栽到她的怀里哭起来。大姑掏出手帕,揩掉二姑满脸的泪水,看着那张又疲惫又憔悴的脸,赶紧把她扶进屋里坐下来。二姑一边抽泣一边把事情经过告诉大姑,讲完,就眼泪汪汪地乞求道:“姐,我死也不嫁给那个猪肉佬,你别赶我走……”大姑不禁泪落,一边怜爱地抚摸着自己这个苦命的妹妹,一边轻声安慰:“你不要难过,就在姐这里住下,姐的家就是你的家!”大姑看着二姑长大,那颗心她最了解。 大姑一直很关心这妹妹的婚事,可作为外嫁女,力所不能及,惟有同情,现在妹妹来投奔自己,身为老大,她心诚意笃地要尽一番做姐姐的责任。恰好她的儿子降生了,帮助姐姐照顾孩子就成了二姑留在惠州的最好理由。 二姑虽然残疾,但心灵手巧,把服侍月婆和照顾小孩的活儿做得妥妥帖帖,赢得了大姑父全家的好感。二姑暂时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令人彷徨迷茫的七十年代翻过去了。惠州城的集市逐渐开放,冷清的街道热闹起来,一派欣欣向荣。二姑终于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城市”。这里,高大的楼房鳞次栉比,宽阔的柏油路车水马龙……从小山村走出来的二姑,对城市里一切都感到新鲜和激动,常常背着小外甥到外面去蹓跶,脚印踏遍了惠州城的大街小巷。 二姑认识这个美丽城市的同时,也在找寻机会。姐姐的家不能待一辈子,背上的小外甥一天一个样,长大了自己便成为姐姐家一个多余的人。在成为一个多余人之前,得找到一条出路。 社会政策宽松了,许多解决温饱问题的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涌到城镇里靠力气靠手艺挣钱。适合女人干的活儿不多,连洗碗扫地这样的下等活都大把人排着队抢,残疾的二姑根本没机会。聪明的二姑知道自己的优势劣势,明白哪些活儿适合,哪些活儿不适合。小外甥能走会跑后,她就跟大姑说:“我要出去打工!”大姑很惊讶:“打工?谁请你啊?”劝她还是在家里待着,有姐一口饭就不缺你一口饭。二姑谢绝了:“姐,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了。”二姑收拾好衣物来到了一家裁缝店。这裁缝店正是搭乘改革开放头班车发展起来的个体户,店中的女裁缝就是老板。老板原是一家制衣厂的裁缝师傅,丈夫早些年跑到香港谋生去了。老板自生了个女儿后,孩子没人照料,就丢掉铁饭碗,回家把自己临街的屋墙打掉,开了个裁缝店。凭着精湛的裁缝技术,店里生意很好。一个女人当娘又当爹,本来就不容易,还要打理一个店铺,就更加辛苦了。二姑带着小外甥在裁缝店里玩过几次,便跟老板熟悉了。二姑主动帮她带小孩,用她的话说,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吃力的事。老板很感激,二姑的援手让她有更多的身心来打理店里的生意。聊天中,她得知了二姑的可怜身世,十分同情,以姐妹相称。老板让二姑叫她珍姐。 一天,二姑来到裁缝店,跟珍姐说要给她打工,帮她带孩子,跟她学裁缝,不要工资,管吃管住就行。珍姐一口就答应了。二姑把珍姐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了她的得力助手。珍姐没把二姑当外人,将裁缝技术倾囊相授。二姑的右脚残废了,左脚却是好的,一只脚把缝纫机踩得飞转,很快就成为一名出色的小裁缝。 二姑渐渐开朗起来,心境像没有一丝云彩的蔚蓝色的天空。她像孩子一样只有纯静的盼望和期待。在那片蔚蓝色的期待下,生活似乎掀开了新的一页。 裁缝店地处东江码头边上。惠州城日渐繁华,百业俱兴,船作为当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没日没夜地在东江上穿梭,码头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中午或晚上,收工的码头苦力、挑夫、小商贩……有事没事总爱往裁缝店这边凑。他们蹲在店外的江堤上“吹水”。在惠州,“吹水”就是聊天的意思。天南地北,贩夫走卒,皇帝老儿,家长里短,说到哪儿是哪儿。也常常跟男人不在身边的珍姐调笑打诨。这个说:“阿珍,今日满脸红光特别靓,是不是老公从香港跑回来耕田啊?”那个说:“怪不得我昨夜在码头加班挑沙子时,总是听到吱吱吱的声响,还以为哪个在推小车呢?”接着有人说:“可不,整整响了一夜啊!”……珍姐知道这帮家伙只是嘴里讨些快活,也不介意,说过火了,就操起量衣尺啪啪啪往男人屁股打几下,惹起一阵哄笑。大家就在欢悦的气氛中,把什么劳累困苦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好几个年青后生,天天来,有目的,看二姑哩。俏丽的二姑坐在缝纫机前,成为裁缝店的一个亮点。他们知道二姑是个残疾人,却仍然向她抛出爱的绣球,有的甚至找到关系直接上我大姑家去提亲。追求者中,有挑夫、有商贩、有退伍军人、还有端铁饭碗的工人呢。面对众多的追求者,二姑心里美滋滋的,毕竟一个残疾的姑娘还能得到那么多男子的喜欢,怎么说都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个小伙子终于赢得了二姑的芳心。二姑的选择让很多人都大跌眼镜——一个哑巴。大家都十分惋惜:真是千拣万拣,拣个烂灯盏!好多优秀男子让你选,却偏偏挑了个哑巴,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我这个给大家讲故事的,心里也是一大疑团。二姑脸皮儿薄,要她讲这情啊爱啊的事儿,肯定讲不出口。对了,找珍姐去。噢,我该叫她珍姨! 珍姨把二姑当姐妹,也没把我这个“侄子”当外人。如今,珍姨已经是一个有六间门面十几个雇员的服装店老板。她一身时尚装扮,年过半百仍然风韵犹存,无论是体态还是容颜都让人感受到一个成功女老板的魅力! 呵呵,你找我是找对人了。珍姨说,我可是你二姑的媒人婆哩。我丈夫在香港,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家中水管坏了、厕所堵了,这些要男人才能搞定的事情,都找店侧边的那位修钟表的哑巴师傅来解决。哑巴是惠州城里人,十多岁时生了场病,哑了,不能说话,跟人交流,只能比手划脚。别看他说不了话,却是个能人儿,手巧,修钟表、修收音机样样会。人心肠也好,谁叫他都有求必应。交往中,哑巴与你二姑混熟了。我见他对你二姑有意,便想撮合他们。就问你二姑:“你看哑巴怎么样?”她脸皮嫩,没吭声。我说:“你觉得他顺眼,你就笑,不顺眼就不笑。”你二姑笑了。我挑了块好布料,做了件衣服,把哑巴叫到店里来,说:“这是阿娣(我二姑)做给你的。”哑巴脸噌地红了,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回去就拿来一块精致的女人手表回赠给你二姑。他们就这样好上了。人家谈情说爱都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他们就是写信,一天好几封,还非得让我来传递,我都成他们的专职邮差了……哑巴对你二姑真是好啊,天热了,煲碗凉茶端过来;天冷了,买双纯棉手套送过来,逮只麻雀也不忘分她一条大腿。那个殷勤样,热乎劲,我都眼红。那年夏天,东江发大水,水像山洪一样说到就到,涨得很快,人都吓得拼命往高处逃,你二姑,腿坏了,跑不快,眼看就要被水冲走,哑巴扑通跳进水里,硬是趟着齐脖深的水救了你二姑…… 原来,哑巴用一颗真诚的心,成为了我的二姑父。 爷爷没有参加二姑的婚礼。爷爷是个要脸的人,二姑一次又一次的“逃婚”,把他的脸皮都揭光了。二姑再次逃婚把他气倒后,他从病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郑重地宣布:“我邓灶古没有这个女儿了,死了!” 爷爷是口硬心软,因为他做了一件让我母亲一直都忿忿不平的事。我家有个传家之宝——一个玉镯。这个玉镯似翠绿色的翡翠,质地细腻,色泽明丽,一看就知是件好东西,不知是哪位老祖宗发财致富留下来的宝物,还定了个规矩,只传长子媳妇。我父亲作为爷爷的长子,按理我母亲就能从奶奶那里得到这个传家宝。然而,爷爷却让奶奶把这个玉镯送给了二姑。 珍姐是个善良的老板,有情有义,没给二姑一分钱工资,却在二姑出嫁时,送了一部昂贵崭新的缝纫机作嫁妆。二姑婚后,就在自家门口开了个裁缝小摊档。由于技术好,价格实惠,街坊都乐意来帮衬,生意倒也不错。 二姑和二姑父一个做裁缝一个修钟表,夫妻恩爱,情投意合,很有默契,虽没甜言蜜语,但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就能传递信息。不久,二姑怀孕了,她摸着自己不断隆起的肚子,体验到了什么是“幸福”。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整天沐浴在“幸福”中的二姑,在临产时又一脚跨进了鬼门关。 那天,二姑父吃完午饭刚到自己档口摆好修表工具,邻居一位大娘突然紧张地跑来叫他,说二姑肚子疼得很厉害,大概要生了。二姑父一听,丢下手中的活儿就往家里跑。他拦了部三轮车,抱起二姑坐上去,送到地区医院的产房里。 白天送进去,到晚上二姑还没有动静,在她后面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二姑父焦躁不安地在产房门外走过来走过去,最后按捺不住去拍产房的门。里面出来个护士对二姑父喊道:“你拍门做什么,出去!”二姑父顶着门不肯走。一个妇产医生走过来,指着躺在产床上的二姑问道:“你是她的丈夫吧?”二姑父赶紧点头。医生就告诉他,二姑因为肢体变形导致难产,让他耐心在外面等候。没多久,那个妇产医生又出来了,脸色凝重地问二姑父:“你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二姑父如雷轰顶,浑身颤抖,“扑通”跪在医生面前,一边“啊啊呜呜”地哭喊,一边用双手不停地比划:要大也要小! 医生闭上眼睛,难过地摇了摇头。二姑父便抱着她的腿,嘭嘭嘭的拼命磕头,磕在水泥地上的脑门顿时一片血红。医生忙把他扶了起来,劝道:“你别这样,我们一定会尽力的!”她说完又返回产房,吩咐护士再多找几名医生过来帮忙。 眼看来增援的医生拿着医疗器械陆续进去后,还是半天没动静,二姑父急疯了,竟跑出去买了香烛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跪拜起来。也许是医生们的妙手回春,也许是二姑父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一扎香烛燃完,二姑父刚回到产房门口,一位护士就开门出来,笑吟吟地对他说:“生下来了,是个小子!”二姑父忙比划:大的呢? 二姑大出血被送进重症室抢救了两天两夜,脱离了危险。醒过来的二姑,看到二姑父把“咿咿呀呀”的儿子抱过来,欣喜得鼻子一酸,挣扎着接住就亲。 家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也有了,二姑感到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她到幼儿园去接儿子,儿子突然伤感地问道:“妈妈,你走路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呢?小朋友们都笑话我!”二姑心中一惊,眼睛一红,禁不住泪水长流。不能让亲爱的儿子也遭受自己童年那份耻辱了! 二姑走上了她的康复之路。在热心街坊的帮助下,二姑找到了市里一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医生诊断后,给了二姑一个特大的惊喜。惊的是手术费,要一万多元;喜的是通过手术,脚能矫正。二姑又高兴又熬煎,高兴自己有机会做回一个正常人;熬煎的是,这一万多元手术费上哪去找?一万元摆在现今来说,不多,但在那个成为“万元户”就会被报纸大肆宣传的年代,这钱无异于天文数字。 坚强的二姑又怎会被那天文数字吓倒呢。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做!二姑父第一个反对,他不是心疼钱,是担心二姑的身体。二姑生下小表弟后,身体一直很虚弱,做手术显然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差点失去妻子的二姑父,哪怕医生口口声声说这手术成功率有百分之八九十,他都不放心。其他的亲人也反对二姑:你现在该有的都有了,何苦还要去遭受那份罪呢? 一旦决定的事情,二姑十头牛也拉不回头。她甚至不愿意久等了,靠夫妻俩那点微薄的收入,想凑够一万元,要到何年何月啊?二姑准备借钱医脚。她的人缘不错,在当时人们都并不是很富裕的情况下,这家一点那家一点,竟用了不长时间就借够了手术费用。可二姑父却把手术费给藏了起来,无论二姑怎么说好话,讲道理,打比方,他就是不拿出来。他流着泪,用手比划道: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儿子怎么办啊?二姑却似吃了秤砣铁了心,最后没辙,把心一横,得了,不给钱医脚,活着也没意思,买回一瓶农药,当着二姑父的面,拧开瓶盖就要往嘴里灌。二姑父果然魂飞魄散,一把打掉农药,立马就把藏好的钱拿了出来。二姑耍了个小聪明,农药当然是假的,她又怎么舍得亲爱的丈夫和孩子呢。只是,二姑父从此拜佛更勤了。自从二姑难产,二姑父就开始拜佛,他坚信是观音菩萨救了他的妻子和儿子,还请回一尊观音在家里供着,每逢初一十五都不忘敬香。二姑看到丈夫自从同意自己做手术后,天天都要在观音菩萨面前跪拜好长时间,嘴里还念念有词,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念什么,观音菩萨听不懂,她都听懂了…… 二姑终于躺上了手术台。她满怀信心,下了这个手术台,自己就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人生!二姑的信心一半来自我大姑。进手术室前,大姑偷偷地在她的嘴里塞进了一块人参。这是大姑花高价托人买回来的极品野山参。大姑告诉二姑:“你的身子弱,动手术是很伤元气的,听人家说人参能补气,动手术时只要在嘴里含一块好人参,无论如何都能耐住一口气。”殊不知正是这块人参差点让二姑断了气——手术开始不久,含在嘴里的人参就卡住了气管。全身麻醉,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的二姑,不一会儿便因呼吸不畅,脸色变红,接着变青。医生发现不对劲,赶紧停止手术,检查原因。可检查来检查去,都没发现是哪里出了问题。二姑的心跳越来越弱。医生吓坏了,一个并不是很复杂的外科手术,怎么才开始一会儿就出人命了呢?眼看二姑就要断气,医生赶紧把二姑父叫进手术室,好让他们见最后一面。二姑父随医生冲进手术室,看到进入弥留之际的二姑,悲恸欲绝地扑了上去,大声哭了起来。二姑父紧紧握住二姑的手,看着那双努力想睁开,却又无可奈何地渐渐闭上的美丽眼睛,突然停止嚎哭,猛地跳了起来,拉着医生用手拼命地指着自己的喉咙又指指二姑的喉咙。医生根据二姑父的指点,迅速把那块要命的人参取了出来。二姑又一次生还了!哑巴二姑父以不同寻常的,无法想象的行为,给我们生动地诠释了“奇迹”这个词。 几次死而复生,二姑像块顽铁一样,经历无数的火里烧、水里淬,再加千锤百炼,终于锻炼成钢——做回一个正常人! 光阴荏苒。日前,我妻子在市残联办的一份《自强之音》上看到一则图片新闻,她指着报纸上那位挥舞着球拍的老太太,惊奇地说:“这不就是你二姑吗,她还会打乒乓球啊?”嘿嘿,不是吹,现在的二姑不仅会打乒乓球,还曾在市里的老年人乒乓球比赛中拿过奖呢! 二姑的精彩故事没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