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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苏东坡十梦朝云(四)
作者:李展强(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惠州民协    日期:2013-06-09 11:05:30

 

四、梦情

 

二八少女痴,

迷情苏学士,

可怜父母心,

谁解其中味?

 

东坡一家人从嘉寺搬进白鹤峰新居后,这儿居高临下,面朝东江,空气清新,住宅宽敞雅致,比起先前那破烂荒凉的嘉寺房子来,自然不知强了多少倍。

而东坡晚年突然失去爱妾朝云,一个人那孤寂的心绪总是挥之不去,时不进都会侵袭着他的心头。朝云生时跟着他四处漂泊,可以说是没有一齐过上一天舒服的日子。如今自己有了新居,她却又无福份来共同分享这快乐时光。自古红颜多薄命。东坡常常会呆望着这空荡荡的新房子,死死地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自画的朝云像,更增添了几份哀怨的情愁。有时他一呆一望就是老半天,口中时不时会自言自语着:“朝云呀朝云,你叫我不要想念你,叫我轻轻松松地生活,可我总是活得不轻松,总是会挂念着你,你就从画像里走下来吧,给我牵牵手,为我拍拍肩。我已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音容笑貌。新居落成了,你回家来看看吧,我会高兴的……”

有时,阿容见东坡坐在房子里看着朝云画像痴迷成瘾,不忍心去打扰他,吃饭时就将饭菜端进他的卧室。等东坡转过神来后,会胡弄地扒几口饭,吃几条青菜,就放下碗丢下筷子,说是胃口不好,不想多吃了。

这让阿容觉得有点为难,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说几句话,只闷在心里默默地忍受着。她也知道,人老最怕孤独,一旦孤独起来,精神憔悴,脾气就会变差,喜怒无常爱发牢骚。老爷此时的心境,也就不足为奇。只能顺其自然慢慢开导化解,让其对朝云的思念,伴随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淡出吧。

这是一个风高物燥的夜晚,月已西斜,夜静更阑。思无邪斋书房里的灯光仍亮着。东坡毫无倦意,独个儿坐在这书房里,诗书没有心情看下去,在这肃静无声的月夜里,想起往日同朝云相伴相依,形影不离的岁月,不觉内心充满苦闷的怀恋,低声吟诵起《朝云诗》来:

不似杨枝别乐天,

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

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

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

不作巫阳云雨仙。

忽然间恍啷一声,窗外围墙上的一个花盆不知让什么东西碰着,落地粉碎。东坡警觉起来,怀疑是否有贼光顾,立即起身步到窗前,伸手推开半掩着的窗门,月色下,见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一溜烟地朝东南方的一幢大院迅步走去,没有多久,那女子便进了“温都监”宅第的大门。

眼前这一切,让东坡猛然省悟到,刚才那苗条轻快女子,就是温都监的千金温超超小姐。东坡心想:她为什么要在这更深夜静之时悄悄来到窗前偷窥我的举动呢?是有事要来找我,还是别有他因,这让东坡一时莫名其妙起来。

这位小姐年方二八,不但人长得靓丽,而且喜爱诗文字画,能歌善舞,天资聪明,深得父母宠爱,视为掌上明珠。统领惠州地方军队的温都监虽是一位武官,却也能武能文,非常敬佩东坡这位大学士,遂成为知交好友。这回两家人住近了,更是往来频繁,互赠诗文,饮酒斗茶,很是投缘合拍。

一日,温超超在父亲的指导下,正坐在家中客厅里练习毛笔字书法,当她提着毛笔聚精会神地一笔一划地写着大字时,刚好东坡过来串门。她害怕自己写的毛笔字让大文人见了取笑,还未写完就匆忙将书法作品卷起来,随手塞进抽屉里去。

温都监知道女儿是怕羞,便伸手将她的书法习作拿出来,对女儿说:“超超,你怕什么呢?这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应该借此拜坡公作老师。他才是书法高手,写的毛笔字笔划苍劲有力饱满,笔走龙蛇,浑然一体,令人百看不厌。”

东坡趁兴向温都监拱手作揖,说:“都监过奖。贵府出才女,瞧,小姐的毛笔字不是比我写的好得多呀!”说完,竖起大拇指朝超超夸起来。

超超得到东坡表扬,反而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在书法大师东坡面前见笑,羞得两颊绯红起来。她伸手理了理额前一绺鬓发,望着东坡,娇嗔地说:“小学生无才,胡乱涂鸦之作不敢见众,哪能与苏大官人墨宝相比。真是班门弄斧,不成体统呀!”

东坡听后笑了笑,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这些老骨头该止步了,还是你们后生可畏呀!”

东坡几句鼓励的话语,让超超那稍为紧张的心态一下子平静下来,觉得眼前这大文豪平易近人,没有那盛气凌人的架势。稍停片刻,超超若有所思,故意想将话题转开,便说:“苏大官人是一代贤豪,听说你在朝廷里当过大官,缘何会跑到惠州这偏僻蛮荒之地来?”

东坡见这小女孩年纪虽轻,却也老练世故,知事不少,那猎奇求新上进的心绪是挺好的,于是来了个顺水推舟逗些快乐。他扶着白胡子,开朗地笑着:“什么原因到惠州来,就是爱乱说胡话,嘴巴太多了嘛。惠州不是流传着一首民谣:苏东坡,嘴太多,心直口快又嗦,得罪朝廷闯下祸,贬到惠州受折磨么!”

说着,东坡哈哈大笑起来。站在一旁的温都监也被东坡逗得笑逐颜开。

可超超听着,似乎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苏大人你怎么会得罪朝廷的呢?”

东坡见她再问,迟疑片刻,觉得这小超真是天真烂漫可爱之小女子,但她年纪尚轻,涉世未深,对朝廷权势纷争尚无更多的了解,说出来她也不清楚谁是谁非,费这口舌没有什么作用。便灵机一动,避开政治问题而不谈,却又同她说了一段笑话:“超超,你听说过吗?朝廷里的皇帝,宫娥美女三千,谁也无法识别出哪一位是正宫娘娘。那次,皇帝为了张扬显赫一下自己,就让三千姬妾全部盛装出巡,全部珠围翠裹,一色服饰,一色打扮,这样,你要在三千姬妾中认出那位正宫娘娘来,真是比登天还难。这时有人向我打赌,问我能否认出正宫娘娘来,如果能认出,赏我一只金牛。我说当然有办法。待那天宫娥美女列队出游招摇过市时,我见火候已到,突然大声疾呼起来‘正宫娘娘,你头上插着的金簪脱落了!’听到叫喊声,那位正宫娘娘真的伸出手来朝头上摸去,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了身份,让众目睽睽的观众看得一清二楚,都异口同声呼叫起来:‘啊,原来这位就是正宫娘娘咯。’为此,皇帝憎怒我,要置我于死地,遂把我放逐到岭南来。当时我想来惠州,便又故意对皇上说:‘千州万州,切莫将我贬去惠州。’,皇上说,你不愿意去的地方偏偏要你去。结果皇上中了我的计,大笔一挥,真的下旨要我来惠州。哈哈哈……”

超超听了乐呵呵地大笑起来,觉得眼前坡公真是一个乐天派,幽默、活泼、有趣,贬谪来惠州,还当是若无其事,说出这么令人开心的笑话,打心底儿佩服其才华情操,拉近了与坡公的距离。于是她也借此机会幽坡公一默:“呵,苏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智慧超群,能说会辩。不过,枪打出头鸟,太露锋芒也惹事,聪明反被聪明误。远离朝廷来惠州,也真是明珠暗投哟!”

东坡边笑边点头:“小超倒有见识,要是早听你的话,就不会到惠州这里来。我们相见恨晚呀!”

超超忙说:“那里那里,我也是说着玩的,坡公,我对你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此以后,超超更加敬慕东坡,也真的想在他的教诲下甘当一个小学生,学些书画文化知识。她的这个想法得到父亲的肯定和鼓励。温都监早就有浓浓的望女成凤思想,希望聪明伶俐的超超将来能出类拔萃,成为一个有才华的女中豪杰。

在温都监的大力支持下,超超迅速行动起来,亲自来到东坡新居所拜他为师,拟打算先从学习毛笔书法入手,继而学习绘画和诗词。东坡见超超聪慧灵活,很有潜质,自然也很乐意为她施教。

超超受家庭环境的熏陶,对中国传统书画艺术情有独钟,曾在父亲的督导下,自幼便开始临摹书法大家颜真卿、欧阳询的碑帖。由于她天资聪明,颇有悟性,加上认真刻苦,一丝不苟,故而毛笔书法不断进步,六七岁就能为邻居书写春节对联。

眼下她对毛笔字书法已掌握到初步理论,书写技巧得到较大的提升,特别是楷书练得端庄稳重,笔锋犀利,结构严谨,令人看了啧啧称赞。当然,她不想为此而止步,她有更大的追求。东坡新居“德有邻堂”牌匾为东坡亲笔所题,超超觉得这四个大字写得非同寻常,让她百看不厌,每每经过东坡新居门口,她都要抬起头来欣赏一番,细细玩味。甚至暗地里狠下决心,一定要把坡公的书法艺术学到手,那种痴迷劲头由此可见一斑。

这天下午,超超携带了几幅自己练习的书法作品,又来到了东坡新居,进门后,见东坡正好在“思无邪斋”书房里看书,便轻轻敲门进去,说:“老师,辛苦了!”

“我不觉得辛苦。倒是那些仆人忙里忙外,如今住房大了,人手也不多,光是打扫卫生都有得忙。”东坡依然微笑着。

“那我过来当仆人,帮助你家扫地,不会嫌弃我吧!”超超也笑起来,说。

“哎呀,你这千小姐,我怎敢把你当仆人使唤,你来为我扫地,岂不也是明珠暗投,使不得,使不得!”东坡说。

“若真的来这里扫地,不是明珠暗投,而是暗珠明投了,恐怕我这颗暗珠连地也扫不好,到时让你赶出门罢了。”超超又哈哈一笑。

东坡也逗笑了:“你这鬼灵精,嘴巴真会讲。近日书法练得如何?”

“无事不敢登‘思无邪斋’。今天我带了几张书法习作,想来请教老师,烦你先过一下目。”超超边说边把书法习作递给东坡。

东坡接过她的几张书法习作,摊在桌子上仔细地看过一遍,琢磨一会,笑着说:“超超小姐人长得漂亮,字写得也清秀漂亮。字如其人一点不假呢!”

超超说:“老师又过奖啦!还是批评指正才好嘛,多说些缺点,好让我及时改正。你旁观者清,我当局者迷,应给我指点迷津才是关心爱护我!”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练毛笔书法的?”东坡问。

“在父亲的关心下,我三岁学提笔,四岁学笔划,五岁开始临字帖,先易后难,先一般后名家,是这么过来的。”超超回答着。

“你说的名家书法,是临摹哪位书法家的字帖?”东坡问。

超超说:“开始我饥不择食,见到好看的字帖就想临摹,后来我喜欢上唐人欧阳询和颜真卿的楷书,觉得两人的楷书工整匀称,肥瘦适度,笔锋有劲,于是我在父亲指导下专门临摹他们两人的帖子。”

东坡说:“你的书法之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这条路子是走对了。你选择的书法名家没有选错,有代表性。欧、颜二人的毛笔楷书别成一体,后人称他两都是楷书四大名家之一。这个练习起点让你抓对了。我自己原来也喜欢颜真卿体,他的笔划舒展,结构严紧,工整匀称都很令我羡慕。”

议论了一阵名家书法后,超超很想知道自己习作的份量研究有多重,便说:“老师,你看我写的习作与帖子上的字相比,有几分像?”

东坡这时直截了当地说:“有三分像,还得继续努力,练毛笔字一定要一步一步地来,先从临摹开始,先从楷书开始,切忌未学会行就学跑,即是楷书没学写好,就急于练行书,练草书。因为中国汉字是由基本笔划组成的,点、横、竖、撇、捺、弯钩都练熟了,字的结构掌握了,以后你要练行书、草书,才有基础。不然,行而无力度,草而无形象,就像鬼画符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样的书法别人看不懂,就只能孤芳自赏了。”

东坡对中国书法的一番真知灼见,让超超听得入了迷。她想,东坡对书法真的有研究,不但毛笔字写得好,那些书法理论也很让人信服。于是说:“说句心里话,我很喜欢老师的毛笔字,我想请你写张字帖给我临摹,怎么样?”

东坡说:“我书写的楷体字让你临摹当然可以。但对比欧、颜二人的楷体书法,我还有一段距离,世间之人都以这两位大家为榜样,故而你就别临摹我的字,还是继续临摹欧阳询的楷书好,勿中途而废。你既然要我当老师,那就听我讲吧,如果学东西不一心一意,朝秦暮楚,变来变去,那就更难学好,懂吗?”

“那我还是听老师的话,继续练欧阳询的楷体字。”超超说。

“这样就对啦,认准一个目标,就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坚持下去,必有成效。”东坡说着,顺势表扬了超超:“瞧,你写的这几张书法都有你自己的特点和个性,笔划结构都比较好,这是好的方面,需要指出的是书写的力度仍欠缺些,下来可朝这方面努力。总之,练习书法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好,持之以恒,切忌急于求成。一铲下去打出一个水井来,这是不现实的。”

超超点着头:“老师的教诲,我会铭记在心头。谢谢!”

说完,超超站起来与东坡告辞,回到家里去。

超超的母亲出身于豪门淑女,大家闺秀,受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影响颇深。在对待女儿教育的问题上,与丈夫温都监的望女成凤思想正好相反。特别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一直支配着她的言行。如今当她得知超超近日跟着东坡学习毛笔书法时,十分光火。

超超从“德有邻堂”走出来,刚走进家门,母亲就指着她的鼻子厉声说:“超超,你年纪都不小了,还这般没正经,跟着一个老翁学什么书法,做什么学生,这让左邻右舍的人看见像什么样。若这样下去,你赶快嫁人算啦!别败坏我的家门,老男嫩女凑在一块窃窃私语,成何体统?老实告诉你,以后若有事无事再往‘德有邻堂’那边去,我把你脚骨都敲断。”

母亲撒泼一骂,这让超超如何承受得了。为此她哭一个晚上,气得病了一场。书法学习不下去,心头打了结,这让她苦闷极了。母亲的反对,并未让超超退而却步,反而增添了她的逆反之心。

后来,超超得知坡公因朝云去世后,孤单一人,生活缺少伴侣,整天忧心忡忡时,更增加了对坡公的同情和怜悯。那个朝云死后托梦坡公,还魂回嘉寺为东坡料理家务的美丽传说,已让鹅城家喻户晓。坡公现在搬进了新居,住进了大宅高堂,生活环境大为改观。可他那晚年失去朝云的凄凉孤苦,并未因环境改善而消除。想着这位一代奇才坡公的处境,令超超这样一位温柔善良的淑女萌发了爱芽,乃至为了成全这一代奇才坡公晚年有个良好的归宿,她宁愿为这位花甲老人献出青春,献出爱情,献出他应该得到和享受到的一切。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长夜,超超躲开家人的目光,偷偷地来到“德有邻堂”东坡居室的窗前,四处张望着,在那里踯躅徘徊,见内室房间里仍亮着灯,知道东坡此刻仍在灯光下吟读诗文或提笔在书写锦绣文章。她心里禁不住一时快乐起来,又不敢呼叫,生怕扰乱东坡思绪而令他不悦。打从上次在他家里得到他的关怀爱护,亲耳聆听到他的一番书法高论后,超超就觉得东坡的学识修养非同寻常,苏东坡的美名像一块磁石一样,把她那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全吸引住了。如今在她的脑海里,会时时浮现着东坡那生动幽默令人敬佩的形象。是的,超超崇拜着东坡,心里偷偷地爱恋着东坡,这段时间因为母亲管束着,已有许多天没有见到东坡的身影,让她焦虑不安,心绪不宁,吃睡不香。本来两家人同住在白鹤峰上,近在咫尺,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今对超超本人来说,却是咫尺天涯呀!

今夜冒昧来到此地,超超最大的心愿是要见到坡公的尊容。于是,她悄悄地靠近窗台,从窗缝里窥望进去,只见坡公正坐在油灯下面的大椅上,托腮打盹起来。透过那层昏黄的灯光,只见坡公右手托着腮,手肘放在大椅的扶手上,脑袋微微向右歪着,双目微闭,长长的白胡子斜摆在胸前,像是疲惫入睡状态,又像是闭目正在思考新词章,显得神态自若,尊容可掬。这让超超越看越想看,不忍离开,心想此刻他若能立即睁开眼,看到窗前的我,那我会给他一个问候,一个祝福,乃至一个飞吻。

然而,很让超超失望,尽管她在窗前痴望坡公许久,而东坡却全然不知,若无其事似的。超超估计他已入睡了,或是在梦中又与朝云相会。但她又不愿惊醒东坡,便乘东坡仍在打盹之际,往窗口缝里塞入一条小手绢和一包东西,悄悄地离开。

过了许久,东坡睁开眼,见桌面上放着一条折叠的小手绢和一包东西,心里不禁一怔:“谁来过这儿?莫非又是朝云还魂归来,真是奇怪。”

东坡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双布鞋,还夹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两行正楷字:“敬慕苏公处世为人,相识有缘。今送上学生亲手缝制布鞋一双,不成敬意,望能笑纳。指望来日能侍奉坡公周围……超超叩首再拜。”

侍奉坡公周围,那是什么意思?东坡看着,想着,头脑一下子蒙起来:这超超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呀!

看着眼前的赠物,东坡终于明白过来。这是超超对自己表白的一片爱慕之心啊!超超花容月貌,聪明伶俐,心灵手巧,仅是那手崭露头角的毛笔书法,就令许多同龄女子望尘莫及,他对超超很是钦佩和宠爱,称她是女中奇才。

坷坎的人生历程让东坡老于世故。他晚年因受佛道思想影响颇深,自朝云仙逝后,他已清思寡欲起来,下定了鲧居终老的决心,已没有心思再去续弦纳妾的念头。尽管周围许多关心爱护他的人曾苦口婆心地劝他找回一个伴侣度过余生,有的朋友还主动同他穿针引线,都让他一一婉言谢绝。

本来,东坡住进新居后,是想在这里过几天安静清闲的日子,在“思无邪斋”书房里看看书,练练毛笔字,作作文章诗词,也还抱有希望,能有朝一日等待朝廷的诰令召回。然而超超的出现,又一石激起千层浪,使他的心情无法再平静下来。论年纪,超超是东坡的晚辈,给他做孙女还嫌小哩!可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往往说不清道不明,它会冲破这年龄大小的藩篱,门当户对的枷锁、家庭伦理的绳索,以及世人不屑的目光而终成眷属。眼下的超超似乎也是因痴迷东坡而坚定地抱着这样的决心。试问世间情为何物,唯有男女生死相恋相依。可东坡不比超超,他已将男女之情看透看化而置之度外。

静夜寂无声。东坡照例又坐在寝室里的大椅上,抬头凝望着挂在墙上的朝云像,看着想着,画像似乎在摆动,只见朝云从画像中轻烟一样飘下来,落在东坡身旁的大椅上坐下。

朝云一见东坡,就问:“先生搬进新居后,这段日子可快乐吧?”

东坡回答说:“还算快乐。这里环境好,房舍宽敞,空气清新,确实住得舒服多了。加上邻居林行婆、翟秀才和温都监都常来串门问候,和睦共居,彼此心情愉快。真的是‘德有邻,必不孤’,我这‘德有邻堂’真的是块风水宝地。”

朝云听了很高兴,说:“先生能在这儿住得舒心,我在天国里就更放心,还有,您刚才提到的温都监,其千金超超已是二八佳人,已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她对您一片痴情,如今我上了天堂,您应该将她纳为侍妾,这样,可以消解您在生活上的孤独感,这对您精神生活都有好处。打算几时完婚?”

东坡说:“超超虽说爱我,可我有自知之明,也不想害了她。她聪明美丽,应该有个好的归宿,如今我是一个贬官,前程暗淡未卜。想当年你在黄州嫁给我,不也因为你爱我而拖累了你,害着你跟我一生吃尽苦头,至死你都没有过上安稳的日子,现在超超又是重蹈你的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心了。”

朝云说:“您别瞎扯啦!其实在我看来,黄州选择嫁给您后,我一直无怨无悔,直至现在。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过错。爱情的基础是建立在彼此相爱上的,这比什么都重要。我十分庆幸能服侍先生23年。即使超超的想法与我当年一模一样,超超是有慧眼识珠的,再就,先生毕竟花甲之人,身边有个贴心女人服侍作伴,我在天国也可放心了。”

东坡说:“话虽这么说,可你在我心中的影子十分深刻,我总是挥之不去,说真的,你在世时对我这么关心体贴,我的心中不能没有你。”

朝云说:“先生您就把超超看作是我,当作在世朝云,把我和超超捏拿在一起,她中有我,我中有她,这样您就把两个人当成一个人,见到超超,就像见到了我,这不就成了吗?”

东坡见朝云讲的有道理,本想再说点什么,眨眼之间朝云又不见,剩下墙上挂着朝云像重现在东坡眼前……

原来,东坡又是做了一场梦。

梦,毕竟还是梦。就个人情爱问题而言,东坡还是违心了朝云托梦的劝说,没有把超超放在心中。时至今日,东坡已经铁定了心,不能接受超超小姐的那份痴情,更不想她陪着自己这副老朽之躯而枉度青春。总之,他作为一个长辈,希望超超小姐能有更加美好的前程,找到心仪的如意君。

为了让超超小姐摆脱对自己的那片痴情,东坡思虑了许久之后,倒是想把她引荐给本城里的一位姓王的书生,让她的感情从自己身上转移过去,先与王书生交个朋友,以后两人慢慢培养感情,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东坡想,这王书生年轻有为,人品不错,也有一定文墨,若同超超匹配倒是郎才女貌,很是合适。记得东坡刚到惠州不久,王书生便慕名上门拜访东坡先生。东坡见他年轻气盛,求知欲强,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王书生与东坡寒暄了几句后,就用试探的口气问东坡:“我有一个对子,只有上联,下联若想不得,想请教坡先生。”

东坡笑道:“你把上联说出来,我即可把下联送上。不信就试试看。”

王书生说:“这个上联叫做:三光日月星。”

东坡马上接口说:“可对:四诗风雅颂”。

东坡才思敏捷,不遐思索,出口成诗,让王书生当场惊叹不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赶忙双膝下跪拜谒东坡:“坡公真盖世奇才,能当面聆听赐教三生有幸,晚辈愿当小小学生。”

东坡把王书生扶起来,谦逊地说:“那咱们就共同学习,共同提高吧!”

此后,王书生与东坡常来常往,结成师徒,虚心请教东坡先生,所习诗文获得较快提高。看来,这王书生与温超超有好些共同之处,两人都崇敬东坡,都拜东坡为老师,两人都喜爱诗文字画,若能走在一起结成一对,那真是才子遇佳人,天造地设一双。成人之美,好事一桩,东坡思虑再三,决定成全这份美差。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是东坡来到惠州后不久写的《纵笔》诗中的两句,从诗句中人们可以读出东坡对在惠州期间的生活还是过得比较满意的。特别是搬进白鹤峰新居后,又结识了一班新的邻居朋友,日子总算过得欢快,还意外地得到超超小姐的喜爱。所有这些,都让东坡觉得自朝云离开后,境况正朝着好的方面发展。他已做好各种准备,安居惠州将成为东坡的最后选择,不然,他没有必要在这里建新居了。而眼下他要做的这件事,就是尽快为超超小姐与王书生牵线搭桥,成全一对青年男女的终身大事。

不过,为超超作媒,东坡亲自出马与她当面说,恐怕不方便,必须先绕过弯子,还是由她父亲母亲先吹吹风,看超超反应如何,然后才再考虑对策,为此,东坡先是找来温都监,向他介绍了王书生的情况。温都监听了东坡的介绍,觉得这王书生值得考虑,便又叫夫人先去做超超思想工作。而夫人为了能让超超尽快摆脱痴迷东坡的苦恋,也急着要充当为女儿拉郎配的角色。于是,夫人便走进女儿的闺房,把王书生的基本情况介绍了一番,让女儿考虑一下。

谁知超超听了母亲的介绍后,怏怏不乐地说:“什么王书生,李书生,我统统都不要。我要爱的是先生。”

先生?你指的是苏东坡。他太老了,当你爷爷还可以。”夫人带着嫌弃的口吻说。

“老我也爱,爱他人品,爱他才华,爱他那颗善良的心,这就够了。”超超坚持己见。

“超超你想想,他已经花甲之年了,还能再活几年?”夫人显然不满意超超的态度。

而超超也不示弱,据理力争起来:“坡公能活几年,我说不准,但他比起彭祖能活八百岁来,花甲之年也还是一个少年郎呢!”

“你这是胡说八道!”夫人被女儿激怒了。

“妈妈你别生气。我爱坡公之老,爱得有道理,并不是乱来的。有首民歌这样唱:嫁郎就要嫁老郎,嫁得老郎想事长;餐桌吃饭知留菜,夜间睡觉知留床。老公,老公,就得要老练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倒让人讨厌着。”

“你怎么振振有词我不管,但你一定要死去再想坡公这条心,否则,父母对你不客气。”夫人气急败坏起来。

“除了坡公,我谁都不嫁!”超超也在一旁发脾气。

“你这贱骨头,当娘没养你的。”夫人气冲冲地走出超超的闺房。

温都监得知女儿不爱王书生后,只好开导夫人一番,说:“别着急,慢慢地做她思想工作吧,时间长了,会让她回心转意的。”

而东坡也同意温都监的看法,再做工作,慢慢让她接受,欲速则不达也。

接下来的变故,更是出乎意料。突出其来的一个晴天霹雳,又让东坡好事多磨遭遇着迅雷不及掩耳的尴尬。

原来,宋哲宗皇帝亲政后,雄心勃起,便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实施新的政治纲领,并且起用章为宰相。而章得势之后结党营私,公报私仇,大肆清洗元党人。东坡是章最反对的政敌,自然在这次清洗中不能幸免,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东坡眨往岭南,先是黄州,再是惠州。东坡只好逆来顺受,随遇而安了。在惠州期间,东坡克服了各种困难,坚持下来,活得还算有滋有味。这让章怒火中烧,他慑于东坡的声望和与皇帝的特殊关系,非要将他再置之死地而后快。

终于,章找到了置东坡死地的借口,他看到东坡写的《纵笔》诗后,恶狠狠地说:“苏东坡在惠州仍活得这般潇洒,我要将他流放到更远的孤岛上去,让他有去无回。”

果然没过多久,惠州太守方子容把东坡请进府衙,将朝廷发来的诰命亲手交给东坡。诰命赫然写着:……苏轼则徒海外,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

事情来得相当突然,简直让东坡措手不及,而且谪令紧迫,接令三天后即要离开惠州踏上征程,不得借故拖延,违之则加重处罚。东坡接旨后全然蒙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方太守见东坡着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便怀着沉重的心情,对东坡进行一番安慰:“既来之,则安之,依时出发远行,多多保重身体。我们后会有期。”

告辞方太守后,东坡走出府衙,匆匆赶回家里,将要再贬海南一事告诉全家人知道。一家人闻讯后,都为东坡要远行而忧心忡忡,伤心落泪,哭哭啼啼起来,更让东坡心绪乱得像一团麻。

东坡清醒过来后,还得面对现实。他把苏过叫到眼前,说:“过儿,这回我到海南,就想你跟随我一齐去,其他人一概留在惠州。”

苏过点点头,说:“我肯定要去,爸爸年纪这么大,去海南路途遥远,又涉重洋,我不去怎能放得下心来。这回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我都只能陪伴到底。”

东坡听了儿子的话,已把他当成是自己远行的拐杖了,就暂时安下心来。于是,立即嘱咐苏过和阿容以及其家人帮手收拾行李,草草地处理了其他家事,并叮嘱苏迈留守下来管理好新居,房屋周围的房地产暂且不能变卖,妥善保留着,“德有邻堂”和“思无邪斋”格局摆设一如既往,先别乱动,东坡还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回归重住。这些嘱咐,苏迈在父亲面前都一一点头应承下来。

到了第四天出行之日,东坡携带着简单行李,与苏过二人匆匆赶往东江边上的码头,等待乘船前往广州,再由广州出海前往海南。

在码头的石基上,东坡和苏过一老一少地站立着。此刻,围在东坡身边的阿容、苏迈及儿孙们看着即将远别的东坡,个个泪水涟涟,痛哭流涕。小孙子拉着东坡的手,叫喊起来:“爷爷,您别走呀,您走了我们不习惯呀,我也要跟着您一齐去海南。”

东坡低下头,哄着孙子,说:“爷爷不会走很远,爷爷一下就会回来,别害怕。等我回来会带回烧饼给你们吃,别哭了。”孙子们抹着眼泪,也真的不哭了。

不一会,惠州方太安,还有温都监、希固、邓守安、林行婆、翟秀才等一批好友邻居也陆续赶到码头来,与东坡一一握手话别,给东坡说上许多慰勉之话。

方太守牵着东坡的手,说:“苏副使,我真的不舍得你离开惠州,惠州父老乡亲也不舍得你离开这里,但朝廷诰命如山,谁敢违抗?今日你起程远行,值此分别之际,祝你一帆风顺,平安到达。我们会后会有期的,别伤心!”

东坡双眼含着泪花,只说了一句:“谢谢!谢谢太守关照!”

这是一个薄雾迷蒙的早晨,太阳懒懒地躲在云层里没有出来,惠州古城周围显得阴阴沉沉,似乎没有半点生气的迹象。在东江河码头水边停泊着一条古老而残旧的木船,老艄公正在船上忙来忙去,累得满头大汗,他搬放跳板,拉起了铁锚,又牵动绳索,正调整风帆准备开船出发。

船头上,站着东坡和苏过,两人不断地挥手向岸上送行的方太守及其他送行人员告别。东坡凝望着码头上送行的人群,望着白鹤峰新居,望着嘉寺和合江楼,这些曾让他栖息过,吸纳过他灵气的建筑物,令他此刻难以割舍。想到此行要远赴海南,还要漂洋过海,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也不知此去一别要何年何月才能重返惠州,两行老泪又禁不住夺眶而出,一直流向腮边。

这时,东坡忽然想起温超超小姐来。这位钟情于他的淑女,兴许她此刻也会夹杂在送行的人群之中,一定会来为他送行。若真的来了,东坡会乘未开船之际与她交代一番,了却她的心愿。他一次又一次的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在送行的人群里寻寻觅觅,希望能够发现超超小姐的倩影。然而,终于还是让东坡失望了。

木船终于缓慢地离开岸边,向水流湍急的江中驶去。可东坡哪里知道,一直单相思苦苦地追恋着他的超超小姐,正依凭在白鹤峰家里阁楼的栏杆上,远远地目送着随船渐渐西去的东坡,独个儿偷偷地哭诉起来,泪水已浸湿了三条手绢儿,满腔的离愁别恨,她不知该往哪儿倾诉。如果人会变化,她会立即变成一只水鸟,沿着东江一直飞去,飞到东坡身边,伴随他一起随波远去,浪迹天涯。慢慢地,东坡的身影随着悠悠西去的流水,渐渐模糊起来,消失在东江河上,最后什么也不见了。只有那汩汩流水如泣如诉,像在弹奏着一曲悱恻缠绵的让人肝肠寸断的情歌。

东坡离开惠州远去了。站在楼上的小姐无可奈地收回目光,又痴迷地望着旁边不远的东坡新居。如今人去屋空,那“思无邪斋”书房窗门紧闭着,睹物思人,一股哀怨的思潮突然涌上心头,她变得狂躁不安起来,大声疾呼道:“苏大官人,你好心狠啊,你回来吧!超超心中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生命精神的支柱,我要陪伴你一齐去天涯海角哟……”

小姐哭着、跳着、闹着,像一头疯牛似的失去理智,转了几圈后,竟一头撞在墙壁上,当场头破血流,晕了过去。家人见状,以为她中了邪,忙将她抱到床上抢救,迅速包扎伤口止住了流血……

谁知这次小姐因东坡突然离去而气倒砸昏之后,一直卧床不起,整天傻傻颠颠,无心梳妆打扮,不思茶饭进食,时而哭哭啼啼,时而破涕大笑起来,时不时又发出令人心酸的呓语:“我——要去……海南……和苏大人……在一起……我没事的……我要练习好书法……”

这可急坏了温都监和夫人,他们知道女儿是因痴迷东坡而患上“花颠病”了。两口子百般宠爱的女儿,如今却落到这个地步,真是走了倒霉运。他们没日没夜地轮流守在超超的床前,又是求神保佑,又是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要她断去思念东坡这条心,夫人劝说着:“超超,事到如今,你就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苏大人不会再回惠州的了。等你身体好转,找个如意君马上办喜事呀!”

可超超哪里肯将父母的话听进去。她依然寻死觅活,不断地用拳头捶打着床板、桌椅,发疯发狂地嚎叫:“除了苏大官人,我宁愿终生不嫁,我要出家当尼姑。”

温都监豪门富庶,家财万贯,名医巫婆也请来不少,却始终无法医治好女儿的“花颠病”。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姐那青春容颜已折磨殆尽,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变成一个垂暮的老妇人似的,离黄泉路上日趋迫近。

这天终于到来,超超已觉得自己生命垂危,难以挽回,流着哀伤的泪水对守候在旁边的家人说:“我走后,请把我……葬在东江河边沙洲上……让我随着流水……到海南……见苏公去……”说到不能再说下去时,慢慢地闭上双目。终于油干火尽了。

温都监夫妇抱着女儿的遗体,悲痛欲绝,一齐哭个死去活来。由于怜女心切,在痛恨女儿不听劝教的同时,还是请了师爷打斋超度亡灵,让她上天堂安息,并依照她生前心愿,入殓后把她灵柩葬在东江河边沙洲上,让她的灵魂随水远去,流到海南去与坡公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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