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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庄武
作者:林丽华(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惠州民协    日期:2012-12-15 22:31:12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南方一个小县城。

傍晚,一场大雨洗去了一天的酷热。路灯刚亮,广场两边就有了许多穿牛仔裤、喇叭裤的少男少女走过,他们有的烫了发,有的还戴着耳环。改革开放让这个小县城也慢慢地苏醒过来了。广场的那一头,一位身材魁悟长相英俊的中年人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群又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从这里走过,他们的青春气息感染了他,他们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代。突然,中年人的眼睛在一个蹬三轮车工人的身上停下来,他就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中年男子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有愤怒,有可怜,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见三轮车夫蹬着车子向这边而来,便把身子转了过去,企图不要让三轮车夫看见自己。他在自己的嘴唇上狠狠地咬着。

“先生坐三轮车吗?”三轮车夫的脸已被他的草帽遮住,但他看见他讲话时他的嘴唇和下巴有点歪。三轮车夫没看客人,在他心目中,只要你肯坐他的车,让他有希望赚点脚钱,就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中年人没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坐了上去。

“去哪里?”三轮车夫问。

“在这个广场兜一圈,然后沿着大街一直走”。中年男子吊着嗓子回答。

三轮车很快就在县城跑起来。坐在三轮车上的中年男子不停地环顾四周,他心朝起伏……。

下车时,中年男子问:

“多少钱!”

“一块钱!”三轮车夫答。

“黎明,怎么这么贵?要一块钱?”

三轮车夫一听顾客叫他的名字,心里一惊,就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客人,惊慌地叫道,啊,你是庄武?听说你去读书,回来啦!黎明感到自己有点尴尬。

庄武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问:

“你不是在食品公司卖猪肉吗?怎么又来踩三轮车呢?”

“我在食品公司只干了一年,就被单位除名了,只好来踩三轮车,混口饭养家”。黎明感到自己无地自容。庄武则感到一阵快感 流遍全身。

黎明走后,庄武又望着这个文化广场,正是这里,让自己失去了双亲,正是这个黎明迫死了自己的父母……转而他又想,黎明,你也有今天啊!要不是“文化革命”,要不是黎明,他庄武可能也就不至于失去双亲,他的两个哥哥也不会去香港,他一个幸福的家就不会被拆散,他自己也不会成为孤儿,也不会寄人篱下,不会经常被人欺负。庄武在广场边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又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他发现没有打火机,感到好笑,他根本不会抽烟,这盒烟是用作应酬的。他的手仍然在重重的搓那支烟,他的思绪飞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

黎明和庄武的哥哥同岁,他们住在同一条街同一条巷。黎明经常来邀庄武的哥哥庄文去外面玩,庄文喜欢看书,每次黎明来约往往扑空。以后他就不再来了,约了一些没读书的小混混儿,整天不干好事。黎明和一帮小混混儿在街上走着,听到后面叮铃的单车声,这帮小混混不但不闪开路道,还转过身来骂人。黎明家贫穷,他最看不惯有钱人,六十年代凡有单车的人,都是有钱或有单位的人(即有身份的人)。

“叮铃你妈个卵屎叮铃”。黎明由于嘴有点歪斜,讲话有点结巴。

“我让你们闪开也不行?你们这帮小杂种竟敢当街骂人?”骑单车者不示弱,下车还口,黎明仗着人多,就和骑单车者打起来,然后他们大获全胜,哈哈笑着大摇大摆地离去。

“短命仔,你们不得好死”。骑单车者愤愤地骂道。

若是女人骑单车,肯定也给他们推得东倒西歪。这条街人人都恨死了黎明,他们背地里骂他是“该死的黎歪子。庄武妈妈也叫孩子们不要和黎明玩,她怕儿子们会被黎明带坏。

庄武读小学六年级时,正是“文革”开始的一九六六年。这天,庄武吃完早饭,收拾好书包就急匆匆地往学校跑。庄武是班干部,这个星期轮到他值日。

起立!庄武响亮地叫。同学们齐齐起立,齐声叫老师好!“同学们好!坐下”。今天上的是数学课,大家都把数学课本拿出来了。老师苦着一张脸,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拿出数学课本,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用严肃的口吻对大家说:“同学们,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学习可能要暂停一下”。同学们看到老师严肃的表情,都更集中精神地望着老师。老师皱着眉,时而望望外面,时而望望这群学生,他对这班孩子太熟悉了,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们以后的前途如何,谁知道呢?他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这些如鲜花般艳丽的孩子,会不会遭到这场暴风雨的袭击,谁又能知道呢?在老师的内心深处,一种怜爱之心油然而生。老师停下来,他似乎想让自己平静,大家静静地等待着老师把话讲下去。“同学们。现在全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运动,你们现在也要行动起来,可以写大字报,大字报写什么呢?你们对这次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假如我们老师有什么不对的,你们也可以写成大字报,你们如果发现有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你们也可以写成大字报。写大字报主要突出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性,突出宣传毛泽东思想,也可以写学习雷锋做好事等等。教务室有纸、笔墨,同学们可以通过班干部去教务室领取。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向老师汇报。现在休课。”老师说完,就把庄武和翁美玲叫出来,和蔼地对他们说,你们放学以后,赶快回家,不要到处乱窜,晚上最好在家里温习功课。老师讲到这里,低下头叹了一声,就匆忙地回办公室了。老师的思绪还停留在早上的教师会议,早上老师们开会,校长在会上讲了一些关于如何开展文化大革命的话,他要大家停止上课,先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老师在会上提出,文化革命耽误同学们上课,因为毕业班要参加升中考试,可不可以白天上课,抽出一些课余时间来搞运动?老师刚讲出来,就受到校长的严厉批评。校长说,老师你以后讲话要注意影响,这次运动不同以往,弄不好会误入岐途。校长讲话严肃的表情,让全体老师们拿眼睛来看他,校长接着又对全体老师说,你们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老师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手里的书重重地甩在办公台上。六班班主任田老师走过来,拍了拍老师的肩膀说,算了吧,老师,被校长批评几句就垂头丧气。老师说,不,他是心疼这些孩子,他们小学还没毕业,正准备考升中试呢。老师说,你不要老在念着升中不升中了,现在全国都这样,有什么办法?

过了几天,学校就乱起来了,课室墙边,办公大楼都贴满了大字报,连操场上都拉了很多绳子,用来贴挂大字报。

庄武、王子强、翁美玲、王素梅、梁小月等一班人都在看大字报,并且用练习本抄大字报。庄武看到有一张写牛老师的大字报,便招呼正站在远处看大字报的同学们过来看。大字报是王伟平写的,内容大概是说老师曾经偷渡去香港他叛国投敌。庄武想,这有什么可能呢。庄武就问王伟平:你说老师叛国投敌,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可不能乱写啊!王伟平不理庄武,转身就向学校的办公室跑去。第二天,学校办公室显眼的地方就贴了一张“庄武包庇反革命,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字报。庄武知道这是王伟平干的,他恨死了王伟平。王伟平经常上课不专心,还要搞小动作,不但自己没听课,还妨碍了别人听课。于是牛老师经常批评他,还告诉了他的家长。现在不用上课,专门写大字报,王伟平非常积极,把一些道途听说的消息都写成大字报,有时他还被个别居心不良的人当“枪”使。由于他写的大字报多,就经常受学校表扬。

到了“破四旧立四新”的阶段,按上级要求,为了扩大声势,要把一些有政治思想问题的地主、富农、知识分子出身的人都押着上街游行。老师是第一个有问题的人,王伟平说牛老师不但偷渡去香港(未遂),还偷听黄色歌曲,特别喜欢收听香港、台湾的黄色歌曲,并向大家散布说,邓丽君的歌如何好听,像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这种人揪出来一天斗十次,游十次街都不嫌多。学校又重新查找档案,找出一批“右派”份子、成份不好的老师,把他们都列为批斗对象。学校把做高帽子的任务分到各班,比如老师的高帽子,就得由庄武这班同学来完成。庄武向班长请假说肚子疼,就回家了。批斗老师,庄武觉得心很痛。庄武知道老师只不过是民办教师,但他文化很高,他的书教得也很好,,他和同学们实在不想他们深爱的老师戴高帽子游街,因为游街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在回家路上,庄武看到一队队的游行队伍在街上走过,边走边敲锣打鼓,惹来了一帮又一帮群众的围观,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群众都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着这一队又一队的游行队伍。戴高帽子的人都低着头,任由造反派对他们不停地喝斥,庄武觉得他们现在很像一条可怜的狗,假如自己的父亲也这样,该如何是好?庄武的心里飘过一片又一片的乌云,心里很不舒服。

回到家里,庄武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庄武的家来了很多人,为首的是居委会的工人代表黎明。文革开始之时,黎明看到居委会斗人,感到十分好玩,就常常来居委会看热闹,后来居委会人手不够,有些干部又怕得罪人,干脆把游斗人的任务和看管“坏人”的任务交给黎明。黎明的神经就兴奋起来,他一天到晚笑哈哈地歪着嘴,整天都呆在居委会,后来居委会主任看他出身好,就把他选为工人代表。黎明的手里拿着一顶高帽子,正准备往庄武爸爸的头上戴。庄武的大哥庄文,二哥庄其正在与黎明论理。庄文对黎明说:黎明,咱是从小玩到大的,你怎么这么狠心?一点情面也不讲?黎明说这些事还讲情面?我们是不能讲情面的,否则就是资产阶级了。这是革命的“分水岭”,现在是破四旧立四新。庄武张大嘴、瞪大眼、气愤地大步上前,抢过黎明手里的高帽子放在地下就拼命地踩,把帽子踹得稀烂。黎明大着嗓门歪着嘴喊,好哇你这兔崽子,你敢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好大胆啊!他不由分说,一挥手,就把庄武和他的爸爸一同给押了出去。庄武的妈妈一边哭一边向黎明求情,她说黎代表,你们要抓大人我们没意见,但庄武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你就放过他吧。黎明坚决地说:不行!大哥庄文说,庄武,让大哥替你。他出尽全力把押庄武的两个民兵推走,自己站在父亲的旁边并扶着父亲艰难前行。

庄武家的成份是工商业主,红卫兵在黎明的煽动下,相信工商业主的家必定有许多“四旧”的东西!果然,红卫兵在他们家翻箱倒柜地搜查,搜出许多古书、古画、绣花鞋,黎明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笑容,嘴角露出一排歪歪的门牙。黎明对庄武的妈妈、哥哥们说,看到了吧,这就是铁的证据。庄武的爸爸是个胆小怕事的生意人,红卫兵说黑的是白的,他不敢说是黑的,说红的是黑的,他不敢说是红的。他越胆小,被斗的次数就越多,被斗期间,还免不了挨打。有一天,他去给爸爸送饭,临出门时,妈妈拿了一包她去郊外挖的草药“地胆头”,她让庄武告诉爸爸,凡被红卫兵打过以后就立即生吞两棵“地胆头”,被打的伤口的凝血就会散。庄武拿着饭盒走在路上,远远看见游行队伍走过来,他看见黎明手里那根如擀面杖粗的木棒子狠狠地敲在了父亲的头上,父亲低着头,牙齿都咬出了血。庄武把拳头握得紧紧的,牙也咬得紧紧的,他想他妈的黎歪子,看哪天我怎样收拾你。

 

学校不上课,老师和学生积极分子都在写大字报,庄武不想写大字报,也不想去学校,因此他整天没事做,就约王子强、翁美玲、王素梅等人去供电所旁边的田野烧窑煨番薯,王伟平跑上来也想凑份儿。翁美玲不理他,王素梅对王伟平说,如果你想吃番薯,你就得动手自己去偷挖,否则没你份。王伟平嘻笑着说,好,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讲完我就去挖番薯。见众人不理他,他自顾地说,告诉你们,老师昨晚畏罪自杀了,你们知道吗?真的?大家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望着王伟平,因为王伟平经常窜到学校办公室,听到不少消息,回去就在同学们中吹牛,大家知道他天天有“新闻”消息,而且这些“新闻”有很多“水份”,他们以为王伟平又在讲大话,同学们倒希望王伟平这次讲的是“假话”,但王伟平这次讲话很严肃很认真,不像是假话。翁美玲心里难受起来,她眼睛红红的,喉咙哽咽着,还是用不相信的口吻说,不可能,老师懂得这么多道理,他读了那么多书,他怎么会畏罪自杀呢?庄武也难受地说:他有什么罪啊!大家的心里都非常难过,都坐在地上拿草根或竹子在坭地里划着什么。王伟平见大家只顾难过顾不上理他,便用竹子挑拨窑里煨熟的蕃薯,剥皮吃了起来。

庄武闷闷不乐地回到家,见家里乱作一团。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正坐在饭桌边写着什么,庄武看见被斗的可怜的父亲游完街也回来了,以为父亲被放回来了,心里好一阵高兴。忽然他听到黎明问母亲,这张报纸是不是你带回来的?母亲头发散乱,靠在墙边气愤又焦急地哭着说,我没有,不是我,我去市场买菜时他们用这张报纸包鱼干给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庄武这时看到了另一个造反派手中拿着一张撕了一半的报纸向母亲扬了扬。报纸上有毛主席的宣传画,刚好毛主席脸部的画页被一分为二撕成两半。母亲去市场买鱼,也不知怎的,黎明怎么就看见她买鱼的这张报纸呢,黎明双手放在后面、昂着头向母亲大声地喝斥,你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你就是现行反革命。母亲大声喊叫,我没有,我不是,你黎歪子不要血口喷人!黎明平时最恨人喊他的小名“黎歪子”,这下庄武母亲喊“黎歪子”,他气得暴跳如雷,心里更是下决心非整死她不可。

本来黎明经常惹事生非,欺老骗小,无人不畏惧他。哪家孩子不听话,父母就说,你还哭,你还不听话,长大了就像黎歪子。小孩子就知道黎歪子是坏蛋,跟土匪一样可恶,便马上止住了哭声。庄武的父母在黎明来家邀庄文去玩时或在家坐谈闲聊时,出于好心,也经常教育黎明,要他多读点书,让他学好,为此黎明对庄武的父亲也恨之入骨,不但背地里恨,当面也敢骂庄武的父母“丢你妈,关你屁事”。真是好心没好报,教他做人也会遭到他的骂。现在黎明成了居委会文化大革命运动可以依赖的“闯将”,成了居委会“顶红”的工人代表,他到处抓人,斗人,四出侦探“新情况”,“捕捉新问题”出现的“坏人”。庄武母亲买鱼时,鱼贩用有毛主席画像的旧报纸包鱼干,恰好被黎明的“眼线”看到了,这又为他提供了一个报复的机会,刚才庄武母亲一急出口就骂“黎歪子”更是挫伤了黎明的心,他这次非下狠心来“搞”这件事不可。

公安局的人在做着笔录,庄武的母亲有口难辩,她的眼泪不停地流,边哭边摇头。看见哭泣的母亲,庄武的心里如刀割一般的难受。这件事一直纠缠了半个多月,红卫兵和专案组的人不断来问话。这天专案组的人又来了,黎明把一叠记录拿给庄文看,说,庄文,只要你签个字,你母亲就没事。庄文看到这个昔日从小玩到大的街坊兼同学,他对他是如此的陌生和如此的仇恨。他看到记录本写满了母亲的反革命“罪行”,他死也不肯签字。黎明见庄文不签字,就哄庄其,庄其也是听哥哥的,见哥哥不签,他也不签。黎明又转向庄武,认为他年龄小容易哄。黎明说,庄武,你妈妈最疼你了,假如你想要你妈妈好,只要签下你的名字,我保证你妈妈没事,如果你哥哥不签,你也不签,那么你妈妈以后怎样我就不敢保证了。见他如此狂妄,庄文几兄弟都用愤怒的眼睛瞪着他。

庄武最怕妈妈有事,妈妈最疼爱他,有点好吃的也要留给他。现在妈妈的心里多么难过啊,庄武看到妈妈这么难过,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想既然签了名妈妈会没事,那么我就签。两个哥哥拼命喊他叫他不要签,但庄武还是草草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后来,母亲就以“现行反革命”被判进监狱。那天,在广场开批判大会,天空黑压压的不断有乌云飘过来,沉闷的空气把同学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庄武和同学们排成长队,一个挨一个来到广场中心参加批判大会。广场正中坐着一大片的中小学生和带队的老师。押“坏人“上来时,庄武看到了母亲,妈妈多瘦啊,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脸色十分苍白。母亲佝偻着身子,手被反绑着,头垂下来,长长的头发也给红卫兵剪剃成“阴阳头”,一边被剪得如男人一样的短发,一边仍然长长地飘落在胸前并遮住她那苍白的脸胧。她的前胸挂着“现行反革命分×××”的大牌子。四十出头的母亲显得如此的苍老,甚至庄武看到母亲两额上有了白头发。他想,妈妈散会后肯定会被释放回家,这样妈妈的痛苦就结束了,我以后不再调皮,要帮妈妈做家务。

宣判大会开始了,庄武听到妈妈被判了无期徒刑。庄武不相信,就问坐在隔壁的王子强。王子强证实自己也是听到他母亲被判了无期徒刑。一种受骗的感觉让庄武幼小的身躯的每一个细小的细胞都在激烈地跳动,他额上青筋突出,心想,黎歪子你骗我。他站起来就要去找黎明评理,被王子强和其他同学拉住了。庄武喊着对同学们说,他们骗我了,黎歪子骗我了,我日他八辈子奶奶,我日他姥姥,卵屎黎歪子不是人。校长走过来,喝道,你们吵什么?安静!庄武这才静下来,看着母亲被押上警车,接着警车就呼啸而去,庄武的心里如同被刀子扎了无数下,好痛好痛。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庄武家真是祸不单行。妈妈被判刑以后,爸爸的身体由于天天被游斗,又没有营养,没有休息,身体十分虚弱。庄武和两个哥哥天天送饭到居委会那个关他爸爸的小屋子里。小屋子是那么的黑,那么的小,还关了好几个人。这天下午六点多,兄弟几个又来为父亲送饭。父亲看着这几个儿子,他们从来没做过饭,现在他们为自己送来的是半生半熟的饭和菜,他觉得很难咽下去。见爸爸端起的碗又放了下去,庄文说,爸爸,要不你吃一点稀饭吧!我们下次熬稀粥给你吃。爸爸半坐半靠在墙边,摇了摇头说,阿文,你要照顾好两个弟弟,晚上睡觉前要关好门窗。庄文流着眼泪说,爸,你放心,我会,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爸爸没吭声。庄武说,爸,吃饭吧,来,我喂你。庄武的爸爸又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放着吧,我等一会再吃。父子正说着话,黎明走进来了,他把值班的红卫兵骂了一顿,批评他们为什么让庄文兄弟进来,接着他就对庄武的父亲吼道,吃什么吃,像你们这样就知道吃!起来,今晚去灯光球场参加批斗会。庄文说,参加批斗会也要吃饱了饭再去。爸爸向三个孩子摆了摆手,希望他们不要跟黎明顶嘴,示意他们快快回去。兄弟三个看到父亲虚弱的身体,现在连饭都没吃一口就又去挨斗,心里难受死了。兄弟三不放心父亲,便跟着游行队伍来到灯光球场。

灯光球场的灯光忽明忽暗,讲台上的造反派你一句我一句就吵起来,站在下面的两派人也乱哄哄地吵起来,接着互相推打起来,现场批斗会变成打斗会,造反派和造反派互相争吵,互相打斗,你推我,我推你,后来就大打出手。庄武的父亲和其他挨斗的人被造反派推来推去,庄武的父亲双手紧紧地护着前胸,他用这样的方法来保护自己,但由于他身体虚弱,混乱中他站不稳便倒在了地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无力抵挡向他踩过来的人群,没法子爬起来逃生,就这样他被乱成一片的人流踩在地下,他嗷嗷地大叫,但无人理他,庄武的父亲最后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再也无力爬起来。批斗会结束时,大家才发现有个人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有人便大叫“打死人啦”,有人想溜走,黎明走过来一看见是庄武的父亲躺在地下,便满不在乎地朝他老街坊的身上唾了几口,说,他是“现行反革命”的家属,他老婆是“劳改犯”,他们家是资产阶级家庭,如果他死了,就是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死了也遗臭万年。记住,假如他真的死了,不准为他买棺木,只准用草卷着去埋。

庄文不停地跳起来看,他看到父亲倒下去了,心里非常着急,本想冲上去护住父亲,但现场太乱,他挤不进去,唯恐事情不好,便让庄武回去把叔叔、舅舅、姑父找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把父亲送到医院。庄武和亲人们赶到现场时,批斗会已散,庄文正伏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庄其、庄武不知父亲怎样,见哥哥哭他们也哭。庄武的叔叔摸摸庄武父亲的鼻子,见已没了气息,连忙吩咐庄武姑父偷偷地去找几个仵工来协助安葬庄武的父亲。

庄武仿如自己在梦中,刚才兄弟几个还在和父亲讲话,可怜的父亲,整天挨斗挨打,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临死连饭都还没吃上一口啊!兄弟三人伏在父亲的尸体上伤心地大声嚎哭,亲友们拼命地拉住他们,在场的人无不伤心落泪的。庄武的叔叔又偷偷摸摸地到棺材铺买来一口薄松木棺,正要为父亲入殓,黎明一脚就踏进来,他说不许用棺木,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众人见他如此可恶,便拿起扫帚打他。黎明见众怒难违,拔腿就跑。午夜时分,庄武的兄弟亲友便悄悄地将父亲送上山头,草草安葬。送完父亲回来,天已大亮,兄弟几个见屋子空空,他们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就又放声地大哭起来。树上的鸟儿听见男人们的嚎哭,就不敢在枝头上吱叫,躲在远远的屋檐上为他们悲鸣。庄武年纪最小,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哭着哭着,一股血流从他鼻子和嘴里喷出,众人忙过来把他抱住,庄武的舅舅拿来热毛巾为他擦洗。庄文说,庄武这几天都在感冒,现在遇上这样的大事,他可能感冒的病情加重了。庄武的舅舅就立即抱着庄武往卫生所跑,卫生所的医生为庄武探热、打针,还拿了药,医生告诉庄武的舅舅,服过药后要让孩子好好休息,不能到处乱跑。

 

一天,在监狱里服刑的庄武的母亲接到了一封信,信是居委会寄来的。庄武的母亲接到信后,才知道丈夫惨死。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吐过血,每天都咳嗽到天亮,接到消息后,她的病情如雪上加霜,一病不起。她原本是为了丈夫、为了孩子而活着,现在丈夫走了,带走了她的希望,自己的病那么重、活的那么艰难,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突然。她紧闭的眼又睁了开来,她的三个儿子,她的三个希望,现在他们怎么了?想着她眼睛又闭起来,她的儿子长大了,可以自立的,况且在家里还有他们的叔叔和自己的弟弟可以看管,她可以放心的。她闭着的眼晴眼角滴出几滴泪珠,监狱的人见庄武母亲的病越来越重,本想送她到医院治疗,可他母亲不堪病魔的折磨,就用裤带把自己吊死在监狱里。母亲用这样的方式来彻底解脱自己,把思念和遗憾永远留给她的孩子们。

“文革”仅仅过了一年多,庄武就失去了父母。庄武的父亲在文化广场被人活活踩死了,母亲又死在监狱,面对这群孤儿,居委会还念念不忘他家是“黑七类”的家庭,有时还让庄文、庄其去顶替游街,略有不从,就得承受红卫兵的棒杖。庄文兄弟已经没有了眼泪,硬是把气窝在肚子里。庄文是哥哥,他负起了兄弟几个的衣食住行。但庄文毕竟还是个十多岁的大孩子,很多家务事他都处理不来,家里凌乱不堪,一片凄凉,有时是饭没有煮熟,有时吃饱了碗筷乱丢,有时兄弟几个的脏衣服堆成一堆,几天没洗一次。最主要的,他们的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他们到居委会去找领导,但居委会没有人同情他们,因为他们是“黑”家庭。庄文唯有向亲戚借,吃一餐算一餐。庄文看到许多人去偷渡,很多人都成功了。他很想去,就和小他一岁的庄其商量,庄其说,假如我们三兄弟都去,庄武太小,非但三个人都走不成,还会被抓回来。但庄文不放心把庄武留在家里,他还是决定带庄武去。半夜时分,兄弟三个准备好了干粮、水,就往梧松山的方向走去。庄武的步子老是跟不上哥哥。庄文、庄其半等半走迁就着庄武,好不容易过了梧松山,冲关时哥哥由于等弟弟,结果三个人都冲不了关,被边防军抓住,就被遗送回来。

一个月以后,庄其对庄文说,哥,庄武还小,我们带他去十次我看十次都过不了关,干脆我们俩个人去。庄文说,不行,我们两人走了,庄武不就成了孤儿了?绝对不行的,要不三个人一起去,要不三个人都不去。

庄其灵机一动说,干脆让弟弟去舅舅或叔叔家,我们过关以后,先在香港创业几年,打下基础,到时弟弟也长大了,就让他去香港找我们。庄文一听庄其讲得很有道理,就同意了庄其的意见。兄弟俩最后商定把弟弟寄托在舅舅家,就来和舅舅商量,舅舅也同意了。这晚,庄武见哥哥准备了好多饼干,还有几个水壶,就以为这次又要去偷渡,心里非常兴奋。庄文说,阿武,走,我带你去舅舅家。庄武问,去舅舅家干啥?庄其拿了两个饼干递给庄武,说,我和大哥先去前头探路,选对路子就回来带你去香港。庄武说,不!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庄文说,阿武,听着,我们三个人目标太大,等我们先去,你先在舅舅家住几天,我们再回来接你。庄武半信半疑,要不要跟他们去,自己又拿不定主意,只好无可柰何地点了点头。在舅舅家里,庄武目送哥哥越走越远,哥哥也不时回过头来向弟弟招手,示意他快回屋去,哥哥走远了,影子越来越小,最后连影子也看不到了,庄武觉得心顿时就空了起来。父母亲过身了,哥哥这一走还能回来吗?一阵恐慌向他袭来,他感到茫茫大地没有一个可靠的支撑点,孤独的他眼角不觉就流出了泪水。他们三兄弟读书都很勤奋,学习成绩都很好。庄武记得妈妈经常在和邻居们聊天时,邻居们夸妈妈有福气,养了三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享福。母亲还说,她三个儿子,一个要去北京上大学,一个要去上海读大学,还有一个在广州,这样,她既可以去探儿子,也可以去旅游。然而现在,物是人非,庄武现在才明白“物是人非”的含义。好几个月过去了,两个哥哥都没回来,后来听舅舅说,他的哥哥已到了香港,庄武空落落的心又充满了希望,他盼望着哥哥能回来接他,小时候的庄武怎么知道他哥既去了香港就不可能回来找他的。他从此就和哥哥天各一方了。

成为孤儿的庄武就一直住在舅舅的家里。这天早晨,他还没醒,舅舅像往常一样就拉他起来,让他去河边挑水。舅母的孩子比庄武小,以往挑水的任务是舅母的,现在庄武来了,自然挑水任务就由庄武去完成了。舅舅拉庄武的手时,庄武“唉呀”一下尖叫起来,舅舅说,你怎么啦。表弟走过来告诉他爸爸,庄武昨天被人欺负了。舅舅说,以后被人欺负了要告诉舅舅,知道吗?庄武想,他在外面经常被人欺负,他怎么可能每次都告诉舅舅呢?庄武挑满三担水,感到肚子很饿,打开锅盖见有猪肉粥,正想拿碗来舀,刚好舅母从房间出来,见庄武想舀猪肉粥,便说,猪肉粥是留给你表弟的,你吃馒头吧。庄武就吃了两个冷馒头,准备邀王子强去打球。他走过五金店,看见同班的女同学梁小月正在买铁桶,心里一阵紧张,便鼓起勇气上前跟她打招呼。小月,买什么?庄武红着脸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尴尬。小月见是庄武,脸上也泛起一朵红云,接着低下头,痛苦地说,买个铁桶,明天我们全家就要被遣送回山区农村去了。梁小月说完,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庄武。庄武也正盯着她,四目相对,庄武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梁小月。梁小月家的成份是地主,她的爸爸也整天挨斗,但是他挺过来了。庄武想,她们回农村也比自己好,起码她还有父母啊。想起父母,他又心酸起来,梁小月讲的安慰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五年级并班的时候,庄武和梁小月就同在一个班了,并且梁小月就坐在他前面的座位上,从此庄武好像多了一层牵挂,也多了一层思念。学校下课了,庄武不急着回去,却站在操场上,远远的望着梁小月排节目。那个打着蝴蝶结的双辫子姑娘梁小月就是他朦胧中的思念和牵挂。若看不到这个小身影,他就会浮躁不安。有一次“六一”儿童节,班主任牛老师让庄武和梁小月出一个节目,演一对新中国老夫妻学文化的表演唱,梁小月已经答应了,但庄武死活也不肯。后来牛老师让王子强演,当庄武看到王子强和梁小月表演的《新人新事出在咱新国家》赢得满场掌声时,让庄武的心妒嫉了好久。庄武想到这里,就又似乎想起什么,他问梁小月道,小月,你父亲身体好吗?还可以吧。梁小月回答。  

这次梁小月全家被遣送回老家,也是上面的政策。庄武和梁小呆呆地面对面地站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庄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单人一寸相片送给梁小月。这张相片是他的小学毕业照,照得很好看,他十分喜欢,就整天装在口袋里,他想着小学快毕业了,要送一张给梁小月。今天果然就单独地遇上了梁小月,他为自己的大胆吃了一惊。梁小月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送给庄武。俩人之前都没有约定过要互送相片,但俩人一直都想送一张相片给对方作为留念,一切都这么巧合,也都这么自然,梁小月提着铁桶走远了,庄武还站在那里拿着梁小月的相片在远远地目送着她。庄武对异性的追求,对异性的感觉,就这样朦朦胧胧地被梁小月带走了。

 

自从父母亲过世,哥哥去了香港,自己在舅舅家寄人篱下,虽说舅舅从小疼他,但舅舅毕竟代替不了父母,表兄、表弟、表姐有时也会做些让他难堪的事和讲些令他尴尬的话。由此庄武的性格越来越孤独,他本来性格就内向,这下更不爱讲话了。

十六岁那年,初中还没毕业的庄武要去林场当知青了。吃过晚饭,舅母借着昏暗的灯光在为庄武收拾行李。表弟表妹们一个拿番薯粉,一个拿一小包红糖分别放在庄武的铁桶中去。舅舅问他,阿武,如你不想去林场,我帮你再去找找熟人,你年纪这么小,林场的劳动很辛苦,我怕你吃不消。庄武摇了摇头,继续收拾行李。舅母说,阿武,如吃不消你就请假回来,我做你喜欢吃的菜给你吃。庄武依然不吭声。

四十几位同学,挑着行李,要走五十多里路才能到达目的地,庄武和同学们走一路歇一路,肩上的担子和背上的包裹好像越来越重,腿酸酸的胀胀的,很多人的脚起了泡,磨出了血,庄武的脚也起了泡,但他一声也不吭。同班同学翁美玲、王子强、王素梅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天气虽晴朗,却也是乍暖还寒,每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休息时,翁美玲问庄武说,庄武,你的脚有没有起泡?庄武没吭声,翁美玲又问,说话呀你,有没有起泡?庄武仍然没吭声,翁美玲火了,嚷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问你话也不回答。看翁美玲发火,王子强说,看你嚷个没完,他就不喜欢讲话你怎么了?唉算了,谁不累呢,你少讲几句话,省点力气来走路吧。

下午五点多钟,这支队伍才到达目的地。翁美玲看到这里这么多山,每座山都被云罩住,显得天很底,阴沉沉的,她心里非常害怕。这次她不再跟庄武说话,把脸扭向素梅他们。她说,素梅、子强,你们看,这里每座山的山头都戴着帽子呢。王子强说,这里很静,只有山溪水,看来我们要当山大王了。厨房为他们留了饭,每人一钵三两米饭,菜是大白菜,上面有三几块肥肉,每人一份,用碗装着。翁美玲看到菜台上的菜用一块黑灰色的布盖着,脏兮兮的,她当即就想吐出来,她说,这么不讲卫生,令人作呕。翁美玲长得娇小玲珑,她心直口快,见什么说什么。吃饭时,她忘记了跟庄武的不愉快就把自己的菜倒在庄武的碗里,庄武也不客气,他的肚子太饿了,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王素梅笑庄武,看他那吃相,像饿死鬼投胎。

这里还没有电灯,村民家里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灯,晚上出门用的是菁仔火,林场用的自然也是煤油灯。工区队长李保民,叫职工们、同学们集中在男宿舍开会。在男生宿舍,男同学的包裹还未解开,便把包裹堆到一边,腾出位子,大家就着床板依次而坐。床板是新的,看得出,林场为知青的到来,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李保民四十来岁,方脸,黑脸膛,他张开嘴就露出一排大牙,其中左边还有两个镶金的,金牙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笑着对大家说,同学们,我今晚还叫你们为同学们,明天就叫你们为职工们了。你们从学生,变成工人阶级的一员,证明你们真正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了。以后,我不管你们当中的成份是什么,只要你们积极劳动,用汗水改造你们的世界观,我们工人阶级就欢迎你们,承认你们。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你们今天选择的路是对的,个别出身不好,成份不好,只要用汗水来改造自己,同样可以培养、可以入团入党。庄武听李保民讲话的内容就知道他水平不高,能力也有限。李保民还没说完,几个男同学已经靠在墙角上呼呼地睡着了。李保民体谅大家的辛苦,叫醒了睡着的王伟平、王子强等人,让他们解开行李休息。

晚上,女生宿舍的翁美玲、柳英、王素梅被一种声音惊醒。柳英颤着声音说,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在叫?大家静下来,竖起耳朵听,果然嗷--嗷,女同学们被吓得脸无血色,不约而同地又惊叫起来,李保民闻声即从床上起来,听见女同学们在惊叫,就问,你们怎么啦?翁美玲说,你听,不知什么声音,像鬼叫一样,这里可能有鬼。李保民大笑说,什么鬼,那是山羊的叫声,不要紧,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山劳动。说着他就打着哈欠回房睡觉了。柳英还怕,说,怎么山羊是这种声音的,怪吓人的。姑娘们困意又上来了,她们很快就又睡着了。

清早,青年们正在睡梦中,就被一种鸟的叫声惊醒:“八两鸹鸹,八两鸹鸹”,然后哥好哥好的鸟也来奏热闹,接着就被一阵阵哨子声惊醒了。李保民说,起床了,今天要上山种树。

大家匆匆吃过早饭就跟着李保民上山了。才只上了一半,翁美玲觉得胸堵得慌,脚步慢慢地落下来,她说我不行了,我喘不过气来,接着王素梅和其他女同学也说喘不过气来。王伟平跟在他们的后面慢慢走着,这时也,嘲笑她们,哇噻,你们不是想去当女兵吗?怎么连这点小山都爬不动。柳英骂他,我们想去当女兵也让你知道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们女同学?你不同情我们,还在肌讽我们?你真讨厌,你最好离我们远点,关你什么事?你的嘴不讲话不行吗?整天讲的不是人话。待姑娘们气喘吁吁地上得山来时,老工人和部份男同学已经割倒一大片杂草了。姑娘们谁也没干过这种劳动,她们锄一下看一下,柳英面对一棵树枝一锄下去就想把树枝除掉,谁知道树枝却朝柳英的脸直直地拍打过来,她脸上立即露出一条红红的印痕,疼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老工人都看着她们笑。老工人刘进才走过来,告诉柳英不要面对树枝,让树枝往左或往右,这样就避免自己受到伤害。姑娘们就学着刘进才的动作干了起来。他们就这样度过了第一天。以后,他们的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像一个模板子刻出来的。

庄武的行动总是孤僻的,做劳动,他一个人跑到隔壁的山头上去,吃饭,也一个人吃,洗衣服也是等别人洗完他再去。王子强说,阿武,你怎么老是一个人独往独来?有什么心事要向我们讲啊。庄武就笑了笑,说,没什么。一次劳动休息,翁美玲和王素梅来到庄武身边,递给他一个红色的山果。王素梅说,这叫“三月泡”,酸酸的甜甜的,味道真好,可以解渴。庄武正口渴,信以为真,拿起来就咬,哎哟,酸死了,庄武盯住她俩叫道。王素梅说,啊,原来你是这么怕酸的,难怪你这么孤僻。说完,翁美玲拉着王素梅就跑,说快走,他要发火了。俩人嘻嘻哈哈地走开了,留下满口酸味让庄武品尝。

每次劳动休息,庄武都喜欢坐在这半山腰上,望着山下那条泥土公路,它像一条白绸懒懒地散落在山腰间,山脚下有一条清清的山溪河,从山上往下望,河水在阳光下闪出的光,它又似一条彩带伴随着白绸。白绸和彩带悠然又懒懒地从山里飘向山外,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同学们望着这条弯弯的山路,盼望有邮递员骑着单车进山来,给他们送信,送包裹单,甚至还有工作通知,学校录取通知等。这条路成了同学们的希望,也正是这条弯弯曲曲的沿山公路能给大家带来希望。但是庄武却没有希望,因为他没有亲人来探望他,也没有人写信给他,其他更谈不上。唯让他快乐的就是看书或晚上和子强他们下田照田鸡(抓田鸡),然后煲粥吃,吃饱了就呼呼大睡

 

 

这天工作不多,又见阴云密布,干到下午四点钟李保民就让大家收工了,回到工区,大家又忙着把晒在外面铁线的衣服收回来,雨下起来了,柳英看见李保民妻子的衣服还没收起来,于是她就喊李保民收衣服,李保民便从家里拿了一条长竹子来撩他老婆的衣服。柳英奇怪为什么李保民会这样,李保民露出大白牙笑到,这是女人的衣服,我们男人不能用手去拿。翁美玲刚好从里屋出来,便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同你老婆睡觉。这是两回事。李保民边撩边说。翁美玲和柳英就笑他,看不出李队长的思想还这么封建。李保民说,你们别笑,快回去抓紧时间吃饭,晚上要开会。晚上开会时,庄武看到上面派来的领导竟是黎明黎歪子,他额上的青筋就暴露出来。自从黎明迫死了他的父母,迫走了他的哥哥,他还没有找他算帐,黎明竟要在这里当他的领导来了。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庄武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庄武双手紧紧地握住拳头,恨不得上去就给他一拳,那该有多痛快啊!庄武怎么也不明白,黎明是街道居委会的造反派,怎么就来了林场,怎么就当了“林场领导”呢?真是冤家对头,他越是不想碰到的人,偏偏就越要给他碰上,越不想看见的人,就越是要让他看见。

“文革”以来,黎明从“混混儿”变成了“工人阶级”的造反派,变成一个红得发紫的人。他专拣大干部斗、专拣有钱人斗,高干、老师、总之他认为哪个人有钱,哪个人就是资产阶级,就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躲不过他的“指挥棒”。他非常积极,积极过后是入党,转干,现在他是以工人代表的身份进驻林场,抓林场的“斗批改”工作。

散会的时候,黎明向庄武扬了扬手,歪着嘴叫道,庄武想不到在这看到你,我只知道你去林场,但不知道你在哪个林场。庄武不想跟他讲话,正准备离开,见黎明叫只好停了下来。黎明以为庄武在这里看到他会很高兴。黎明先是笑着叫阿武。庄武没好气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事?庄武的冷寞沉重地打击了黎明,他强打笑脸问,庄武,这么久没回家,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见庄武不出声,他又说,听说你哥哥去了香港,他们叛国投敌,你要跟他们划清界线。庄武顶撞他说,什么叫叛国投敌,香港不是我们国家的一个地方吗?庄武说着就走了。他恨死他了,怎么他哥哥去了香港他都知道。庄武用眼睛瞪着黎明,一句话也不答理他。

庄武闷闷不乐地回到宿舍,看见翁美玲抱着一团毛线正在和王子强、王伟平闲聊。王伟平说,黎明来了就好了,毕竟咱们是老乡,以后希望他对咱们关照点。做梦吧你,黎明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难怪你跟他是同路人,难怪你会讲他的话。翁美玲正顶撞着王伟平,见庄武进来,就把手里的毛衣抖开来说,庄武,这是我帮你织的毛衣,快试试看合适不合适。庄武很感激她,以前他穿的毛衣是妈妈织的,现在他没了妈妈,刚好他现在穿的毛衣又脏又短,正不知怎么办呢。庄武感激地看了翁美玲一眼,就穿起来,把手伸直,翁美玲又帮他把衣服拉好。庄武伸出手来叫翁美玲看,笑着说,手袖一个长短呢。王伟平接下庄武的话说,长短我不怕,给我穿吧。翁美玲连看都不看他说,妄想。

王伟平很想接触翁美玲,但翁美玲却不理他,她给好多同学织过毛衣就是不帮王伟平织毛衣。翁美玲帮庄武脱下毛衣,又把他的脏衣服抱成一团说,我明天帮你去洗一洗吧。翁美玲让王伟平感到心口酸酸的。

翁美玲为人朴素大方,也从不会记恨人,就是有时讲话刁钻些。老工人刘进财当面和她开玩笑说,美玲你讲话不饶人,难怪啊,因为你嘴唇一粒珠,爱赢不爱输嘛,说得翁美玲十分不好意思。刘进财三十好几尚未结婚,看到林场来了女知青便欣喜若狂,总是笑咪咪地往女宿舍张望。老工人看他对知青姑娘垂涎三尺,就笑他说,进财,你看这么多漂亮姑娘,千万别错过机会,快点挑一个来做老婆吧。刘进财被说得心花怒放。他跟哪个女知青都爱开玩笑。唯独不太敢和翁美玲开玩笑,见了她就远远地躲着,她走了以后就又偷偷地向她张望。老工人笑他,这叫疏者亲亲者疏,你已经爱上翁美玲了。王素梅把这句话传给翁美玲,翁美玲说,假如这样,我宁愿死掉算了。

青年人就这样,都有自己爱的目标。翁美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就装着庄武。庄武越是不讲话,她就越喜欢他不讲话的性格,就越想接近他,有事没事找事跟他接触。有时林场放假,见庄武不回家,她也不回家,想留下来陪他,被庄武拒绝了。而庄武的心里,整个的都被梁小月占领了,除了梁小月,庄武是谁也装不下去的。自从那次和梁小月在县城分手至今,他没有梁小月的任何消息,相信梁小月也不知道庄武的消息,庄武和梁小月只不过互相送过相片,并无表达任何的爱意,可是庄武竟是这样的忘不掉梁小月,魂牵梦绕地想着梁小月。

黎明来到林场也真是积极,他每天带着大家上山,李保民当了他的左右手。王伟平由于恭维黎明,黎明就让王伟平去做总务,还分配一部单车给他,王伟平觉得好威风,他天天骑着单车到圩镇买菜、买面条、大米、猪肉、咸鱼等,黎明就照顾爱讨好他的人,让王伟平脱产做总务,是黎明工作的手段。那天在上坑的一个半山腰劳动,柳英感到身上一阵痛痒,不知为什么她就胡乱地抓起来。翁美玲看到柳英的脚下有一堆刚被锄过的蚂蚁窝,就知道有很多蚂蚁爬往她身上了,柳英顿时哭着大喊大叫。翁美玲说,走,过那边把衣服脱下来,这样才能将蚂蚁抖干净。俩人刚刚放下锄头,黎明就在山上嚷起来,喂!干什么你们?不用做?吵吵闹闹的,看见小蚂蚁就把你们吓得熊样。如果世界大战打起来,你们不当逃兵才怪呢。翁美玲顶他,你不去当逃兵就没人当逃兵了。看翁美玲顶撞她,黎明就不吭声。柳英身上有蚂蚁,我帮她弄一弄。停了一下,翁美玲又说。黎明的声音软了下来,说,她身上有蚂蚁又关你的事?她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们干活本来就慢,还这么多事,按你们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共产主义?翁美玲又瞪了他一眼,拉着柳英就来到僻静处,只见柳英的身上出现了一片片红红的斑点,就忙帮她把蚂蚁全部扫掉,又帮她擦了清凉油。柳英感激地说,我连累你被黎明批评了。翁美玲不让她讲下去,笑着开玩笑,我们是鸡脚(阶级)姐妹,讲鸡脚(阶级)感情,俩人同时笑起来。

黎明对翁美玲有好感,但他却采取欲擒故纵的手段,他一时说翁美玲是“篮子盖花布,表面好看,里面不好看”。又说翁美玲在山上劳动,衣服没湿,是出工不出力,气得翁美玲有口难辩,心里恨死了他。然后,他有时也表场她,说她世界观改造得好,劳动又积极,要大家向她看齐,要大家选她做积极分子,还准备培养她入党,无奈翁美玲经常当着这么多人和自己顶撞,他对翁美玲有点“烂坭扶不上壁”的感觉,心里对她又失望又不满,就想有时候对她来点硬的。有一次,黎明分配翁美玲去河边洗麻包,翁美玲因为来了例假,又带点感冒,就不想下水。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服,她不能下水干活。黎明说,你怎么处处和我作对,我让你去你就一定要去。庄武心疼翁美玲,见她身体不舒服,就说我去洗。但黎明一定要让翁美玲下河去洗,还说,这是党考验你的时候。翁美玲一气之下,就赌气下河,被庄武拉起来,这个任务后来由庄武和王子强帮她完成,黎明只好无奈收场。

黎明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小事情联系大方向,搞得林场的青年和职工人心惶惶,连李保民也恨他。这年,庄武积极分子被取消,翁美玲的入党培养对象的资格也没有通过,这两样殊荣,黎明给了喜欢拍他马屁的王伟平,王伟平感激万分,他向黎明表忠心,要扎根林场干一辈子革命。知青们恨死了黎明,连李保民、老职工也对黎明的工作方法和态度都十分不满。

 

这天晚上的月亮一直躲藏在云层深处,怎么也不肯把脸露出来。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疲劳的青年们早早就睡着了,林场四周静静的,偶尔可以听见微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山沟里长流不息的流水的哗哗声,远处还传来一声声山羊的叫声,嗷、嗷、嗷、嗷……。

今晚值班的人是黎明。黎明自从当上造反派的头头,就经常来往县、镇政府,认识了不少“关键”人物,以后他就被镇政府吸收为职工,后来又转为国家干部,转干后他更频繁地参加各种运动。有人笑他说,黎歪子,可惜你读书不多,否则你的官就会越当越大。黎明这回不敢恼人叫他黎歪子,就顺着回应说,幸亏我没读那么多书,没文化才显得自己是个彻底的革命派。有一次,他代表工人阶级进驻学校,于是就当了学校的头头。不久解放军也来进驻学校。为了欢迎解放军的到来,他必须上台讲话并致欢迎词。他让办公室的老师写好了稿,然后照着念。办公室的老师深知工人代表黎明文化不高,怕他把欢迎词中“衷心感谢”的“衷”字念成“哀”字,就在旁边作了注释。欢迎会开始,黎明昂首挺胸地走上主持台,他照稿念字:解放军同志们、你们好!解放军支持学校复课闹革命,我代表工人阶级和全校师生表示热烈的欢迎和哀心的感谢!括符,此字不读作哀,括回去。台下哄地一声发出一阵暴笑,黎明还以为自己讲的好,以为他讲话受大家欢迎,歪斜着的嘴笑咪咪地心里挺得意。

黎明这次被派来林场抓斗批改,虽说他只挂个副队长的职,但他却把自己当成了“一把手”,什么事都由他安排,李保民只好由着他。他强调干部要参加劳动,职工晚上要值班放哨,干部也应该值班放哨。这晚他和王伟平值下半夜。他对王伟平很关心,见王伟平在打瞌睡,就说,小王,你也累了,你先去休息,这里有我就行了,等一会我再去叫你。王伟平走后,黎明又四周走了一圈,感到自己很困,便坐下来想抽烟,烟尚未点着他的头就垂下来睡着了。突然,他的嘴被一团什么东西赌住了,接着头上被一个厚厚的,臭臭的麻袋罩住,他被人推着走,他感觉到他们至少有两个人,他手脚并用地乱舞乱抓,但一点作用也没有。但一点作用也没有。走了很远,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感到自己马上就会绝气,他快要死了。他被推着走了十几分钟,就听到了流水声。然后他被重重地甩在地上,推他的人就全部跑了。黎明的双手被松下来,可麻袋还罩在他的头上和身上。他拼命扯掉了嘴里的烂布,然而被扎着的麻袋口怎么也扯不开。一直到差不多天亮,一个清早放牧的老年人看见有个麻布袋在扭动,以为是谁抓住的山羊漏了带走,就走上前来,慢慢地解开袋口,发现竟是一个人,他不敢看是什么人便赶快走开了。黎明这才得救。他钻出麻袋,用溪水洗了脸,整理好头发、衣服、在溪水边坐了很久。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去。他第一个看到的是李保民。李保民和妻子正在溪水边刷牙漱口,看黎明便叫,黎队长,这么早就起来了?黎明歪着嘴笑了笑,没有回答,第二个看见他的是王伟平。王伟平问,你昨晚怎么没叫我起来,让我睡到天亮。他依然笑了笑,依然没有回答。

黎明这次被人丢弃在溪水边,他知道自己是遭了别人的暗算,他心里估计可能是某某人干的,但却不能说出来,假如说出来,无证无据对方肯定不承认,更显示自己丢人。他暂时把这些耻辱装起来,待机会成熟再和他们较量。

 

一转眼的功夫,知青们来林场已经有一年多了,黎明也来了大半年。这一年,青年们上山种树、砍柴,下河抬石头、挑泥沙建变电站。艰苦的劳动已经把青年们锤炼出来了。男知青成了十足的山民,姑娘们也变成了山姑。他们能吃、能睡、能干。在这一年里也走了几个知青,他们都是干部子弟,被安排在事业单位。

一阵哨子响,李保民喊,大家集中到男生宿舍开会。

男生宿舍被罩在忽明忽暗的光圈中,整个房子弥漫着烟雾和臭臭的烟味。柳英、翁美玲、王素美等女同学都捂着鼻子。翁美玲问,你们男同学不吸烟会不会死?王伟平、王子强立即答应,会,我们吸烟吸死了让你们哭坟。翁美玲唾他,死鬼,谁会去哭你们,不要脸。庄武也奏上来笑着说,命都没了,还要脸干什么?王素梅说,庄武你不讲话就不讲话,一讲话就惊破天,你今天讲的话特别有水平!

李保民说,大家静下来,现在开会。黎明歪着嘴读了最高指示,总结了阶段工作,他对自己被丢到溪水边的事只字不提。黎明最后说,自从水牛死了以后,南山已经很久没有派人去守场了,我们觉得这样子不行,于革命不利,为了加强南山的管理,我和李队长商量过了,准备派一名同志去南山守场。庄武同志一贯表现不错,就让庄武去。听说去南山守场,知青们面面相觑。

南山守猎场也叫南山工区,从林场进去还有二十多华里,原来南山工区只有一个人,后来那个人病死了,就再没派人去。现在黎明说要派人去,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十几年前,这里还没有成立国营林场,南山有个村子叫麻雀坑,住着几户人家。国营林场建立时,政府指示凡住在麻雀坑的山民都要迁到山下去。村民们都陆续下山了,最后只剩下水牛一个人不肯下山。水牛姓水名牛父母早就过身,自己五十多岁尚未娶妻。他这一生就住在南山,仅去过一次圩镇。去圩镇,就等于逛大城市。水牛十八岁那年,某一天,他吃过早餐,阿妈让他带些山货去圩街卖,顺便逛一逛圩街。其实水牛早就想去圩街逛一逛了,看看街上的靓妹与这山里的妹子有什么不同,一来饱一饱眼福,二来好让自己晚上做个好梦。他想自己真是窝囊,这么大还没有去过圩街。那天他在街上走过,他走惯了山路的双脚现在走平路也习惯把脚抬得老高,街上人都用眼睛看他,小孩笑他“畲仔下山”,“畲仔哥哥,鹅哥顶栋”。(畲话即太阳出来的意思)水牛满脸涨红,他发誓以后不再下山,无论阿爸、阿妈怎么哄他,他都不去。后来国营林场建立,他父母就相继去世了,他一个人更不想下山了,亲友们都下山去了,他就是不走。林场只好吸收他为职工,水牛就作为林场职工在南山长住下来。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林场领导也曾为他物色过几个姑娘,但这些姑娘都被这大山吓跑了,她们情愿嫁给农民,也不愿嫁给这样的吃国家粮的职工。光阴似箭,一转眼,水牛就成了五十多岁的老头,最后病死了。

水牛死后,其实这个工区完全可以不再派人去。但黎明却不听李保民、刘进财等老职工的意见,他非要派人去住场不可。这天晚上开会,他就宣布让庄武去南山工区当守场员。黎明希望庄武上南山守场后,最好让老虎把他吃掉,连骨头也不要留下来。

听完这个宣布,庄武一声不吭,他抢过王子强已经吸了一半的土烟就猛抽起来,又被烟沧得连连咳嗽,他又把烟头丢在地下,未等散会就跑出去了。翁美玲紧跟着庄武出来,她看见庄武躺在床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她知道庄武心里难过,她的心比庄武更难过。翁美玲之所以这么关心庄武,她内心更爱庄武的沉默,她体谅他是个孤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处处都在关注着庄武,一天见不到庄武心里就不舒服。她对庄武好,庄武是清楚的,但他的心里装不下翁美玲,他在遥远地思念着的却是梁小月。

翁美玲轻声地问庄武,你去还是不去?

去!庄武冷冷地回答。不去行吗?庄武边说边坐了起来。

那我陪你去好不好?

你又在讲孩子话。庄武经常把翁美玲的话比作孩子话。看他少言寡语,翁美玲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她此时猜不准他在想什么,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满脸不快的庄武。

第二天一大早,黎明就通知庄武上南山。翁美玲,王子强等都来帮他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一个棉被包,衣服卷进棉被包中,用折子打成行军包裹,一个铁桶,装着日用品,米、油、煤油,用锄头翘一翘就可以上山了。庄武头戴军帽,脚穿解放鞋,担子挑在肩上,是一个十足的打山工山民的打扮。一路的微风细雨,伴着他沉重的脚步,他一步步难地走着,不知是冷还是恨,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庄武习惯了孤独,他也不怕辛苦。来林场锻炼,他就把自己当成山民。

他白天种菜、种番薯、种花生、烧炭、砍柴,晚上敲铜锣赶山猪,为了防止山猪偷吃番薯,他还扎了不少草人,把这些草人竖在每块番薯田的田笼上,又往草人两边放两张纸条,风一吹,纸条就飘起来,咋一看,那草人也十分像人。庄武日出而作,日落而食,庄武真正回归大自然,在这个大自然里,无人同他讲话,唯晚上赶山猪才让自己的喉咙大声呼喊,啊!啊!啊!他大声地喊着,啊!大山也回应着他。每个月的3号他就下山领工资、领粮票,然后买上一个月的大米,咸鱼、豆酱等又上山了。下山的时候,他本来想见见老同学们,但大家都开工去了,庄武每次下山,都见不到同学们。就这样庄武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庄武每次下山,翁美玲都看不到他,本希望庄武能留下来住上几晚,她十分想念他,她有许多事要告诉庄武。有一次,翁美玲比较早收工,她回到工区就看见庄武下山来领粮票,心里十分高兴。就把庄武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梁小月结婚了,你知道吗?

庄武吃了一大惊,他心中思念的姑娘居然已经结婚了,她和谁结婚呢?那个人又是干什么的呢?庄武顿时感到心儿空落落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梁小月会这么快结婚。从此后,彻底破灭了庄武心中那个遥远而美好的梦,他带着遗憾回到南山,饭也不做,倒头便睡。一连几天,他都不开工,他拼命看书,只要能拿到的书,不管是否禁书,他都看。看得最多的是《红楼梦》,他脑恨薛宝钗怎么嫁给了贾宝玉,他恨贾宝玉,林妹妹和他相识相知,但她死了他都不知道。

这晚,庄武已经睡着了,突然,朦胧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喊——庄武、庄武。庄武心里一惊,这三更半夜的,是谁来到这里?他住南山大半年来,几乎没人来看过他,连林场的技术员也没来过。庄武带着满脸狐疑忙起身披衣走出茅棚,一个黑影倒在他的怀里。啊!是翁美玲。他一边抱紧着她,一边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这三更半夜谁和你一起来的?翁美玲说,什么三更半夜?现在才七点多,我来时天还没黑下来。庄武是自己看书睡着了,被翁美玲的声音吵醒,他以为是三更半夜。

庄武在南山一住就是大半年。自从庄武上南山以后,翁美玲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好似被他带走了。她实在太想念庄武了,也实在太担心庄武了,担心庄武一个人在山里会不会出事。在这帮知青当中,同时爱着翁美玲的还有好几个男孩,可她心里就只装着庄武。翁美玲认为庄武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是因为他在想着梁小月,现在梁小月结婚了,庄武对她的思念也就从此了断。

这半年来,又有一批知青出去,有的去读书,有的被分配在县城的事业单位。但每次都没有庄武和翁美玲的份。这天晚上,王伟平正借着昏暗的灯盏火收拾行李,他明天就要去县招待所上班了,大家都很羡慕他。前几天王伟平来找翁美玲,告诉她他可以帮她搞调动回县城。翁美玲知他在追求自己,就拒绝了他。

连黎明也准备调到公社派出所去当副所长了。临走前几天他都在缠着翁美玲。希望翁美玲能对他有好感,那天下午,他把翁美玲叫到宿舍门前那条小河边,他歪笑着对翁美玲说,我准备去派出所上任了,到时候我会帮你调出去的,你要相信我,翁美玲开始不知他要讲什么,后来就越听越明白了。黎明歪着嘴嘻笑着说,我的年龄比你大十来岁,你看有无可能……我们……。翁美玲好像自己吃了一只苍蝇,感到一阵恶心。她扭头就跑,被黎明一把抱住。翁美玲拼命挣扎,对黎明又踢又骂,“呸!死黎歪子,呸!下流!呸!快去撤泡尿照照自己。”翁美玲挣脱黎明以后,就一口气往南山跑来了。

翁美玲又气又急,她想,黎歪子这个臭流氓,三十好几娶不上老婆竟敢来找我,这对她是极大的污辱。她忘记了害怕,忘记了黑暗即将降临,她控制不住自己竟独自往南山上跑来,她一心想上山见庄武。她半走半跑了二十几里地,到了山上才开始害怕。她看到山上的草扎假人的飘带在迎风摆动,顿时起了一身疙瘩皮,感到一阵害怕向她袭来,便大声地喊叫着庄武的名字,庄武从茅草棚走出来翁美玲就急急地扑到他的怀里。

庄武扶翁美玲坐在床上,又端过一碗水给她。翁美玲的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并把事情细细地讲给庄武听。她忽然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一气之下就跑到山上来了。

庄武两眼紧紧地盯着翁美玲,她的热情早就把庄武烤化了,庄武也在想她,但他怕拖累她,因为自己是个孤儿,出身又不好。现在,他的眼睛噙着泪水,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自己粗大的手把翁美玲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两手相握,似两股强大的电流通往两人的全身,庄武控制不住自己,就把翁美玲紧紧地搂在怀里。

是啊,他们俩也都老大不小了,既然无法进城,何必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庄武看着翁美玲的双眼皮睛睛,又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她的乱发。接着又把美玲更紧地抱住。翁美玲更是放声痛哭,把这几年来对庄武的爱和思念都统统释放出来。庄武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自己的眼泪流也出来了。这些眼泪是痛苦是压抑。翁美玲对自己一贯的关心,他一直都记在心里,现在梁小月的形象已在他心中朦胧起来,取代他这个位置的,便是翁美玲,他心中遥远的爱已经破灭,他再也不会拒绝她了。

庄武觉得翁美玲的火热的心在进一步融化着自己。他连忙把浑身无力的翁美玲更紧地抱住,生怕她走开。他在她的额上、脸上、拼命地亲着、吻着,接着又把嘴唇贴在她干枯的红唇上……他慢慢地将她放倒在床上,让她平躺着,他的手颤抖着慢慢地伸进她的上衣,她润滑的肌肤让他欲火燃烧起来。他把脸贴在她的胸脯上,他听见她的心正在激烈地跳着。翁美玲感觉幸福令她眩晕,她紧闭双眼,喃喃地呻吟着。庄武久盼的爱就从这里开始,原来这就是爱情,神奇的爱情。此时庄武体内久伏的欲望犹如开了盖子的潘多拉盒子里的灾害魔鬼,无遮无拦地升腾飞扬,那种欲望已经燃成了燎原大火,他不再顾及什么,更顾不上这火是否会毁掉他们的前途和青春……就这样,大山作证,溪水为媒,草棚当新房,没有祝祠,没有鞭炮,只有两颗紧紧贴在一起的心。

庄武和翁美玲正在“腾云驾雾”,忽然他们听到“轰隆”一声俩人随着床一起坠倒在地下,原来庄武的床承受不起俩人的重量,加上俩人动作的磨擦,朽没的凳脚断成两折。俩人惊愕了一下,便又笑出了声。翁美玲娇依在庄武的怀里说,庄武你看,连你的床都在妒嫉咱们,连你的床都要“整蛊”我们。庄武说,假如它再敢这样,看哪天我把它放火烧掉。翁美玲就笑起来,笑得非常甜蜜,非常幸福。

翁美玲不想再下山了,她不想再回去看黎明的脸色,黎明虽然要走,但没走前他始终还要找自己的麻烦,倒不如就这样下去,躲过这几天再说,反正她已决心这辈子和庄武就这样生生死死地守在一起了。黎明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去追究她了,李保民对她更是爱理懒理,此后她就在南山住下来,和庄武相依相守,他们每逢三号下山去领工资,她不怕队长,场长的批评。不知从何时起,她养成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格,任由领导批评她“未婚先孕”、“没敲钟先进饭堂”,“后进青年“等大帽子一顶又一顶都戴在她头上。

翁美玲的父母已经恢复了教师职务,现在即将退休了。当他们知道女儿和庄武出了事,心里又气又急,直怪女儿不争气。她父亲还想去找庄武,准备教训教训他,后来被母亲制止了。她母亲发现女儿怀孕了,又见庄武虽性格内向,倒也诚实英俊,只好默认了这门亲事。父母写信叫他们回来,并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让亲朋好友来家坐坐,庄武的舅舅、舅母、姑父、叔叔、婶婶都来了。大家都来了。大家非常高兴地坐在一起,向这对青年祝贺。大家齐齐举杯向新人祝福。桌子上摆着久违的饭菜有九大碗,白切鸡、红纹肉、清蒸鱼、炒鱿鱼、发菜、冬菇,炸果丁等等。父亲和亲人们还喝了酒,岳父叫庄武也喝,庄武心里非常高兴,他没有父母,哥哥又不在家,是美玲给自己一个家,他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掉岳父母,他也将和翁美玲白头偕老。庄武边喝酒边想,但他不善言辞,他这样想也准备这样做。翁美玲有身孕不敢喝酒,她不时地偷看着笑在脸上喜在心里的庄武,庄武开心她也开心,她将把自己的一生都系在庄武身上,她感到自己幸福着庄武的幸福,快乐着庄武的快乐,同时也痛苦着庄武的痛苦。她的姨母给了她八元钱,作为出嫁时的带路钱。后来翁美玲临盆时,庄武尊重岳父母的意见将妻子送回岳父母家。翁美玲的父亲拿出一叠捆得紧紧的书对庄武说,阿武,现在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你何尝不去试试,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好啊!庄武觉得岳父母说得很对,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转眼的功夫,差不多五年时间就过去了。这天,翁美玲的父母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除了白切鸡、红焖猪肉,还有酿苦瓜。庄武和翁美玲的女儿冬妮也已经四岁了,活泼可爱、调皮有加,还不时拿着一条棍子在饭厅里“耍大枪”。美玲的爸爸说,你看我们这个小宝贝,长得像男孩子一样,什么她不好玩,偏偏玩男孩子的“耍大枪”。全家人都笑起来,冬妮看见大家笑她也笑,两个小酒窝盛满了幸福。

翁美玲的妈妈自从退休以后,就专门替女儿带小孩,买菜做饭,她的手很巧,每天做菜,总有新花样,这天她又弄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一是庆祝女儿从林场调到木材公司上班,二是庆祝庄武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在县城的小学当教师。

吃饭的时候,翁美玲告诉庄武,今天办公室的徐股长拿一份材料让她签名。庄武问她,是什么材料?翁美玲说,是关于黎明在文革中参加“打、砸、抢”的材料,我还看到有几页写迫你母亲进监狱、你父亲被造反派踩死的事。

庄武一听,端着的碗筷立刻放了下来,说到父母,他的心口一阵疼痛,假如不是“文化革命”运动,假如不是黎明,他们原本一个幸福的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父亲被活活踩死,母亲死在监狱里,两个哥哥又去了香港,成为孤儿的他,正是他懂事长大的时期,他心中渴望的温暖和幸福倾刻间被卷入轰轰烈烈的“文革”浪潮中,他的青春年华都丢弃在大山里,他的心中盛满了仇恨。但他一个小老百姓,他又有什么能耐去“报仇”呢。现在自己不找他,“上帝”自然会替他报仇了。

翁美玲的爸爸妈妈说,恶人必有恶报,天会收他。冬妮看大人只顾讲话,没人理她,就吵着爸爸,我要吃鸡腿,快夹给我。翁美玲连忙夹了个小鸡腿给她,可冬妮却把鸡腿放回鸡肉盘里说,我要爸爸夹给我。翁美玲骂她,看你小小年纪这么挑剔,谁夹给你还不是这块鸡腿。庄武连忙夹给她,嘴里说冬妮、乖女儿,女儿跟爸爸最亲了。冬妮吃着爸爸夹的鸡腿,又看全家人在注视她,就又笑了,就得意洋洋地吃起来。

一天,翁美玲去市场买菜,想买点猪骨头煲汤。她捏着一张八角钱的猪肉票在排队等待。她聚精会神地望着食品公司卖猪肉的员工在分割猪肉,她觉得自己很羡慕这工作,起码买猪肉就不用排队,连县政府饭堂的总务对他们都毕恭毕敬。突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个正在刮猪蹄毛的人不是黎明么?她早就听说黎明受到组织的处分,被定为文革时期“打、砸、抢”的“三种人”,并从干部降为国家职工,没想到他还是在好单位工作,他真是神通广大啊!翁美玲想。

轮到她的时候,黎明刚好刮完猪蹄毛走到前台,翁美玲想退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坚持站在原地等买猪肉。这时黎明也看到了翁美玲,就歪着嘴半笑着说,是你呀美玲,好多年没看过你了,你不会老啊!翁美玲不作声,黎明接着问,你想买什么?翁美玲指着一块扇骨头说,买一斤扇骨。黎明说,没了,猪骨头已卖了。卖了怎么没拿走?翁美玲心里很不愉快,她知道黎明一贯都喜欢耍手腕,就没好气地问他。是留给别人的,他等一下就来拿。黎明又继续刮他的猪蹄毛,不再答理翁美玲。翁美玲知道是黎明故意不卖给她,心里骂道,劣性不改,略有点权他都要发挥,她只好拣了一块五花肉。在称猪肉给翁美玲时,黎明告诉翁美玲,他在派出所当副所长就结婚了,妻子是居民(即吃国家粮)现在有一个女儿已经两岁多了。翁美玲只在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恭维他。

翁美玲至今还在恨着黎明。就在她怀着冬妮的时候,黎明从派出所经常来到林场,干扰林场的工作,说这是“维护社会治安”。看到翁美玲有身孕,就对林场的李保民说他们“未敲钟先进饭堂”,道德品质败坏,他还跑到县农林水办公室去告状,去建议,想抓庄武和她去游街。农林水办公室的领导说,现在不兴游街了,你让林场领导重视对他的教育,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就行了,此事才不了了之。现在黎明已经不是国家干部,原来派出所长的职务也给撤了,这就是报应。翁美玲骑着自行车回家,她想快点把个消息告诉庄武。

 

这些年来,翁美玲夫妻俩仍住在她父母家里。父母退休后,干脆把当家大权也交给了女儿。家里从有电饭锅开始,有了黑白电视,又有彩色电视。每晚吃完饭,翁美玲洗碗,庄武批改学生作业,冬妮做作业。周末,一家人便坐下来看电视,议论国家事、关注国计民生,真是乐也融融。翁美玲觉得自己虽然在木材公司上班,工作单位较差较辛苦,但她还是感觉到生活得十分幸福。

这晚又是周末,饭后,冬妮拉着爸爸说要看电视。庄武说,不行,你先做作业。冬妮自信地说,我的作业做完了。庄武只好依她。翁美玲说,庄武就是太宠孩子了,这样以后会害了孩子的。

电视打开了。爸爸要看足球,冬妮要看《浮生六劫》。庄武对冬妮说,你这么小,就爱看这样的言情电视,还是看足球好,我们家小冬妮长大了要去当运动员。冬妮把嘴一翘说,不,我长大要当演员,我也要演电视剧。最后还是庄武妥协,他陪着小冬妮看电视、边看边评论、边看边讲话。看完一集电视连续剧,庄武推着她说,快去刷牙睡觉,要不明天上学可就又要睡懒觉了。冬妮翘着嘴往厨房走去,她还没有从电视连续剧的剧情中走出来。庄武又一个人坐在厅里看足球。

夜深了,翁美玲做完家务,见客厅里只剩下丈夫在看电视。刚洗了头,头发还未干,就靠在庄武的肩膀上。庄武把翁美玲的头移开去,眼睛依然盯着电视,关注着足球队的输赢。

翁美玲讨个没趣,便怏怏不乐地回到房中,她本来不爱看足球,她就想在丈夫身上靠一靠,找点安慰,但丈夫不理解她。丈夫还经常说,小心点,如被你父母看到多难为情。

住在父母家里,翁美玲就十分注意处理好关系。有时自己肚里有气,有时生庄武的气。翁美玲只能忍着,免得让父母难堪,自己也不想让父母生气难受。

翁美玲迷糊中觉得丈夫已经在身边躺下了,但他却背她而睡。翁美玲翻转身子并把手搭在庄武的肩膀上,庄武就把她的手放下来。翁美玲很难过,丈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了冷淡的感觉。庄武在没去师范学校读书时,夫妻俩谁也离不开谁,庄武每晚都要把她折腾的死去活来。女儿出生以后,庄武就变得越来越小心奕奕。有一次,因为庄武宠着冬妮、翁美玲数落了他几句,他就不高兴,晚上睡觉时,他动也不动地背向着美玲。翁美玲心中十分纳闷,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小气”这么“硬气”,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她好像自己离开了木材公司,她下岗了。她正在找工作,突然一个穿白大的人走了进来,说要聘请她,她一见是黎明,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黎歪子来了,黎歪子来了”但她的步子却迈不开,她想喊庄武,却叫不出声,直到庄武在喊她,她才知道自己在做恶梦。

第二天一大早是星期六,庄武吃了一碗稀粥和一碗炒粉就对翁美玲说,我今天要去一下深圳,晚上不用等我吃饭。翁美玲知道丈夫除了上课,哪也没去过,且说学校也没什么公差,今天他去深圳干什么呢?觉得好奇,就问庄武说,无缘无故你去深圳干什么?庄武说,我晚上再告诉你。他们夫妻就这样,庄武不想讲的,翁美玲就不问,因为问了也白问,翁美玲不想讲的,庄武更是不问。

庄武从县城汽车站坐上县城到深圳的长途汽车,然后在沙弯下车,又转乘深圳到沙头角的公交车。来到沙头角,他一路走一路问,“深沙贸易公司往哪里走?”,他的口很干,额角上、身上都流着汗水,衣服也湿了一大片。好不容易来到“深沙贸易公司”,庄武向一位站在门口的人道出了要找的人,那人一听找庄文,立即脸上带笑热情地把他带上三楼。庄武看到一个相貌与自己相似、穿着西装,还带了领带的老板从椅子上站起,向自己走来。

“亚武”来人一把拉住庄武,两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哥哥”。庄武感到鼻子酸酸的,喉咙硬硬的,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庄文说,你看,一转眼,我们就开始变老了。

庄文又把站在旁边的一个打扮入时,穿着讲究,端庄美丽的中年女子拉过来对弟弟说:“这是你嫂子”

 “大嫂好!”庄武非常高兴,庄文说,我们有了一儿一女,因他们要上学来不了。庄武高兴地点了点头。

“你的身体好吗?日子过得好吗?”庄文又问。

庄武怎么回答呢?这二十多年来,当庄武从舅母口中得知哥哥不再来接他去香港时,他就如同跌进万丈深渊,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那些日子在舅舅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就已经盼着哥哥快来接他了,哥哥不再来接他,他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啊!他心里真的十分恨两个哥哥,他们怎么这么狠心一走了之,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信也不来一封,自己在香港“叹世界”。但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受苦的日子也结束了,他现已经没有了恨,只有对哥哥牵肠挂肚的思念,不知他们近况怎样。

大嫂为庄武端来了一杯水,庄武从早上到现在未喝一口水,他喝完水,向哥哥讲了他去林场当知青,又和翁美玲结婚,生一女儿,还去师范学校读书,后来安排在县城教书的事,对哥哥说了,接着就急问庄文,哥,你现在怎样,日子过得好吗?庄文又为弟弟续满一杯水,就和弟弟聊了起来,他去香港以后的事。

庄文和庄其偷渡过了关以后就又被香港警察抓住,警察问过一番话后,就问他有什么亲戚在这里?谁可以来接他?庄文讲了自己一个远房的亲戚的名字,警方即通知他们的亲戚来认领。后来,兄弟俩在那位亲戚的帮助下,各自找到了工作。当他们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才知道香港这个“资本主义社会“找吃”也十分艰难。香港虽然到处是高楼、洋房、高级轿车和来来往往的公共汽车,但基本看不到有闲人在大街上慢悠悠地溜达,在香港街上走着的都是步履匆匆的人,香港的“资本主义”世界是凭本领吃饭,凭劳动赚钱。于是,庄其在码头上打工,推车扛包、庄文则在市场上帮人卖猪肉。卖猪肉也是一份很苦的工作,他每天凌晨两点就要起床,赶到市场需一个钟头,从三点半一直干到中午一时,每月仅二百五十元工资。由于庄文工作肯干,人又诚实,三个月后工资加到一千二百元,三年后又加到三万多元。八十年代初期,庄文的老板想转行做其他生意,就把猪肉档转让给他,庄文省吃俭用,加上卖猪肉也无需很多本钱,他积蓄了一点钱,于是他就做起老板来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庄文就经常到沙头角做生意,先是做食品生意,都是当天来当天走,来匆匆去匆匆,他也打听过庄武,也寄过钱给舅舅,但都没有回音,钱有无收到也不知道。这次是专程到深圳考察,因此前两天他才让深沙贸易公司的人找到了庄武,并让他立即过来。庄文直埋怨弟弟为什么不把弟媳带过来。庄武说下次吧。

庄武十分感叹,哥哥赚钱完全靠的是自己艰苦的劳作。庄武突然想到二哥庄其,忙问哥哥。庄文说,庄其在码头上干,不知他怎么就去了台湾,他是去了台湾才写信给庄文的,现在他又从台湾去了美国,在美国结了婚,有了两个女儿。庄武终于舒了一口气。兄弟俩一直聊到下午,吃过午饭庄武才回家。临上车时,大嫂拿出一小包东西,叫他送给庄武的家人和舅舅、叔叔及姑父。庄文又指着小包对庄武小声耳语着。

庄武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多了,翁美玲留了饭菜,正想拿到厨房去热,庄武制止了她,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岳父母见庄武回来了,便从房间出来跟他打招呼,他们也想知道庄武今天去深圳干什么。见岳父母出来,庄武忙上前扶住他们,问,爸、妈,你们还没睡?你们坐下,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庄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小包包,他一层层地把布包打开,露出几个黄澄澄、亮闪闪的金戒指、金耳环。

翁美玲惊奇地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大哥给我的。大哥大嫂听说这边改革开放,深圳要吸收很多外资企业,就来深圳考察了。大哥找了他很久,才找到庄武的学校,前两天来到深圳,就打电话到学校,要我到深圳的沙头角去跟他会面。庄武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对玉镯递给岳母说,妈,这是我大哥、大嫂送给你老人家的。说着又拿起一个男款戒指,递给岳父说,爸,这是送给你的。翁美玲的父亲说,你哥真有心,他们好吧。好,好!庄武应着。岳母问庄武,那你二哥呢!庄武停了一下回答,我二哥已经去了美国了。大家都沉默了。

翁美玲心想,好你个庄武,你哥嫂回来也不肯告诉我,你去深圳会哥哥嫂嫂也不告诉我,简直把我当外人。她一扭身就回房去了,不再答理庄武。

庄武应付完岳父母,让他们回房休息,一进房间,见翁美玲把脸拉得老长,就硬拉过她的手把戒指、手链都戴在她手上。翁美玲的气就消了一半。庄武握着翁美玲戴着戒指的手说,哗,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你戴上了戒指人也漂亮多了。翁美玲的气早就消了。哼着说,想不到你还会吟诗呢。又问,你哥嫂回来干嘛?庄武说,我哥已经准备在深圳投资一间电子加工厂,他还让我去帮忙。翁美玲问,你要上班,怎么能去帮忙,要不辞职?庄武说,我才舍不得这个铁饭碗,但我又想帮哥哥的忙。鱼和熊掌同时可以兼得吗?翁美玲嘲笑似地问。我想这样,美玲,你看好不好?庄武兴趣勃勃地说,我想调到深圳去工作,现在深圳刚成立特区,需要很多人去参于建设。我们调去深圳以后,一来可以帮帮哥哥,二来以后你也可以调过去,冬妮将来还可以在深圳读书。翁美玲说,好是好,但你能找到接收单位吗?庄武说,我有个同学在深圳教书,他已帮我联系好了。那太好了。翁美玲不禁拍手笑起来,庄武见妻子笑,他也笑了。

 

十一

日子就这样,像翻书一样一页一页地翻过近千页。庄武去了深圳工作,先是当一名小学教书,后来又调到外贸企业部门,他真正帮上了哥哥的忙。

本来说好翁美玲也要调去深圳的,但自从那次翁美玲去过一次深圳以后,就打消了调去深圳的念头。一个星期天,她带着冬妮兴冲冲地逛了一回深圳,母子俩一路晕车,冬妮还不停地呕吐,小小的脸蛋也因晕车而腊黄腊黄的。到了深圳,更让她大失所望,因为她看到深圳到处都在搞建设,路道吭吭哇哇,下了车到庄武的宿舍还要走好远的路。从那时开始,她就打消了调到深圳的念头。她想,深圳虽然是个新城,但什么时候能建设好啊?且说在深圳居住,买菜、买煤、出远门都不方便,何况她还有年迈的父母,自己又是独生子女,假如把父母接过来,他们未必肯来,假如不来,她作为唯一的女儿,又怎忍心让年迈的父母留在家里而自己在深圳呢。再说,冬妮上学、放学,要去接送更是十分的不方便,因此她作出暂不调深圳工作的错误决定,后来这事让她遗恨终生。

初中生冬妮本是花季少女,伴随着她的,应该是多姿多彩的生活。可是父亲去了深圳,母亲整天应付上班、家务,疏忽了孩子的教育。冬妮的任性越来越明显。

冬妮并没有像其她女孩一样长得婷婷玉立,长发飘飘。她很胖,她还剪了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短发,十足像个男孩子。姥姥每天吃饭时都爱对着外孙女唠叨。她问冬妮说,你的头发为什么剪得这么短?像个男孩子,十足像你爸年轻时的时候。冬妮快活地说,我就喜欢爸爸年轻的样子。外公开玩笑说,剪短发好看,咱家妮子如果早出生几分钟,就变成男孩了,可惜计划生育,否则妮妮还会有个弟弟。

冬妮十分喜欢吃红烧鸡肉,庄武半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做冬妮喜欢吃的菜。这天下午,庄武早早就回来了,带了些鲜冻带鱼、冻鸡翅、冻鸡腿。一家人看见这些稀有物十分高兴。冬妮竖起拇指夸爸爸,她说爸爸真行,爸爸万岁,爸爸,我肚子饿了,快做红烧鸡翅和红烧带鱼给我吃。庄武就刮着她的鼻子说,就你懂吃,越吃越胖,一胖就像猪一样蠢。我要看看你的学习成绩才做红烧鸡翅给你吃。妮妮骄傲地说,这你就放心吧,你庄武的女儿我的学习成绩保证让你满意。冬妮从书包里拿出成绩单给爸爸看。庄武看完成绩单就说,哇,厉害啊,我女儿果然出手不凡,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全班排名第三。行,爸爸这就做菜去。啊!对了,你要感谢姥姥、姥爷对你的辅导。翁美玲的爸爸妈妈开心地说,冬妮自己也很刻苦很用功呢。

庄武系上围裙,就把冻鱼、冻鸡翅放在洗菜盆里用冷水解冻,然后把解冻了的冻品剁成一块块,用草菇老抽腌好,还放了一点糖。在翁美玲下班时,他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冬妮在客厅里学习,闻着厨房的饭菜飘香,觉得肚子直叫唤,便放下课本,跑到厨房夹了一块红烧鸡肉就往嘴里塞,连说好香好香。爸爸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溜到父母的房间,她把爸爸的手提包拿过来,拉开袋裢乱翻。她拿出一个如火柴盒大小的黑色盒子,突然大声说,哇,爸爸有BB机了,哇!爸爸真伟大。就把机子拿到厨房向爸爸挥手。

庄武一看女儿拿他的BB机来玩,很生气,想夺回来,但冬妮转身就跑出去了。突然冬妮手里的BB机响了起来,庄武一听BB机响,就大声喝住女儿,拿回机子转身出去找电话复机。

冬妮觉得很委屈,在她的记忆里,她就是爸爸的天使,她在爸爸的眼里是个说一不二的小公主,爸爸更舍不得打她、骂她,爸爸即使骂她也是用开玩笑讲反话的方式,什么时候见过爸爸像今天这样发这么大的火啊!庄武复机回来,翁美玲问他,刚才是谁呼你了,看你紧张的。庄武心不在焉地说,没有谁,一个同事。翁美玲没有再问,忙着摆碗筷、上菜、招呼父母吃饭。庄武把菜、鱼块夹给岳父母,这已经成了习惯。他和美玲结婚以后,就被岳父母宠爱着,当初,他们的工资都很低,生活十分拮据,后来岳父母落实政策,补发一笔工资,就把钱交给翁美玲让他们补贴家用。庄武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就让翁美玲把钱存起来,一次,岳父的外甥女来借钱,说要做生意,翁美玲本来就想去取钱给她,但被爸爸制止了。翁美玲的爸爸对他外甥女艳萍说,艳萍,这么些年你都没来探过我们。我们帮过你们多少你们姐弟清楚,你父母也清楚。当年你们还小,家庭困难,我们米缸有的就少不了你们。你舅母是个热心人,你父母的工作也由她一手帮的忙才有工做。后来,我们被打成臭老九,停发了工资,不但向你们借不到钱,你们还害怕连累,口口声声要和我们断绝亲戚关系,现在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有补发工资呢?又怎么想起来向我们借钱?岳父的外甥女觉得无地自容,便怏怏离去。庄武的岳父母心肠确实很好,他们以教师身份确实帮过很多人,那些求他们帮助的人,看他们再也没作用了,就疏远了他们。可是老人家心地善良,只求自己无怨无悔,也就无从所怨。庄武觉得岳父母真是好人,他们关心别人,也疼爱自己,他们的工资很低,岳父母才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垫付家用。他记得自己第二次去深圳时,岳母就塞给他们一千块钱,庄武一直以来对岳父母心存感激。后来哥哥的企业发展起来了,在深圳为他买了一套房子,让弟弟全家和他的岳父母搬过深圳住,但岳父母总不肯去,说不方便,翁美玲也说去了深圳不方便,等女儿冬妮读高中再说吧。

晚上,庄武像往常一样,脱了鞋就往翁美玲的身上凑,一段时间庄武在个人感情上一度疏忽了美玲,差点闹到离婚,后来庄武改进过来了。每次从深圳回来,他就把封锁了一个多月的欲望要尽快释放出来。进来后,庄武见翁美玲穿着一套很旧的又有补钉睡衣,懒懒地躺在床上,便从提包里掏出一套自己在深圳为她精心选购的丝绸睡衣,让翁美玲换上。翁美玲说,待洗干净再穿吧,说着就把睡衣放在床沿上。庄武有点失望,只好躺下来望着天花板发呆,他感到自己与妻子越隔越远,他有点不理解。翁美玲对丈夫的热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欲望也越来越淡泊,她知道自己有错,却又感到很无奈,每次与丈夫做爱,她都感到有一股钻心的疼在折磨着她,她变得越来越害怕那单子事,庄武见她如此痛苦,只好草草收场。夫妻俩越来越闹得不愉快,挨着老人、孩子还不敢吵架。美玲的父母看到女儿女婿表情有些不妥,猜想到他们可能在闹矛盾,又不敢问他们,就只有在心里郁郁寡欢。唯有冬妮,依然无忧无虑,像小鸟一样快乐,不停地嚷,让爸爸放暑假时带她去深圳玩。

 

十二

每个星期六,翁美玲都要按庄武的吩咐,去老街为庄武的老家打扫房子。庄武兄弟每年的春节、清明节都要带着妻子孩子回来祭祖。前几年,兄弟俩把房子翻新修补,又供奉上庄武父母的神牌位,兄弟们为父母的冤死痛哭了好几次。“文革”结束以后,政府为庄武的父母平了反,落实了政策,这让兄弟们的心情稍为好受些。

翁美玲回到老家,把车子放好,正准备打扫,忽然听外面有人喊:着火啦,快来救火啊!翁美玲连忙走出去看,原来是街那头黎明家的二楼窗口上冒出了浓浓的黑烟,黎明正在紧张地吆喝着他的家人,翁美玲没有走上前去。他就向隔壁的一个大婶打听。大婶告诉她,是黎明的老婆在二楼拜神,烧纸钱烧得太多,差点儿搞到火灾。不知为什么,翁美玲的心里有一阵快慰,有一种解恨,果然黎明的后半生不得好死,他害人害得太多了。

黎明本来以为自己在林场当领导,他垂涎翁美玲许久,但不管他用什么方法,翁美玲见了他如同见到恶魔一样既惊慌又害怕,后来她竟跑到山上去和庄武搞出了“问题”,从那时开始,黎明彻底放弃了追翁美玲的念头。不久他调到派出所当副所长,这工作也正合黎明的性格,当副所长并不难,只要讲话大声、能吆喝就行了,这是他在“文革”得出来的经验。黎明后来经人介绍,与海边渔民的女儿结了婚,婚后生下一女孩。

三十七八岁的黎明中年得女,让他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是后来他被查出是“文革”时期的三种人,从干部被降到职工,从食品公司到下岗工人,这个家里就再也不能平静了。由于黎明没文化,又没有一技之长,道德品德不好,人际关系十分差,为了谋生,他只好当了一名三轮车工人。那次为了兜客,他载着庄武,但他不知道他是庄武,如果能想到或者看到在他车上坐着的是庄武,他就不会要这个客了,他还载着庄武,在他爸爸被游斗过的文化广场走了一圈,下车后让庄武认出了他自己,让自己无地自容,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却让仇家看到了。可是黎明深知自己不但参与迫死了庄武的父母,还有其他人,被他迫过的人太多了,他告诉自己以后上客要多留点神,尽可能不要遇上仇家,让自己“现世”。

黎明的老婆仅上过小学二年级,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只会算术“九九八十一”,她嫁给黎明时,黎明在派出所当副所长,那时她年轻漂亮,日子过得还可以。随着女儿的降生,家境就一年不如一年了。他们的女儿宝珠,从小到大被他们视作掌上明珠来宠着。宝珠相貌像她妈妈,性格却十足地像了黎明。宝珠从小学习成绩就不好,每天黎明要检查她的作业时,她就骗说卷纸没发下来,每次考试问她多少分,她也说卷纸没发下来,过后黎明由于忙于生计,就忘了问她。宝珠正是抓准了父亲这一点,学习成绩不好还免于被父母责骂。

宝珠从懂事开始就讨厌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被人喊作 “黎歪子”,她知道父亲的嘴确实有点歪,但是很歪,不说话不笑根本看不出来,叫“黎歪子”纯是对父亲品德的嘲讽。宝珠做事、讲话都与大人反着来,你教她不要那样她偏偏要那样。纵是夫妻俩只知道宠她,就是天上的月亮摘不下来,否则也会摘给她,夫妻俩的心挖不出来,否则也肯挖给她。从宝珠五岁开始,为了生计,四十几岁的黎明无奈只好做了三轮车夫,妻子没有工作,就在家里领些胶花来做,以帮补家用。每次饭桌上,宝珠只要看见没有她喜欢吃的菜,就丢碗甩筷子发脾气,黎明妻子只好又上市场去买她喜欢吃的马鲛鱼重新做给她吃,,才算完事。宝珠生性大胆,十二岁开始就学会结交朋友,有时还去外头过夜。看她两夜没回,她母亲通宵达旦未睡,不停地祷告,不停地拜神,希望神明保佑,女儿千万不要学坏。

    一次,宝珠和一位男朋友搭乘三轮车,下车后看三轮车夫是北方人,竟不给钱。北方三轮车夫哪肯放过这两个毛孩子,就下车拉住他们不放。三轮车夫下车后,宝珠看见他左肢有残疾,他们胆子更大了,宝珠男朋友竟胡说,我刚给了你钱,你敢说没给?三轮车夫一点也不示弱,他扯着宝珠的男朋友一拐一拐地向前走着问他,你什么时候给我钱?没给钱还说给了钱看不出你们这么坏。宝珠从地下捡起一块砖头扬起来,对三轮车夫说,你再敢说没给钱我这块砖头可不认人。三轮车夫看见宝珠手上的砖头他害怕自己吃亏,连忙缩回车并报了警,他紧跟着宝珠他们俩人,警察来到以后,批评教育了宝珠和她的男朋友。警察说,你们这两个青年人,连残疾人都要欺负,你们像什么哟!警察对他们行为和品德十分惋惜,可是宝珠和她的男朋友却满不在乎,晃着长头发大大咧咧地走了。宝珠初中读完就不再读了。黎明希望女儿上进,只好托一位在县水电局当官的远房亲戚帮忙,在山区水电站为她找了一份临时工。宝珠那天,黎明亲自送她到水电站,把她交给水电站的站长,让站长好好地管教她。宝珠的妈妈非常高兴,她第一个就是上二楼拜神,希望她的女儿从此后要好好工作。当年的中秋节,宝珠没有回来过中秋,黎明以为女儿加班,心里怨怪女儿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或捎个口信。可是中秋过后几天,水电站的领导打电话来问宝珠回去过中秋为什么还不回来上班?黎明夫妇一听急得不得了,宝珠没加班,又没回家,她去哪里了?黎明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一边蹬三轮车赚钱,一边寻找女儿,四出打听,都找不到线索,找不到女儿,他十分着急。宝珠妈妈便摇晃着肥胖的身体上二楼拜神,她要问问神明知不知她的宝珠去哪里了?

这晚深夜,黎明家的电话响了,黎明拿起一听,竟是宝珠。宝珠讲话带着干枯的哭腔。宝珠,你在哪里?我们都急死了。黎明急急地问。宝珠哭着说,爸爸我被劫持了。你在哪里?被谁劫持了?黎明又急急地问。这时,电话那头有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说,宝珠现在在我们“辽人”的手里,如果你按照我的吩咐付一万块钱过来,宝珠就可以平安回去,但绝对不能报警,否则,你们就来鞍山收尸吧。对方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夫妻俩听说女儿被劫持,心里又急又怕,但又不知要把钱付到鞍山的什么地方。正着急,对方的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沙哑的男声,他告诉了黎明付钱的地址和帐号。黎明哪里有一万块钱,但女儿是他的命,他再没钱也要去筹借。他终于凑足一万块钱给对方付去,又过了四天,宝珠终于回到家里。黎明见宝珠非常平静,身上无任何损伤,表情也完全没有被劫持过的惊慌和恐惧。他再三追问,宝珠死也不讲。

宝珠回来的第二天便回水电站上班了。临近春节时,她又失踪了。水电站的领导又打电话给黎明,要他协助找人。两天以后,黎明在家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宝珠说她在哈尔滨,她现在已经从男朋友的家逃到了救助站,她想回家但没有钱,让黎明快到哈尔滨救助站解救她,黎明无奈,又四处借钱,妻子非要跟着去不可,但碍于钱不够,黎明只好一人来到哈尔滨,他见到了宝珠的“男朋友”时肺都差点被气炸。正是上次打电话的那个东北男人,声音沙哑,他脸膛黝黑,眼睛小小的,瘦的好像三年没吃过饭,风吹就倒,众人不明白宝珠为什么会喜欢他,还给他骗了这么多次,究其原因是因为宝珠少读书。黎明心想,他女儿长得还算可以,但这个男人要长相没长相,要人才没人才,女儿怎么就被这个不能“上台”的男人给迷住了?宝珠向父亲介绍,她的“男朋友”叫东郭郎,是留学生。黎明狠狠地骂道,留学生是假,流窜犯是真。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宝珠说有一天在路上认识的。黎明的肺差一点又被气炸,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轻佻?在路上遇着他就相信他是留学生就跟他来到东北,还骗我给你们汇了一万元。现在,又借钱来东北解救你。黎明越说越气,他不由分说就把宝珠拉出来打了一辆“面的”往机场奔去。

回到家里,宝珠对父母说,我下次不敢了。黎明问女儿说,宝珠,我真不明白,假如你不愿去他又能怎么样你呢?假如是你自己愿意去又为什么老说“劫持”。看女儿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又转口温柔地对女儿说,女儿,你还不满二十岁,也才刚出来工作,即使你想嫁人也要等几年,有了经济基础再结婚也不迟呀。爸爸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现在只求你给我做一回体面的爸爸,我和你妈就想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让邻居们看看我黎明也像一个真正的人。这样你既为父母挣了面子,也为你自己挣了面子,不好?宝珠仍是一声不吭。宝珠妈妈以为女儿不接受,就骂女儿说,不要脸。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她一时指手划脚,边哭边骂,一时又拿出“神符”来硬要给女儿服用,被宝珠挡了回去。黎明和妻子商量,暂不让宝珠上班,一家人吵成一团然后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去。否则被那“留学生”一哄,她就又会跟他走。

就在宝珠被“软禁”的第三天深夜,突然狂风大作,闪电雷鸣,倾刻间下起倾盆大雨。黎明被雷电吵醒,就从床上起来准备关窗,突然他看见有个黑影跳进他家的阳台,他吃了一惊,忙摸了一根木棍向黑影横扫去,黑影却动作敏捷熟悉地跳出阳台。黎明想,又是那个“留学生”拐他女儿来了。就忙着去敲宝珠的房门,宝珠不开门。黎明见女儿不开门,心想“黑影”可能溜走了,自己白天踩了一天三轮车,累极了,就回房休息。他刚躺下不久,又仿佛听见女儿的哭声,心里又一急,忙把睡熟的妻子叫醒,夫妻俩又去敲女儿的房门。宝珠仍不肯开门,但哭声已经没有了。女儿没有哭了,夫妻俩正想离开,竟又听见里面有男人讲话的声音。黎明想,这还了得,“狼”跑到家里来了。黎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报了警。

警察很快来到,女儿开了房门,那个东北“留学生”东郭郎也从里面出来,他坦然自若,像没事似的,表情似笑非笑。宝珠的妈妈尖叫着向东郭郎扑去,她恨他多次拐她女儿,她伸出手向东郭郎抓去,被警察挡住了。警察指着东郭郎问宝珠说,他是你什么人?宝珠不作声,警察又指着宝珠问东郭郎说,她是你什么人?东郭郎说,是我的爱人。黎明一听,气得又想打他,被警察挡住。警察指着宝珠又问东郭郎说,她是你爱人?有没有领结婚证?东郭郎一句话也不回答,警察问宝珠,宝珠也不回答。

见他俩不吭声,警察跟黎明夫妇讲了几句话,他们夫妇随警察进了里间。

见父母进了里间,厅里只有他们俩人,宝珠小声对东郭郎说,你看你看,我叫你不要这样,你偏不听。这下你又把事闹大了。现在好了,警察也来了,你高兴了吧。

警察从里间出来后,把东郭郎训了几句,就把东郭郎带走,临出门时,警察对黎明说,你要好好地教育你的女儿。

怎样教女儿?黎明根本没她的奈何,他真恨自己养了一个累人累物的东西。为了女儿,他和妻子经常吵架,几十岁的人,有时还大打出手。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感到自己太窝囊了,看看女儿的任性,他又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报应”这两个字。俗话说,好种难传,歹种难丢,这女儿的性格是像足了自己,不认命又有什么法子呢?自己现在老了,他也希望孩子不要走他的路,希望女儿能学好,以后走一条光明大道,不要像自己这么落泊,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严格地教育孩子了,其实往往是他们夫妻的宠爱成就了女儿的性格。警察走后,黎明再也忍不住了,他认为女儿是无可救药了,他咆嚎着骂道,你到底想怎样?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如果你想死你就去死好了,干嘛要这样来害你的父母?宝珠任由父母骂,一句话也不吭。骂过以后,黎明心又软了,他改了口气试探女儿说,宝珠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如果你喜欢他,爸爸也只好成全你。宝珠连忙说,不!不!不可能!黎明说。既然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老跟着他回哈尔宾,宝珠说不出为什么。

其实宝珠最初是为了讨厌爸爸,她听过街头巷尾邻居们对爸爸的评论,知道爸爸也不是一个好人,她想给爸爸找点麻烦,让人生多点刺激。自从那次在路上认识了东郭郎以后,就被他的甜言蜜语拐到东北,没钱买票回家,只好假说被人“劫持”,一是叫爸爸汇钱过来,让自己有钱花,二是可以吓一吓爸爸,这样好玩极了。后来几次,她自己就“假戏真做”了,每次都被东郭郎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自己就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东北。这样的“劫持”事件一直发生过好几次。

女儿多次被“劫持”,她说要改也没改。黎明已经心力交瘁,就不想再管了,就当她死了,就当自己没养这个女儿了。可是他妻子偏偏不甘心,她不停地拜神,烧多多纸钱给神明,让神明保佑女儿改邪归正。烧着烧着,不觉就把房子差点也烧着了。

后来翁美玲听街访说,宝珠又被劫持了几次,最后有身孕时,就只好跟东郭郎结婚了。宝珠辞去了水电站的工作,跟随东郭郎来到东北,东郭郎给了黎明二万元聘金,黎明又由恨转为爱。他想,女儿反正是要嫁的,只要是嫁出去就算了,但他没有达到让女儿风风光光出嫁,体体面面出嫁的目的。

 

十三

一转眼功夫,冬妮读高中了,她还搬到学校去住读,冬妮姥姥姥爷也不能帮她    学习了,冬妮感到学习越来越跟不上,她的心也就越专不下来。读高一的时候,冬妮的学习还是班里的前十名。由于她剪了短发,同学们背地里都喊她“男人婆”。有一次上课,一位男同学讲话,影响了冬妮的听课,她就对那男同学说,别讲话,你们讲话影响了我听课。男同学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关你屁事,男人婆”。冬妮忍到下课,见老师走了,就抓住那位男同学的衣领,右手握成拳头,举起来喊到,让你下次再叫我“男人婆”,我这拳头可不认人。那位男同学被吓呆了,顿时就哭了起来。后来那位男同学的妈妈找到翁美玲那告状,翁美玲千道歉万道歉才算了事。其实冬妮为自己的长相也十分苦脑,让同学们一取笑,她学习更加分心了。她的心里不停地抱怨父母,自己怎么就长成这个样子,她既像爸爸也像妈妈,可她的爸爸妈妈一个英俊、一个漂亮,自己偏偏就比他们还丑。

翁美玲揪心的事越来越多,丈夫三番五次催自己搬到深圳去,她也三番五次说让冬妮高中毕业再说,庄武干脆就少回或不回,偶尔回来,或当天就走,或回来晚上找朋友打麻将到天亮。翁美玲已在木材公司下岗,在父母的协助下,她在中心市场找了个档口,做成衣生意。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繁忙的家务让她感到体力不支,看来自己可真的应该快点搬到深圳去才成,翁美玲想。

这天又是星期六,冬妮回到家里,见爸爸没回来,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冬妮经常听外婆跟妈妈提起说,庄武这么长时间也没打电话回来,会不会外面有女人呢?妈妈总是安慰外婆说,妈,庄武不是那种人。冬妮经常在学校里听同学们在讨论自己的父母,说某某的爸爸在外面包二奶,某某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就没有家了,冬妮很害怕爸爸也在外面包二奶或跟妈妈离婚,如这样,冬妮等于没了爸爸,她接受不了没有爸爸的事实。

冬妮住校以后,翁美玲的服装生意越来越难做,加上父亲患高血压病住院,翁美玲只好结束服装生意,干脆把档口租给别人,每月还有近千元的收入,就等于一个人的工资。为了让父母快乐起来,翁美玲买来了麻将台,并邀请父母的老同事来家里搓麻将。家里虽然有了洗衣机,电饭锅,但买菜做饭的工作也很多,有时还要煲汤,就坐公共汽车把汤送到冬妮读书的学校。

冬妮已经读高三了,准备高考了。星期六下午,上完课,冬妮估计爸爸可能会回来,一下课便坐上5路公交车赶回家,回到家里,妈妈已经熬好了汤,土茯苓炖草龟,这是爸爸最喜欢的汤,冬妮知道妈妈也在等爸爸回来。那天全家人都在等,但庄武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上午庄武才回来。冬妮正准备回学校,看见爸爸回来,心里非常高兴,就想和爸爸吃过中午饭才回学校。

庄武每次回来,都习惯把手提袋放进房间的沙发上,冬妮也习惯了要抄爸爸的手提包,看爸爸给女儿带回什么好东西。庄武人长胖了,看起来更像大老板了,他在他哥哥的厂里当了副老总,他是彻底下海了。他西装革履,手提电话,提包里总是装着很多钱。以前,他的手提是不带钱的,所拿到的工资全部交给翁美玲。有人笑,庄武是老婆奴,庄武说,我不抽烟,不打麻将,要钱干嘛。从什么时候开始庄武往手提装钱,翁美玲已经记不得了, 翁美玲只知道他手提包装钱是为了应急。

庄武回来没看见岳父母,就问,爸妈不在家?翁美玲说爸爸刚从医院出院,妈妈陪他做理疗去了。庄武说,爸爸住院你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回来,老人家会埋怨我说没去探他。翁美玲说:爸爸妈妈知道你很忙,也没什么大病,老人病,血压时不时会高些,也就经常住院,反正有公费医疗可以报销。他们正在说着话,冬妮在房间里大喊起来,妈,你快来看,爸爸的手提袋里有好多钱呢,哇,我们家发达了,爸爸,给我买台电脑。庄武连忙跑进去,生气地骂冬妮说,你小孩子家手怎么这么贱,我经常教你要懂礼貌,你怎么不听?冬妮把嘴翘起来,不高兴地说,好!我不看,我不看还不行。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干脆跟爸爸赌一下气,背起书包就往门外跑,说,我去学校了。冬妮选择不吃饭就去学校,她知道父母是最心疼的,她要让爸爸妈妈心疼一番。

庄武、翁美玲一起跑出来,叫她吃了饭再去学校,无奈冬妮跑得比兔子还快。

回到屋里,俩人面对面坐着,老半天也没话说,翁美玲似想起什么,就把黎明家发生的事告诉了庄武,庄武说活该她女儿报复她,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一时俩人又无话,翁美玲说,我去做饭吧。庄武拦着她,让她坐下,说做饭先不忙,他有话要跟她说。

 

十四

翁美玲见丈夫心神不定,失魂落魄的样子,呆呆地坐在那里老半天也不说话,就问他说,干嘛呀你,有事快说,没事我做饭去了。翁美玲习惯了丈夫关键时刻拿不定主意,又习惯了他有话不说的性格,不说就让他把话烂在肚子里,经过日夜光阴一洗,就干净了。庄武见她想走,忙说,慢。他从手提包拿出两大捆钱说,美玲,这二十万给你,是我对你的补偿。翁美玲见这么多钱,心里一惊,说,哟,你发财了?这么多钱。见庄武讲话吞吞吐吐的,翁美玲如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说,你说什么呀阿武,补偿什么?庄武到口的话仍然讲不出来,二十多年的夫妻,从艰苦中走过来的夫妻,现在自己就这么轻易说要跟结发夫妻离婚。庄武的额头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他站起来,从餐桌上拿了一张餐巾纸,边擦汗边想,离婚,这是多么难于出口的一句话啊。妻子是爱自己的,自己怎么忍心讲离婚呢。一旦说出来,她接受得了吗?假如不离,陈秀珍又怎么办呢?庄武语无伦次地说,你父母经常住院,年纪也大了,以后靠你照顾他们。翁美玲仍然不解,她实在不明白庄武想表达什么,只能呆呆地望着丈夫。停了一下,庄武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说,美玲,请你谅解我,我内心实在不想,咱们二十年的夫妻,但我实在没办法了,唯独只好选择离婚这条路了。

你说什么?离婚?如一声霹雳,翁美玲觉得天旋地转,她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她长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的心如被一把刀子捅进,很痛很痛,那痛是她人生中没有体会过的。接着她的眼泪就不停地流了出来,她只会流泪嘴里却讲不出话,自己好像死过去了。庄武见她脸色苍白,知她心里难受,忙上前来抚摸她,像平时他抚摸她,轻轻地为她擦泪。他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被翁美玲狠狠地推开了。庄武一下子被妻子推倒在地上,他忙站起来,含着泪说,美玲,我是不想的,但我实在没办法啊!

翁美玲哭着大声地歇斯底里地问他,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庄武怯怯地、小声地回答说,你一点也没做错,是我错!

你这样对得起我,对得起孩子?对得起我父母吗?翁美玲吼道,她的心依然很痛,她靠在墙上,用双手挡住脸又哭起来。

对不起,我知道实在对不起,庄武一下子哭起来,他的心早就碎了。

既然我没做错,既然你知道对我们不起,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婚?翁美玲口气转了转,她软了下来,她想说自己愿意去深圳,希望丈夫能改变主意不离婚。她说,阿武,咱们二十年的婚姻,别说吵架,几乎脸都没有红过一次,如现在我们突然说离婚,人家会怎么说,名声不好的还是你啊……

不等翁美玲讲完庄武低着头,依然怯怯地、急急地小声说,我知道,但如果有路走,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她的肚子已经有了。

好啊,原来你在外面偷情!翁美玲听说丈夫有情人,并且有了他的骨肉,她又怒嚎起来,她跳起来,紧紧抓住庄武的上衣撒起野来。

我没有,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我和她仅仅只一次,我已经后悔万分了。他可怜兮兮地说。翁美玲捶打他的手臂,扯他的头发,打累了,就又靠在沙发上伤心地哭。庄武一动不动地任由妻子推打,他更伤心,他恨自己作的孽,恨自己的一时糊涂演出了一场不可收拾的戏,而他却不能从这个戏中走下来。

“仅一次,你骗谁?仅一次你就要和我离婚?你就是骗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

“美玲,你听我说好不好”!

庄武一个人在深圳生活,长期和妻子分居,但不管怎样,他都不敢乱来,一直来他都循规蹈矩,在哥哥庄文的公司,他是副总,掌管近千人的行政工作,尽管事情繁多,工作忙,他也不敢有女秘书,在他身边服务的都是男生,平时与女工讲话,吩咐工作,偶尔的打招呼,都非常的正统,连玩笑也不敢和她们开,他这样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就是怕自己一不小心跌进温柔乡。公司有位专业科技人员,今年三十五岁,是个未婚大龄女青年。庄武对这个女青年陈秀珍是心存戒意的,但他从陈秀珍的眼神里还是读出一丝与众不同的目光。庄武尽量回避。庄文的业务大部份委托给庄武和陈秀珍。庄武负责行政管理,陈秀珍负责业务的全部技术工作。陈秀珍科技大学本科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哥哥的工厂负责业务工作。刚毕业时,她心高气傲,挑了又拣,拣了又挑,结果错过了最佳的青春年华。看见庄武一个人生活,以为他也是“王老五”,后来才从庄文那里了解到他有老婆孩子。但庄武的中年阳刚气还是深深地吸引了她,庄武离她越远对陈秀珍就越有吸引力。半年前,陈秀珍和庄武去玫瑰大酒店和外商洽谈一项业务,业务签订顺利,庄武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就有点醉。起初庄武头脑还清醒,后来眼睛有点花,看人模糊,庄武硬挺着和外商又喝了几杯。离开时,他感到走路脚跟有点浮,陈秀珍怕他摔倒,便挽着他走。陈秀珍开车,一直把庄武送到家门口,又挽扶他上楼,帮他开了门,陈秀珍把他扶在床上躺下,为他脱鞋脱袜,见他满身汗,又端来温水,用毛由慢慢地、轻轻地为他擦洗身子。庄武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两只纤细而柔软的手在轻轻地抚擦着,觉得非常舒服,这是久违的青春女性的气息在感染着他。当她为他解开上衣,他感到自己被剥光了的身子已经着火了,此情此景,又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呢,那种久违的异性令他全身燥动,久违的潘多拉的罪恶让自己不顾一切地把陈秀珍紧紧地搂住。陈秀珍没有拒绝,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她今晚的快乐已经等候多时了。她晕了,她感到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她的身躯,她的血、肉都溶化给这个仰慕已久的中年人身上了。待庄武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全身裸露,陈秀珍也全身裸露的躺在身边。他连忙起床,穿衣,觉得自己有一种负罪感,他感到自己太对不起她了,更对不起妻子翁美玲。这时陈秀珍也醒来了,她穿好衣服,便娇羞地扒在庄武身上,庄武连忙把她推开说,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请你原谅我。陈秀珍见他这么说,觉得心里非常难过,眼里含着泪水,但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喘了喘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便坦然地说,我们现在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再说,跟我所爱的人在一起,我不后悔。庄武听她这么说,一脸的茫雾,不知如何回答。像陈秀珍这么高雅的青年女性,他和她做工作拍档这么多年,他对她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只有尊重她和关爱她,现在这样,他的心里只有内疚。

庄武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了,可是半年以后,庄文从香港回来,他把庄武叫到办公室,问他,阿武,陈技术员要走,你知道吗?庄武说,是吗?我不知道啊。为什么?庄文抽了一口烟说,为什么?你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你和她做过什么事?庄武低下头不吭声。庄文走过来,拍着弟弟的肩膀说,和她结婚吧,我们公司的业务离不开她。弟媳那边,我多给点补偿。见弟弟仍不吭声,庄文继续说,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再瞒不下去了,她年龄这么大,又不能做人流手术。庄武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巧,他和她仅仅接触过一次。庄文又说,你们夫妻长期分居,就差一张纸的问题,你离婚后就跟陈秀珍组织一个新家,这不就更有利工作和生活吗?你回去好好跟弟媳谈谈,多给点钱她。庄武不知是怎样迈出公司的大门,他的两腿好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他和翁美玲虽说长期分居,但毕竟那是孩子的妈,他和她生死患难有二十年的感情,他知道她还爱着他,如不跟美玲离婚,这边一是哥哥的企业离不开陈秀珍,哥哥从香港来内地发展十分不容易,哥哥不希望他的企业因为这事而没有了陈秀珍;二是自己对陈秀珍也交待不了啊!庄武真是为难,左不是右也不是。做人这么难,倒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就再没烦人的事了。庄武心乱如麻,心情坏到极点。

翁美玲听庄武在自言自语,又听他说倒不如死了算了,把翁美玲吓了一大跳。翁美玲还不甘心她的人生怎能没有庄武呢?于是她拿起庄武的手提包,指着包里的钱对庄武说,要不这样,你把这些钱都给陈秀珍,作为对她的补偿。庄武觉得翁美玲说得也有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做呢?他怎么就这么快听从哥哥的话,哥哥的心只想着他的生意,想留住陈秀珍,哥哥怎么不为弟弟考虑一下呢?哥哥为了他的生意,就要弟弟舍弃家庭,完全不为弟弟考虑一下自己和翁美玲和她父母的感情。他真的有点怨怪哥哥,却也更怒恨自己关键时刻拿不定主意,就这么冲动向妻子提离婚。自己如果不听信哥哥的话,先做陈秀珍的工作,事情可能不会这样。翁美玲见他沉默不言,低头无语,就想先稳住庄武的情绪,找个解决的办法,就对庄武说,你先回深圳,让我考虑考虑,我们几十年的夫妻,即使要离,也要想个妥当的方法才离,你回去吧。她表面平静,心里仍在恨他,也不想做饭给他吃。这下庄武的心才略安静下来。

俩人正在无话可说时,庄武的岳父母做完理疗回来了,俩人马上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各自整理自己散乱的头发,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再说刚才的话题。岳父母见庄武回来了,心里十分高兴。庄武强打笑脸立即上前扶住岳父,叫道爸、妈你们回来了。翁美玲的鼻子红红的,立刻起身回房。她回到房间,便倒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庄武也跟着进来,小声说这事千万不要和爸妈说,翁美玲点了点头,止住了哭,但眼泪还是很不听话地流出来。她现在想应该用什么方法让庄武改变主意,但目前只好先拖拖再说了。庄武出去帮岳母做饭。许久,妈妈进来了,她见美玲躺在床上,就问,阿玲,你怎么了?美玲努力让自己平静,她说,妈,没事,可能感冒了。妈妈说,你今早上还没感冒,怎么这么快就感冒了?我熬点粥给你喝吧,喝了粥出出汗感冒才会好得快。翁美玲妈妈说着迟疑了一下就又转身进了厨房。

十五

翁美玲见妈妈进了厨房,又伤心起来,满腹心事向谁诉说,父母老了,如跟他们讲,他们未必承受得了,她无兄弟姐妹,女儿正在准备高考,更不能让她知道,其他也没什么亲戚往来,讲给左邻右舍或一般朋友听,更让自己丢脸。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翁美玲感到自己做什么事都不顺,不顺也罢了,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庄武这么狠,竟在外面有女人,这“第三者”还有了庄武的骨肉。她真后悔当初没有听母亲的话。母亲经常唠叨,她说夫妻是不能长期分开的,你要搬到深圳去,你们一家人要去深圳才行啊!翁美玲只感到去深圳生活样样都不方便,本来今年她下决心要带着父母去的,又赶上冬妮高考,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了,现在就出事了。翁美玲想着她和庄武的爱情,当初在林场时,不乏追求她的人,王伟平、王子强都向她示过爱,许多亲戚还介绍了部队军人,机关干部,都被她谢绝,她的心里就是这样神差鬼使般地爱着庄武,她爱庄武的英俊,爱他的沉默,爱他关键时刻拿不定主意,像孩子似地凑上来和她商量,要她帮她出主意。这次他却没有先把事情提出来让她拿主意,却一开口就讲离婚,令她难受万分。当年她虽在爱着庄武,可是庄武却不爱她,他的心里只装着梁小月,梁小月结婚以后,还是自己主动跑到南山找庄武。结婚以后,都是自己在宠着庄武,是自己在迁就着庄武,她感到自己很累很累,她似睡非睡,似听到一个声音老在对她说,离吧,离了干净。又一个声音接着说,几十年夫妻你就甘心这样离了,离了婚以后你怎么办?还能再找到配偶吗?不找配偶就这样老死?假如真的离了你怎么面对你年迈的父母,他们肯定是伤心死了,离了以后冬妮跟谁?冬妮离不开爸爸也离不开妈妈。假如不离庄武怎么办,他的心里还会有这个家吗?他不也整天在牵挂着那个有他骨内的“第三者”,保持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难啊!怎样都是难,我该怎么办?她正在想着,庄武进来叫她吃饭,她假装睡觉,没理庄武。庄武本来吃过中午饭就想回深圳的,见翁美玲情素低落,便不敢走,继续陪着翁美玲。晚饭后,庄武进来又跟翁美玲讲了大半夜的话,庄武临抱枕头去隔壁房时,又吩咐说这事千万别让爸妈知道了。

庄武出去以后,翁美玲感到自己如万箭穿心,离不离婚她现在已经失去了丈夫,她失魂落魄地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笔记本写日记。

这本笔记是翁美玲的好“朋友”,她有话都要对这个“好朋友”讲,从林场到今日,从少女到少妇,从山区到城区,写日记的习惯始终没变。写完日记,临睡时,她脑中仍在“要不要离婚”这个问题中徘徊。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煮好开水,为父母准备了两杯,自己又喝了一杯,就出门去了,准备去东湖公园晨运。她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妈妈在房间问她,美玲,你的感冒好些了吗?翁美玲回答妈妈说,我的感冒好了,你不用担心,妈妈。

自从城区有了东湖公园,不知益得了多少居民百姓。她坚持每天来公园晨运,她在公园里也有许多朋友,却又都不是知心人,她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有话不能对他们说,有苦也不能向他们诉,她和他们只能是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她抬头望着远方,远方飘过一团团的乌云,这些乌云同时也把翁美玲的心堵住了,有话无处讲,这对于心直口快的翁美玲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假如有一天她真的失去庄武,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这天翁美玲满脑子都是问题,因此她走起路来就觉得脚步特别沉,就在她过马路的时候,只留意左边,没留意右边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呼啸而来,翁美玲顿时就倒在血泊中……翁美玲的魂魄来极不情愿地离开她的躯体就飞起来了,它十分不甘心自己即将烟消云散,它的主人还没有做外婆,她今年才五十岁,她未了的东西太多了。翁美玲的魂魄要去找庄武,她想告诉庄武,如果庄武认为快乐,她就同意离婚……。

庄武赶到中心医院时,翁美玲已经停止了呼吸,庄武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他好像自己在梦中,他真后悔自己,昨天为什么要跟妻子说离婚的事,他为什么这么冲动就向她提出离婚,昨天刚说出来,今天她怎么就命赴黄泉了!是自己害了妻子啊!冬妮哭喊着想扑到妈妈的身上,但被其他亲戚抱住了。她手舞足蹈,两脚在医院的楼道里拼命地不停地跺着,边跺边哭边叫,楼道也被她跺得微微震动。冬妮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人止不住泪眼朦胧。。翁美玲的父母因女儿的不幸,也住进了医院,庄武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岳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的女儿假如不是跟自己结婚,就不会这样了。庄武不停地在急救室外面徘徊,见岳父母已清醒过来,庄武不知怎样安慰他们,只好坐在一旁流泪。

翁美玲出殡那天,庄武和冬妮不停地烧着纸钱,庄武不时又应付着前来参加悼念的亲友,庄武的舅母对庄武说,五十岁,正是人生的开始,庄武,节哀顺变,带好冬妮,让她好好读书吧。冬妮和爸爸又哭起来,殡仪馆的哀乐奏起来了,亲友们拜别了翁美玲。无知无觉的翁美玲躺在殡仪馆的特制的棺木中,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安祥,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那眼睫毛看得清清楚楚,似乎还有泪痕没有抹干净。庄武的姑母将一把折断的木梳放在翁美玲手上,轻声告诉她,你已经和庄武一刀两断了,以后不要再回来找庄武了。见状,众人又哭了起来。庄武充血的眼睛久久地看着黑镜框中那个带着微笑的、永远爱着自己的娇妻,她和自己共患难几十年,家里的家务,对孩子的抚养,对老人的关照,全靠她,她这一生中可以说还没真正过个一个安乐的日子,自己从林场读书,后又去深圳,仅在县城呆了几年,自己还真正没有给她过多少的幸福和快乐,自己太对不起妻子了,一阵难受爬上庄武的心头。在她离别人世前,自己还和她吵闹,惹她伤心,难道这是上苍的安排?预告自己将和美玲阴阳两别,他的心都碎了。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她的身影,那时他和美玲在山上,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山高皇帝远,无人管得了他们。美玲经常在自己面前诈嗲,早上庄武还没起床,翁美玲就扯他的耳朵:喂,庄哥哥,快起来,我要吃煨番薯。庄武闭着眼睛应道,好!这就去,就去,但他老半天还没去。翁美玲又摇晃他,庄武才爬起来,然后俩人面对面坐着吃番薯,庄武喂翁美玲,翁美玲喂庄武……。庄武在心里默默地说,阿玲,你放心走吧,我今生陪着你,我随后就到,我会来找你,我不会再结婚了。

在翁美玲遗体火化时,庄武的岳父还在住院,就在翁美玲的遗体推进火化炉的一刹那,冬妮更加放声地哭喊妈妈,她高呼着妈妈,妈-妈。庄武和其他亲戚上前紧紧地将她抱住,不让她冲上火炉前。看她哭得声嘶力竭,旁边作陪的亲戚个个落泪。

处理完翁美玲的后事,庄武继续奔波医院侍候岳父母,冬妮帮着父亲整理妈妈的遗物。当她看见抽屉里那两捆自己曾经看过的人民币,又细细地看了母亲后期写的日记,她知道了原来爸爸想要和妈妈离婚,她震惊了,气愤了。从妈妈的日记里,她知道爸爸要娶后妈,由对爸爸深深的爱转成愤怒,转成深深的恨。

 

十六

失去了妈妈,冬妮再也无心上课了,尽管爸爸这些日子都在陪着她,说要让她高考完再带她去深圳,但她看到爸爸就有气。她的脑海里总浮现着妈妈的音容笑貌,她做梦都在梦见妈妈微笑着向她招手。她老是在想着假如妈妈还活着,那该多好啊!唉!自己是个没妈的孩子,多惨啊!为什么人人有妈,而我却没有妈呢?她经常这样想。上课的时候,她总想着爸爸什么时候要娶后妈,那位后妈对自己怎样,她就想起那首叫《小白菜》的歌,心里就凄惨地哼起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啊,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好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亲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亲娘想我谁知道;我想亲娘,在梦中呀。冬妮哼着哼着,就想到了妈妈,眼里的泪珠就再也止不住了。她从小被父母、姥姥、姥爷宠着,只有快乐,没有痛苦,更不懂得人生的悲伤,这次对她的打击却实太大了。

冬妮恨爸爸,如果爸爸不提出跟妈妈离婚,妈妈就不会死,妈妈死了,冬妮以后就是个没妈的孩子,想着想着,她又悲从心起,加深了对父亲的恨。

冬妮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原来她上高中时,是想要考重点本科的,现在高考成绩出来了,她连专科也没考上。但她觉得半点也不阻丧。庄武让她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冬妮不置可否。她说要跟爸爸去深圳,她去深圳有目的,想去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庄武见女儿要去深圳,欣喜若狂。他为岳父母请了保姆,看一切都安顿妥当,就带着冬妮来到深圳。回到深圳那个庄武的家,冬妮第一件事是打开音响,放了一首《小白菜》。庄武明白,这是女儿对父亲的警告,女儿不想爸爸再婚。庄武理解女儿的心情,他想现在先让冬妮的心平静下来,或让她复读或让她出国读大学,毕竟她以前的学习基础还是不错的。

两个多月以后,庄文从香港来到深圳,他安慰了弟弟,同时感到很内疚,他也后悔自己叫弟弟和翁美玲离婚,夫妻吵架,应该劝和不劝离,何况庄武根本没有和翁美玲吵架,只是自己为了自己的工厂,想留住陈秀珍。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弟媳妇就出事了,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啊!庄文安慰了弟弟,又问弟弟,陈秀珍那件事怎么处理?他想帮助弟弟。庄武说,以后再说吧,再说家里刚办完丧事,这事不管怎样也不好处理,哥,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庄文和蔼地说,好,这事我会帮你处理好的,你放心吧,另外,冬妮如考不上大学,就让她去加拿大上大学,费用包在我身上。庄武说,谢谢。后来庄文给了一笔钱给陈秀珍,让她回老家把孩子生下来再说。陈秀珍确实是一个有工作能力,有思想的新女性,当她知道翁美玲逝世以后,她曾检查过自己,她十分同情庄武,更为翁美玲感到惋惜,她不会迫庄武跟自己结婚,一切顺其自然,一切随缘吧。

冬妮天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不是玩游戏机就是玩电脑,有时又抱着妈妈的日记偷偷地哭。庄武一早就上班,晚上才回到家。冬妮天天晚上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父亲,庄武觉得女儿的性格学乖了,起码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呼小叫,像男孩儿一样跳上跳下。

这晚,庄武回来已是很晚,见女儿又坐在厅堂看电视,就问,妮妮,吃过饭了。冬妮嗯了一声。吃什么呢?方便面。你这个懒蛋,这么大还不会自己煮饭。冬妮顶撞他说,谁说我不会煮饭,是我不想吃。停了一下,冬妮又说,爸爸,我想去旅游。庄武说,好啊!爸爸陪你去。你不用上班吗?见女儿关心自己上班的事,心里非常高兴,就笑咪咪地说,只要你愿意去,爸爸请假陪你去还不行?冬妮说,那又何必呢,旅行团都是有组织的,包吃包住,我这么大的人还怕丢了?庄武觉得她说得也对,就为她订购了一张去黄山的旅游票,而他自己则请了几天假顺便去河北探望陈秀珍,还有一个多月,陈秀珍就要分娩了。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庄武这两年过得十分不舒心。他先是想跟美玲离婚,结果美玲意外出车祸身亡。妻子去世以后,女儿始终在恨他,自己就几乎天天在女儿《小白菜》的歌声中度过,不敢再跟陈秀珍来往。陈秀珍在娘家生了个男孩,她让孩子随自己姓陈,她也不催庄武什么时候跟自己结婚。庄武既怀念翁美玲,又念着陈秀珍,更害怕听到女儿的《小白菜》。庄武想,自己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哥哥见他无心打理工厂的工作,又找了一名副总代理,代他管理公司的行政工作,给庄武更多时间去处理女儿的事。

冬妮在这一年中,她曾经去打工,去伯父的工厂当文员,让她感到自己文化的不足,又多次回老家去探姥姥、姥爷。在姥姥、姥爷的劝解下,冬妮对爸爸的仇恨减少了,姥姥、姥爷希望冬妮能修完大学,并举了很多例子给她听,让她坚定了去外国读大学的信心。后来,又在伯父庄文和爸爸的再三劝说下,终于同意去加拿大留学了。临走前几天,冬妮专门回老家去拜别了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做了丰盛的家乡菜为冬妮饯行。冬妮临上飞机前,大家都来送她。庄武非常欣慰女儿原谅了自己,他的眼里始终含着泪。看见爸爸的泪眼,一瞬间冬妮又似乎让自己懂事了,爸爸年纪也大了,没有了妈妈,爸爸也是非常伤心的,他的头上已经添了不少白发,冬妮感到自己一阵心酸。她拥抱了爸爸,她泪眼汪汪地对爸爸说,我已经没了妈妈,可不能再没有爸爸了。爸爸眼睛也红红的,女儿要离开自己,一个人去外国读书,他心里既高兴又担心,听女儿这么一说,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连忙说,放心吧女儿,我会保护自己的。冬妮,你在外自已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冬妮也点点头答应,冬妮一步三回头向机场走去,她带走了爸爸、外婆、外公等亲人的心。

冬妮去了加拿大后,庄武又回了一次老家,把翁美玲骨灰安葬好。在老街、还在那间杂货店竟让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梁小月。几十年没见,梁小月胖了。他上前叫道:梁小月。梁小月并没认出他。你是……我是庄武,难道你认我不出了?啊!是庄武,对!是庄武,怪不得刚才我觉得你挺面熟呢,庄武,你变化可大,我真的认你不出了,看你很憔悴啊!近来好吗?庄武把自己的事大概告诉了她。梁小月说,我真的不知道你跟翁美玲结婚。可惜,美玲她人这么好……庄武不想提自己伤心的事,就把话题叉开。庄武又问,小月,你过得好吗?

原来梁小月全家被遣送回山区农村,两年后全家又落实政策搬回来了,但她依然在农村当知青,那时,庄武已经搬到舅舅家住了。三年后她被选送到地区农校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在宝安县农业局工作,梁小月在宝安工作不久,刚好成立宝安县,需大批人才,她就把弟弟也调去了,她父母随弟弟也一起迁到宝安。在宝安,梁小月和一位同班同学结了婚。结婚不久,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已经上大学了,在孩子十岁那年,丈夫患肝病逝世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没再结婚。

庄武顿时就想,这世界上的事可真是太奇怪了,几十年前,他在牵挂着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恋,几十年后,又以这样的方式,又都互相成为单身的场景再次出现。世界本来就很小,时光本来就很短,世界的小和时光的短让他和他曾经牵挂过的人又再次相会。几十年来,他在深圳,她在宝安,但竟也未曾见过,可是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又都老了。

庄武和梁小月互通了电话,互道了珍重,就又分别了。

庄武的心早就飞往了深圳,他现在十分想见一见他那从没见过面的儿子。他想告诉陈秀珍,他这一生不会再结婚,但儿子他一定会负责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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