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梦死 有生必有死, 阴阳两相知。 活着弥珍贵, 老去顺天时。 话说东坡把那幢买来的房屋送回给老妇人后,再也掏不出钱来在常州再买安居之房,只好又回到好友孙家的住宅借住下来。 东坡,似乎一生都是辛苦命,都在崎岖路上劳碌奔波着。东坡似乎没有清福住新房,颠沛流离,转来转去,最终还是居者无其屋。个中原委,说不清,道不明,真令人唏吁慨叹不已。 晚年的东坡生活,不管环境怎么变来变去,而他痴情于朝云的那颗心始终没有变。到回原借住的孙宅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依然是先把朝云画像挂回原处,好让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继续与朝云幽会,接受朝云的点醒。朝云,无疑是他心中时时升起的一道亮丽的朝霞,一盏精神思想上的指路明灯。 现在坐在常州城的住所里,东坡静下心来回顾一下。离开了流放七年的岭南,在北归中原途中一路走过来,因长年累月马不停蹄,长途跋涉,疲于奔命,这让他衰老得更快。而且每到一地,都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送往迎来,陪酒助兴,为人题诗写字作画,穷于应付,忙个不停,那份辛劳那种滋味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像东坡这样承受下来的。 想回眉山安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老家又无现成的产业可以继承。去杭州,去颖昌都因有种种客观原因而未能兑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到二儿子苏迨那里。苏迨在阳羡当医生,他有能力照料父亲。为此,东坡离开了虔州后,经豫章、九江,乘船至当涂、金陵、真州,又折回镇江金山,渡江后到回真州,向子由居住的颖昌进发。这时东坡又得知宋徽宗摄政后排斥元祐大臣,只好下决心前去阳羡苏迨处投靠落脚。 此行东坡是坐船而去。途中,东坡乘坐的船停泊在真州的河滨里,这里是一条有河闸封住的,只有一头连接着长江的死水溪。河边两岸垃圾成堆,杂草从生,水质乌黑恶臭,蚊蝇成群结队,蛇鼠经常出没。此时正是暑天,东坡闷坐在船舱里,热不可耐。这些年东坡在南方过惯了海洋性气候,现在无法适应臭水沟中的大伏天。让他一天到晚闻着水中的臭味道,经常反胃呕吐,加上天气炎热,东坡身上长出了许多小热疮来,奇痒难受,不久,便因中暑而病倒。 中暑之后,东坡仍没有很好地休息。也没有上岸去住,而仍呆在船上,任凭蚊虫叮咬,通宵达旦不能入睡,胃口不好,吃不下饭,东坡此时变得更加心烦意乱,连养生保健的内功夫也中止修炼。由于饮食不调,饮冷过度,引起胃肠不适而接连腹泻不止。这让东坡十分沮丧。 东坡在汴京时结识了书画家米芾,他比东坡小16岁,一直把东坡看作长辈,也十分崇拜东坡,对东坡关怀备至。当他获悉东坡在船上得了病,很是不安,匆匆赶到船上探望东坡,了解东坡病情的有关情况后,觉得在船上治病有诸多不利因素,便把东坡请进真州东园住下来。这东园占地近百亩,流水和树木环绕周围,环境比较幽静,是个休闲养病的理想之地。 接着,米芾又冒着盛夏炎热天气,四处奔走寻找药物麦门冬饮子,专程送到东门让东坡服用。中药麦门冬主治心腹结气胃络脉病,有开心暖胃的功能作用。在米芾的精心料理下,东坡连续服用数剂麦门冬后,果然药到病除,止住了腹痛和拉肚子,增进了食欲,胃口大开,起居饮食正常化,精神状态得到改善。 东坡精神好转后,想到自己这段时间患病,多得米芾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迅速治好疾病,一时感触良多,雅兴来潮,作了一首诗送赠米芾: 一枕清风值万钱, 无人肯买北窗眠。 开心暖胃门冬饮, 知是东坡手自煎。 在中药麦门冬的治疗下,东坡的病情得以控制并迅速康复起来。这让米芾由衷高兴,觉得可以借此机会向东坡学习请教,共同砌蹉琢磨,探讨中国书法艺术上的一些问题。 一日,米芾借着陪东坡在东园散步的机会,两人边走边聊起来。 米芾说:“苏老师,你流放岭南历经七年,历尽艰辛不说,还差点让生命搭进去,这回九死一生,可皇上还是记着你,有意安排你北归中原。这回皇上又要起用文人了,你可也在此之列吧!” 东坡说:“你别太乐观,好事总是多磨的。我这把年纪,从今以后决心不再涉足名利场,只盼秋天早日到来,返回眉山老家去,真正叶落归根。” “老年人看淡一点也是好心态。”米芾点着头,继续说:“昨天你给我写的十幅书法作品,真草兼有,笔力雄健,令晚辈眼界大开,得益匪浅。苏老师道如韩愈,文比欧阳修。今日能侍奉老师,拜师门下,晚辈真是三生有幸。” 东坡说:“幼子苏过不知从哪里弄来你的《宝月观赋》,在家里大声朗读起来,摇头摆脑洋洋自得。当时我躺在床上听着他读,没有听到一半,我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连声叫好。颇恨二十年相从,又外放岭南,对你的文章才华了解不多。依我看,就是这篇赋文,应当超过古人,更别说今人了。祝贺你,不久你会大名远扬的。你不怕我这么说,我们大家也期待着你。” 东坡这番对米芾褒奖赞美的言词,令米芾受宠若惊,感激不尽。事实上,东坡的评价和预言都有依据,不是信口开河,盲目捧场的胡话。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米芾在文化艺术上的道路上走得更加稳健,更加刻苦用功,没有辜负恩师东坡的期望。他在书法艺术上得王献之笔意,美妙传神。他善于借鉴他人之长处,注意收存保留许多名家珍贵的书帖、印章,坚持不懈地练笔,颇得成就,美名远播。后人把他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为北宋四大家。 而东坡与米芾两人在东园的短暂相会,砌蹉琢磨,倾情交流,共谈心得,互相补益,也成了日后文坛一段美谈佳话,广为流传。 真州东园相聚,前后仅仅十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根据两人的谈话交往,东坡留下九封信一首七绝诗,米芾留下七律诗五首。双方都可谓受益无穷。 米芾遇着东坡大恩师,给自己人生艺术之路指点迷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极好机会。他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曾劝说东坡在东园多住一段时间,一则东坡得病才刚刚恢复,仍需休养调整,若有什么反复,自己也好帮扶一把;二则可以借此难得机会与东坡继续交流学习,对自己艺术追求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故而米芾好言相劝极力主张要东坡多住些日子。 然而,东坡此时一家大小及婢仆共30多人,住宿和生活开支的压力都相当大,不能够在真州久住下去。基于这些实际问题,东坡一大家人又于这年六月十一日,急匆匆地乘船东进,沿长江顺流而下,十二日过润州,十五日进入运河,到达常州。 当人们获知东坡来到常州时,成千上万人群汇集到运河两岸欢迎,欢呼声、鼓掌声不绝于耳。人群中不断有人叫着:“苏学士,欢迎你!” 东坡目睹着这热闹沸腾的场面,心情也格外激动起来,站在船头不断与两岸民众招手致意,频频点着头,微笑着。 在好朋友钱济明的热情关心帮助下,东坡一家人寓居在常州孙家大院,这总算让东坡可以暂时安顿下来。 可是,东坡一家人才刚刚安顿下来仅一个月,到了七月十五日,东坡又因热毒攻身再次病倒了。 中医学的理论有阴阳平衡之说,或是凉热之说。一个人身体如果阴阳平衡,不偏凉或偏热的话,那他的身体就处于平衡状态,也就不会生病。若人的身体偏热或偏凉,也就是阴阳不平衡,那他就会容易生病。这种身体上的凉热成因,比较复杂。有自身与生俱来的遗传因素,有外界自然条件的影响因素,有个人性格行为因素,也有起居饮食因素等等。从东坡走过的历程看,其身体属偏热型,“热毒”是他人生中常患的一种阳盛病。他在黄州、惠州、儋州等地都先后患过此病。 “热毒”的病灶表现形式多种多样。而东坡常见的热病是肝火过旺引起的目赤、牙痛、咽喉炎、痔疮、大便秘结和浑身乏力等。而东坡此次在常州热毒发作表现出来的症状是发高烧、流鼻血。到夜间身体高烧不退,牙齿间涌出大量鲜血。东坡个人感觉像有无数蚯蚓在口中爬行,让东坡难以忍受,根本无法入睡,直至天亮才稍为好些。这样一直持续好多天。 东坡懂得中医道理,细心观察着自身病变。认为此次热毒根源不浅,民间俗称为“大热症”,必须专用清热解毒药化解。于是他禁止使用其他药物,而专用人参、茯苓、麦门冬三味药煎成浓汁,当成凉茶一样,渴即啜之。这次热毒病是东坡在东园得病好后一个月又继续发作的,本来身体虚弱的他,再逢一次致命打击,可称得上是雪上加霜。 初吃人参、茯苓、麦门冬“三味药”的前几天,效果还是明显的,东坡感觉身体慢慢地好转,高烧渐渐退下去,牙齿间不再流血,胃口有食欲,能喝下一些稀饭和汤水。身体感觉比发病时舒服多了,对此变化,东坡持自信乐观态度,以为这次热病与上次一样,完全可以治疗好。 那个夜晚,东坡的病似乎得到控制,精神状态比前段好了许多。他把陪伴的家人打发出去,想早点休息一下,家人离开后,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墙上的朝云画像,又开始喋喋不休自语起来:“朝云呀,我从海南归来,你曾托梦叫我注意养生,多活几年,享受晚年清福。我听你的话,照着你说的去做,练养生功,注意饮食卫生,克制各种欲望。可眼下,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先后接连病了两次,这么下去,我身体折腾得了么……” 冥冥之中,朝云从画像走下来,坐在东坡的身旁,一边伸手摸着东坡的脸颊,一边安慰着说:“先生,别难过。您这两次得病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没有错,有病就该吃药,好好休息,别多思多想,去掉私心杂念。心病重于身病,只有心情好,身病才会快点好转。” 东坡说:“朝云,我告诉你,中医药理我懂些,上次得病,我坚持服用麦门冬治好了。这次重患,又是热症,我又开了三味药:在麦门冬基础上加人参和茯苓,看来效果也可以,治愈是有希望的。” 朝云问:“那您认为两次得的都是什么病?” 东坡回答:“这个我敢说,都是热毒招引得病的嘛。” 朝云说:“中医您是懂些道理,这点我知道。那我再问一下先生,您的热毒症病又是如何形成的?” 东坡迟疑一会,说:“这可能是我离开江南久了,在岭南生活时间长了,现在到回江南来反而不适应这儿水土,故而引起疾病。你说对么?” 朝云说:“先生说对了一些,但最主要的原因没说到,让您忽略了。” 东坡说:“还有最主要原因,是什么?哎呀,我一时想不起来,您说呢?” 这时,朝云一边用手轻轻地按摩着东坡的双腿,一边说:“您这样折腾下去的确是会损命的。想想看,您从海南归来的一年时间里,您一直在路上行走着,奔波着,操劳着,身心疲惫。为了您的一大家人,为了您的安身之所,为了您的朝廷官职,为了您的亲朋好友……您哪一天清闲过,享受过。若是这样操劳奔走下去,倒不如到回蛮荒的海南还好,可以在热带椰林中找回一份清闲,一份宁静。” 东坡说:“朝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生来就是辛苦命。” 朝云说:“没错,您是辛苦命的人。早年在官场里辛苦劳作,为名为利,那说得过去,因为那时正是您应该拼搏的盛年。可您如今已过花甲奔古稀了,还得操那份心。世事的确是没完没了的。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像您这把年纪的人,不要老是想着能得到什么,应该放弃一切,平情处世,淡泊人生才可益寿延年。所以我觉得您的病不是水土不服这么简单,而是太操心太累了。人累了,身体失去阴阳平衡,虚火升头,又没及时降解,不病才怪哩!” 东坡:“你说的很有道理。” 朝云:“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东坡:“那我应该怎么办?” 朝云:“先生,您太放心不下,至今仍是考虑得太多太细,犯了过去在官位上的老毛病。那时不同,为官一任,须造福一方,什么大小事情都得管,考虑事情当然要细致,面面俱到。而且民生无小事,即使百姓丢了一只鸡,你也得考虑帮他查一查,这就要管。而现在您这把年纪,别太操心了。难得糊涂才是好。大厅千间,夜眠八尺,别再为此而伤脑筋,该轮到儿孙考虑的,就别再去包揽了。” 东坡又说:“据我自己的经验,这病是可以治好的,我感觉到一天天在好转着。” 朝云说:“有好转?不可能吧!这是回光返照而已。据来自阎王殿里的消息,您的名字已列上,恐怕来日无多。” 东坡一听,顿时惊愕起来:“吓,是真的吗?我该做的事还未完成,这么快就走,阎王想必弄错人。” 朝云安慰着:“依我看,还是别管那么多,该走就走,越留恋越痛苦。人赤条条来到世间,也赤条条地离去,一切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想到死亡,东坡还是流下泪来:“我不是怕死,而是想放慢一点脚步,多活些时日,让我再过上几天安闲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到时死去也心甘情愿了。” 朝云劝解着说:“先别悲伤,这天总会来的。人世间红尘滚滚,烦琐事永远处置不完。您要走,作好交待,留个遗嘱就成。真的,子孙用不着您操心,他们的能力超越了您,留钱给他干什么?他们的能力不如你,留下钱财把它败精光。人生走到最后一步棋,看透一切,抛开一切就可以了。说到死亡,也别伤悲,这是人生不变规律,活着弥足珍贵,要好好爱惜生命。老去归天,这是顺应天时,要走得自然。我已先您一步到天堂。天堂里无所谓生死之分,一切是那么自然,和谐,安详。来吧,先生,我在天堂门口等着您。” 东坡说:“既然我快要随你而去,想到归宿地的事,我迟疑着。你一生待我这么好,死后我想与你合葬在一块。可是,惠州遥远,而我现在常州,路途相隔太遥远,这恐怕是空想而已,实在遗憾。” 朝云说:“没问题。您就地处置就成。您有两位夫人,一夫人葬地太远,也可考虑与二夫人闰之合葬一起也好。您自己考虑吧!” 东坡说:“这也成。闰之墓就在京都城郊。当年与你齐往惠州时,曾同子由在郏县小眉山玩过,那里风景很像家乡眉山,曾与他说过,以后走了可以归葬于此。闰之灵枢到时可以一齐移来合葬。” 朝云说:“对于坟葬,只是尘世人的一个心愿寄托。其实天堂里的神仙不讲求这点,仙人能腾云驾雾,来去自由,即使您在郏县,我在惠州,人间看似遥远,而对神仙来说,近在咫尺。等您归天后,我们还会相处在一起的。至于骸骨安放在哪里,只是一个习俗形式,都不成问题。” 东坡说:“那我走前留下遗嘱,叫子由处理。” 朝云点点头,消失了。 东坡一觉醒来,知晓是朝云托梦给他。 说也怪,梦后几天,东坡的病情又反复,病势日趋严重,半个多月,不思饮食,身体越来越虚弱,继续着发高烧,头晕,四肢肿胀无力,呼吸困难,让东坡在痛苦呻吟着。连续吃药却不见效果,这让东坡百思不解,失去了继续治病的信心。处在病危的境地里,他开始想到真的生不如死,死了可以百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自从朝云托梦后,东坡受到震动,又惧怕起死亡来。因为他自从大赦获得新生后,就不想这么早离开尘世,想通过炼养达到长生。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身体一下子变得这么快,一病再病,病情加重。此刻,东坡的身体已不能动弹,但头脑仍有记忆力的昏迷状态中,喃喃地梦呓着:“这些年来,我不是很注重炼内丹么!对的,一直坚持着。我决心若炼内丹,修炼成仙。在杭州时曾问过葆光法师,我要修炼到何时,才能成功。自己多年来屡次接待方外之士,早知道我与世俗无缘分。对于葆光法师,早在京都时就拜他为师,但法师似乎不肯点化自己,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与法师像前世有缘有情。他肯定会传授秘诀的。法师的动作高雅而含义无穷,笑着指指北方彩云,责问我何不归家耕耘。而汉代的仙人阴长生和马明生,他们都不愿作天仙,而愿作地仙,参与人间享乐生活。他们穿上凡人服装在人间大地行走。我也要学神仙阴长生和马明生,不作天仙作地仙,享受人间的欢乐。噫,也许这二位地仙现在与我相距只有咫尺,只是因为我是凡人,故而无法见到地仙,这还得麻烦葆光道师与我前去,向神仙通报姓名,敬请他们收我为徒。若如此,我会更加苦炼内丹,修成正果成地仙,上天能跨鹤,下海能骑鲸……” 停了好一会,东坡又发出呓语:“我不会死去的,我成仙啦!哈哈哈……” 在东坡生命弥留人世之际,杭州的维琳长老前来劝他临终前相信佛教,祈求死后免入地狱。东坡却说:“地狱虽有,但它只收坏人。我东坡一生清白为人,未作坏事,决不会下地狱。” 东坡的朋友钱济明也前来探望他,说:“苏学士平生喜欢佛吗?” 东坡回答:“我的侍妾朝云晚年学佛,临终时念《金刚经》离去。谈禅,我喜爱。对于佛教,我研究过,其总的准则是劝人学善,信与不信,随各人看法而已,不应过于强求。而对于道教,却一生崇信且身体力行。” 当家人前来问候东坡时,东坡还是想到了朝云的托梦,自己已离黄泉路上日近,应该作出对后事的处理安排,便冷静而慈祥地留下遗嘱:由弟弟子由书写墓志铭和负责编辑他的诗文集。遗体埋在河南嵩山脚下,与妻王闰之合葬。 在家人面前留下遗嘱不久,东坡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大儿子苏迈流着泪拿来两片棉纸,准备盖在父亲的鼻子上,以测定什么时候即将断气,作好后事安排。 这时,一大家人都走过来围在东坡身旁周围,失声痛哭起来……这天是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东坡享年六十六岁。临终前面容慈祥,毫无痛苦,双目紧闭,走得自然。 东坡的心脏从此停止跳动,东坡的灵魂归天了! 回想起来,大学士大文豪苏东坡面对生死,一向都是坦然对待的。陶渊明《挽歌诗》中两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河。”很受东坡的认同,死就死吧,没有什么值得去说的,肉体与山河融在一起,可以长此面对大自然的美好时光。人的生与死,只不过是一种自然规律,顺其自然则心安理得。而东坡经过长期炼养修心,形成了随遇而安的秉性,受到中国传统习俗的陶冶,每到一处地方,见到那里山水地理风貌好,就想在那里建屋定居,养老终身。 东坡在杭州任通判时,公干之余,会往苏南等地走走看看,在山水田间之中吟诗作词,留连忘返。他特别喜爱常州所辖的无锡、宜兴,这些地方都紧靠太湖,风光宜人,魅力无限,于是借钱在宜兴添置了一些房屋和土地,安排二子苏迨守住这点家业。后来他被贬黄州、惠州等地,宜兴这点家业便成了东坡仅有的一点财产,成了一大家人的立足之地。 东坡到徐州任太守,已过不惑之年。因他在那里政绩突现,关注民生,当地老百姓非常爱载这位父母官,彼此情同鱼水,很是融洽。加上这里有条泗水河,沿途风光秀丽,东坡又产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的念头。以后他又看中靠近杭州的越州,曾先后三次上书朝廷乞求外放越州,也想借此机会在此地置业养老。在黄州、惠州和海南,他都作过落地生根的打算,并都建有房屋,后因形势变化而把房屋处置掉。尤其是到海南后,已作了买棺木,后买墓地的长期打算。他当时只带着最小儿子苏过前往海南,免得连累一大家人受罪。按照中国世俗习惯,父亲死后,儿子要扶灵柩。东坡当时就留下遗嘱,在海外生前死后,一切事情由儿子苏过负责处理,大儿子苏迈不必再去海南。 由此可见,这些年来东坡恰似一个流浪汉子一样,四海为家,处处无家处处家,官场落拓,劳碌奔波,漂泊不定,一生身世令人唏吁慨叹。 东坡在政坛舞台上,官至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这是他为官的鼎盛时期。而弟弟子由时任门下侍郎。兄弟此时都居高位,权重一时。此后,东坡的仕途开始从颠峰往下坡路上走去。 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东坡被贬岭南英州,接旨后他带着朝云及家人从河北定县匆忙出发,因饥饿困顿在路上,无法继续前进,万般无奈之下,想起弟弟子由正在河南汝州任知州,只好折道汝州向其弟筹措前往英州的路费。临近傍晚,路过郏县钧台乡上瑞里,东坡不禁眼前一亮,觉得这里的自然环境有点像是他的故乡四川眉山,这让他一下子有种归家的感觉。这里地处汝河北岸,在峰峦连绵,如诗如画的嵩山山脉里,有一座莲花山,巍峨峻拔,土质厚实,登山北望,冈峦嶂叠,山川绿翠。南瞰汝河,云雾缭绕,烟霞明灭,西北方有临汝洗耳河,东南方有凤山王乔洞,与先贤和神仙为邻,自然乐在其中。此处为魏晋以来道教活动圣地。山上有祖师庙,灵官殿,山下有迎恩宫、拔剑泉等名胜。高坡有泉水,山侧有溪河。主峰上面平坦如砥,九个山头呈半圆形排列,恰似一朵莲花,莲花山因此而得名。在它的两侧还有两座小蛇山,自北而南,灿若列眉,这使莲花山南麓构成一个几公里长的箕形山坳,环境清幽,草木葱郁。上瑞里村南面有座广庆寺。这里常常云缠雾绕,时隐时现,变幻无穷,美不胜收。 眼前的山水风光让东坡留连忘返,觉得这儿的风景实在太美了,后来曾对弟弟子由说过,将来自己死后可以葬在这小眉山麓。河南郏县小眉山也因此而得名。 当东坡在常州病逝时,子由才从岭南雷州海边刚刚返归中原不久,经济上一时没有能力为兄迁葬河南郏县。至次年(1101年)初,东坡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护送其父灵柩从常州上船,经过运河到镇江、扬州、楚州,过淮水,入汴水,沿泗州、宿州、商丘,入惠民河,出颖昌,又走陆路沿许昌至洛阳古道,移至河南郏县。 到了闰六月二十日,子由与东坡三个儿子遵照东坡生前遗嘱,将他与夫人王闰之合葬于郏县小眉山麓钧台乡上瑞里。陪葬品有当时著名书画家米芾的紫金砚一只。东坡的墓地,背依嵩山南脉中顶莲花山,面临汝水旷川,黄帝钧天台耸立其前,旁边两座小山拱护左右,灿若剑眉,气势非凡。 子由为东坡写了墓志铭: 苏自栾城,西宅于眉。 世有潜德,而人莫知。 猗与先君,名施四方。 公幼师焉,其学以光。 出而从君,道直言忠。 行险如夷,不谋其躬。 英祖擢之,神考试之。 亦既如矣,而未克施。 晚侍哲皇,进以诗书。 谁实间之,一斥而疏。 公心如玉,焚而不灰。 不变生死,孰为去来。 古有微言,众说所蒙。 手发其枢,特此以终。 心之所涵,遇物则见。 声融金石,光益云汉。 耳目同是,举世毕知。 欲造其渊,或眩以疑。 绝学不继,如己断弦。 百世之后,岂其无贤。 我初从公,赖以有知。 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皆迁于南,而不同归。 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墓志铭高度概括了东坡一生高风亮节,奉献一切的为人处世以及子由对其充分的肯定。东坡仙逝,世人失去了一位真挚的良师益友,都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有太学生数百人去佛寺吊唁哀悼。米芾、黄庭坚、张文潜等文坛好友,纷纷作诗写挽联哀悼东坡。 其中流传最广的是李鹰的祭文: 德尊一代,名满五朝。道大不容,才高为累。惟行能之盖世,致忌娼之为仇。久蹭于禁林,不遇故去;遂飘零于障海,卒老于行。方幸赐还,忽闻亡鉴。识与不识,罔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皇天后土,知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系斯文之兴废,占吾道之盛衰。兹乃公议之共忧,非独门人之私义。所恨一违师席,九易岁华。意徒生还,遂为死别。慕子贡筑场之意,每罄哀诚。诵普贤行愿之文,庶资冥福。 东坡仙逝,魂灵归天。而此刻朝云仙正在天国里忙碌着作好各种准备,等候着东坡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