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看！” 我顺着丹丹手指的方向望去，又看到了那个不幸的青年。他左手拿着两根木棍，正笨拙而又忙乱地在果皮箱里翻拣，右臂的袖管空荡荡的。这段时间，我经常在附近的街道看到他，同时还看到另外几个像他一样背着蛇皮袋的年轻人。不是说金融危机对中国没太大影响吗？怎么大街上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拾荒的年轻人呢？ “姐姐，他在干啥？” “捡废品，卖钱，知道吗？”虽然和那个断臂青年相距五六十米，但我还是尽可能地压低声音。 “他为啥要捡废品卖钱呢？他家没钱吗？”丹丹站住了，仰着小脸问。 我只好停下脚步，耐心地解释：“丹丹，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富人，像你爸爸，开工厂，做老板的，就是富人，家里很有钱，挣钱也容易；一种是穷人，像姐姐这样的，虽然考上了大学，但要利用暑假打工挣学费，家里就没钱。还有那个捡废品的哥哥，他也是穷人，家里也没钱，因为只有一条胳膊，可能也没什么文化，挣钱更难。但是他也要吃要喝呀，所以只能靠捡废品卖钱来养活自己。” “姐姐，你每天来我家教我写字、画画，是在挣钱吗？”丹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 我的脸有些发烫，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丹丹“哦”了一声，又拉着我的手向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那我就对爸爸说，说姐姐教的好极了，让爸爸多给你一些钱。” 我看着丹丹，这个还不到六岁的小女孩。她梳着整齐的刘海，头戴一个粉色的发箍，上面有一个彩色的蝴蝶翩翩欲飞，粉色的小脸像刚刚绽放的花瓣一样娇嫩，眼睛圆圆的，又黑又亮。霓虹灯下的丹丹就像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公主，美丽而又善良。 我刚想说什么，丹丹又拉了一下我的手，叫了一声“姐姐！”。 我再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不远的大树底下有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里面都是别人丢弃的快餐盒，那个断臂青年正弯着腰把快餐盒一个一个打开看，发现有没吃完的饭菜就倒到一个盒子里，空盒子丢到一边。 “他在干啥？” “他也许还没吃晚饭，一定是饿坏了。”我抬头望望天，天已经全黑了，深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星，闪着微弱的光。 这时，丹丹突然松开我的手向前跑去，溜溜的晚风鼓起她雪白的裙子，轻盈而又飘逸。 我急忙追了上去。 丹丹一口气跑到那个断臂青年身边，把手里提着的食品袋递过去：“哥哥，给你！” 那个断臂青年抬起头。他头发长长的，遮住了半边脸，但我还是看见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幽幽的，流泻出倔强孤傲的光。他冷冷地看着丹丹，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也没说。 “这是姐姐带我刚刚买来的，红豆菠萝包，卡士蓝莓酸奶，都是我喜欢的，我们买来做明天早餐的，你饿，给你吃！”丹丹再次把装满新鲜面包和牛奶的食品袋递过去。 断臂青年好像没有听见丹丹的话，他看也不看丹丹一眼，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饭盒，掉头离去。他中等个，瘦瘦的，背挺得直直的，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一飘一摆。 我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 丹丹呆呆地站在原地，“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姐姐，他为啥不要我的面包和牛奶？” 我搂着丹丹的肩膀，安慰她：“那个哥哥虽然穷，但他不是乞丐，他不想白要你的东西。人活着，要有尊严。那个哥哥就活得很有尊严。” 丹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夏天的傍晚，人行道上散步的人很多，等到断臂青年的背影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再也找不到了，我这才牵着丹丹的手，带她回家。 夜深了。丹丹已经睡熟了，虽然眼角还有泪痕，但是小鼻翼一张一翕，睡得可真香。而我，却辗转难眠。就像影碟机被设定了回放，脑海里一幕一幕，闪现的都是断臂青年那冷冷的眼神和离去时瘦挺的背影。 后来，我再去丹丹家登门授课时，总是特别留意街道两旁的果皮箱。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断臂青年，连同其他几个捡废品的年轻人也神秘地消失不见了。金融危机这么快就过去了吗？一向不关心时政的我，不禁有些困惑。 再后来，我毕业了，工作了，经过艰难的打拼，终于在寄居的城市里筑起了自己的小巢。往事渐行渐远，当初无论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过后都会成为遥远的回忆。人，总是活在当下的啊！ “是你！”床垫加工厂的老板惊诧地望着我，热情地伸过手来。蓬松黑亮的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线条刚毅的嘴唇，哪里见过呢？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于礼貌，我还是伸出了手。这才发现，我俩的手是一顺的，他伸出的是左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虽然高度仿真，但细看却有些异样，遥远的往事闪电般地苏生。 “是他！”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底发出的一声惊呼。 我记得他，这不奇怪，因为他曾在我的心海掀起过一场不亚于印度洋海啸般的风暴。可是，他怎么会记得我，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他看出我的疑惑，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我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嘴角稍稍牵扯一下，有那么一点憨厚，也有那么一点害羞。 “买来自己用吧？我的厂虽然不大，但产品免费保修三十年。为了让顾客放心，我们一般都是现订现做，顾客可以现场监督，我现在带你到车间看看。” 这是一座背街的两层楼房。一楼的门面房负责销售，摆放着几张不同规格、不同面料的床垫，后面的房间住人。加工车间在二楼。我跟在断臂青年的身后——不，应该说是信誉床垫加工厂老板的身后——上了二楼。房子很旧，白粉墙灰扑扑的，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水泥的底色，但是收拾得很整洁，一盘盘油渍渍的铁丝，一摞摞的海绵和棕垫，一捆捆的布匹，弹簧机，串网机，缝纫机，围边机，摆放得井井有条。三间屋里的大型落地铁扇都“呼呼”地转着，可是一个工人也没有。 “我们厂位置偏——没办法，当街的房子租金太贵——生意不是太好，现在是淡季，我让工人们别处找活干，等到旺季的时候，他们就会回来。你想订多大规格的？什么价位的？弹簧有疏有密，面料有好有差， 我点点头。我想，在老板憨厚的害羞的笑容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我想知道那个故事。 “你好像认识我，是不是会给我打个折扣？”等他说完了，我故意笑着问。 “当然可以！本来，我们店里从来不搞打折或促销，明码实价，该多少就多少！不过，对你可以有个例外，我只收回工本费就行了！” “是吗？我的面子这么值钱？”我很惊讶。 老板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神色变得严肃，语气与刚才明显不同： “因为——因为你是丹丹的老师。” “丹丹？你怎么知道她叫丹丹？”我更加惊讶了。 我们下了楼，来到一楼店铺，重新落座。老板给我斟了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上一杯，我们面对面坐着，墙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为我讲述那个故事。 断臂青年名叫晓升，来自湖北，高中毕业后跟着老乡来到南方，就在丹丹爸爸开的工厂里面做工。由于设备出故障，晓升的右臂被机器生生绞断。晓升被送到医院，钱老板，也就是丹丹的爸爸，缴了手术费后就一走了之，从此对晓升不闻不问。晓升伤好出院后多次去工厂索赔，但钱老板却迟迟不肯露面。后来，又借口金融危机，工厂要缩减生产规模，把与晓升同去的几个小老乡也扫地出门了。当时他们年纪小，火气旺，咽不下这口气，就想要报复钱老板。可是怎样报复呢？他们先是想着放把火烧了厂房，但是又担心工厂烧了，其他工友不就失业了吗？这年头，找份工不容易！最后决定绑架钱老板的女儿，威逼钱老板赔钱。小哥几个就这样一边在钱老板家附近的街道上捡废品，一边寻找着复仇的机会。等了一段时间，机会出现了。钱老板出差了，要一个礼拜才回来，他家的保姆也不在，家里只有个五六岁的女儿和一个正念大学的家庭女教师。女教师每晚都会带丹丹外出散步，回来时要经过菜市场，菜市场一到傍晚就没人了，在那里动手，再合适不过。 虽然吹着风扇，但我仍然感到脊梁骨发冷，惊出一身的冷汗。丹丹的父母在丹丹一岁半的时候就离异了，丹丹是保姆带大的。保姆很疼丹丹，但是从不带丹丹出门。钱老板又经常在外面应酬，也没时间陪丹丹。一到假期，丹丹就像笼子里的小鸟，整天关在屋里。我觉得这样不好，这才每晚带她出去走走。天哪！丹丹如果因此遭到了绑架，我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我望着晓升，他的神色很平淡，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还沉浸在往事里。 “我们几个兜里的钱早都花光了，每天就靠捡破烂度日，晚上就睡在公园里。天热，倒也没什么。只是捡破烂卖不了几个钱，肚子整天饿得‘咕咕’叫。机会出现了，但我们却害怕了。毕竟从小到大，除了偷过别人家的瓜，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可就这样算了，又觉得不甘心。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真的没想到，像钱老板那样的人竟能生出这么善良这么可爱的女儿！当丹丹喊我哥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下不了手，回去和大强、虎子、二愣几个一说，他们也动摇了。把大人犯的错算到小孩子头上，是不是太不仁义了？更何况，又是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孩！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我们决定放弃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又遇到了一个好心的阿姨，是在学校做老师的，她建议我去找劳动局，还把我们几个介绍到她一个亲戚家开的家俱店里打工，我做导购，他们三个做搬运工。经过劳动局仲裁委员会出面调停，钱老板最后答应赔偿五万块钱。一条胳膊才值五万块，少是少了点，但心理总算平衡了。再后来，我们几个攒了些钱，凑到一起，就开了这家床垫加工厂。虽然赚钱不多，但心里踏实。” 晓升讲到这里，神色开朗起来，明媚的阳光又回到他的脸上。他抿了一口茶水，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一股满足的神情，嘴角牵扯了一下，笑容暖暖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过去，简直像一场噩梦！只是有时会挺想丹丹的，她现在该念小学了吧？” “哦，我现在不做家教了，但是和丹丹一直有来往。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带她过来看你。已经长这么高了。”我用手比了一下。 “不用了，我怕吓到她。在天使面前，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曾经是个魔鬼，或者说有过魔鬼的恶念。但我会一直记得她那时的样子，穿着白裙子，眨着大眼睛，就像善良的天使，说实在的，我真应该感谢她。当然，我也非常感谢那位阿姨。是她们拉了我一把，在我绝望的时候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晓升起身续水。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顺势一同站了起来。 “晓升，我叫夏莉。你做的床垫我信得过，就像我信得过你这个人一样。你可以只收工本费，作为回报，我会免费为你的信誉床垫做个广告策划。你要知道，我是学美术的，就在广告公司上班。OK？” 我热情地伸出手，又急忙把右手缩回去，换成了左手。晓升接住了我的手。两手相握，握出人与人之间那份久违的信任与温暖。 在那一刻，我看到晓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起了两颗明亮的星辰。他笑了，嘴角稍稍牵扯一下，笑得有那么一点憨厚，也有那么一点害羞。 我不得不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