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步行去邮局,在街头拐角处的宣传栏里看到一张大大的私人告示,标题是四个巴掌大的字:欠债还钱,之后是三个鲜红的感叹号,像三把滴血的匕首!杀气腾腾!触目惊心!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左右看了看——虽然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我仍然担心二舅的在天之灵会看到这张催讨告示,更怕父亲的在天之灵会看到。我一把扯下告示,揉做一团,在塞进垃圾桶之前,不忘最后瞄上一眼,欠债人被放大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和追债人的姓名。当然不是二舅和父亲。可是不看上一眼我就无法安心。 父亲和二舅之间曾经上演过一出“欠债还钱”的悲剧。 这事说来话长。 父亲和二舅出身都不好,所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家乡安身不牢,先后闯关东。父亲当时是孤身一人,两眼一抹黑,走哪儿说哪儿,经新疆、内蒙古一路流浪,最后在黑龙江伊春地区一个叫马家围子的小山村落脚。二舅则是带着年迈的老父和尚在稚龄的幼妹——也就是我的母亲投奔大舅去的,那时大舅和大妗已在距马家围子不足二十里的三喜屯安了家。后来,母亲嫁给父亲,二舅和父亲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郎舅。 由于身在他乡,亲情更显宝贵。我们家在东北只有外公家这一家亲戚。所以,父亲和大舅、二舅也就非比寻常的亲。但是,大舅、二舅却不和,究其根由,是大舅生性懦弱,惧内,用二舅的话说,连个鸡蛋的家都不当。在这一点上,二舅看不上大舅。父亲常常感叹,冤家托兄弟。意思是大舅和二舅是上一辈子的仇人,这一辈子虽然做了兄弟,但是仍然不可避免地带着上一辈子的仇怨。道不同不相为谋。兄弟两人各过各的日子,倒也相安无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政策好转,大舅一家带着外公返回关里,后来,父亲也带我们一家人回归故里。我们两家在关里的老家相距也不到二十里。这也是外公当年非常痛快地把我的母亲嫁给比母亲年长十岁的父亲的主要原因。二舅却不愿意走,因为那时他正当着生产队长,不舍得丢下手中的权力。在我儿时的印象里,生产队长是很大的官。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班上生产队长的女儿虽然回回考试都得鸭蛋,但是班主任却对她特别巴结,总让她坐全班最好的位置。在这一点上,父亲看不上二舅。 大妗既厉害又特别小抠儿,用母亲的话说,破铺衬烂套到她手里都成了绫罗绸缎,黄面窝窝在她眼里都成了金元宝,对自己尚且不舍得,何况对公爹?父亲不断给二舅写信,催他回来。二妗虽然是个矮小瘦弱的日本女人,但却相当的讲孝道,人又特别的大方,就是要饭的上门,她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给要饭的省下一口吃的。但是二舅那些年钻进“权”眼里,归期一拖再拖。外公的晚年几乎都是在我家度过的,但他又是一个特别守旧的老人,觉得常年住在闺女家是很丢人的事,所以不免悲叹。八十四岁那一年,外公自觉大限已到,便死活不肯再住我家。回到大舅家不到半年,外公就去了。入殓时,母亲掀起外公的床褥,上面爬满了虱子。二舅风尘仆仆地赶来奔丧,跪在外公灵前痛哭流涕,父亲也跪在灵前,只冷冷地说,大哥大嫂再怎么不孝,但毕竟守在老人身边,不让老人挂念,你呢?咱爹临走前还在一遍遍叫你的名字啊! 外公去了,二舅就更加有理由“赖”在东北不回来。父亲和他的通信越来越稀,最后终至断绝。但是有一年秋天,正是收落生的时节,二舅家的二小子却突然跑来我家。父亲母亲问他家里怎样,他支支吾吾地,父亲只当是和家里人磨了两句嘴,一时生气偷跑出来。那时我读初中了,学校正放秋忙假。一天深夜,家里突然闯进来荷枪实弹的警察。我们这才知道,二舅家出大事了。原来,二舅因为当生产队长得罪了人,被人打,两个儿子大小子和二小子事后去报复,一错手把人打死了。大小子被抓,二小子亡命至此。二小子是从我家抓走的,父亲自责不已,对母亲说,二小子要是说了真话,我倒是能把他藏起来,警察无论如何也不会找到他。我在旁边插嘴,爸,窝藏罪犯是犯法的!父亲脾气虽然火爆,但是对我,他唯一的一个闺女却从未疾言厉色过。那天,他突然扇了我一个嘴巴,恶狠狠地骂道,你一个小破丫,懂个屁! 没多久,二舅来信了,向老家的亲人筹款。信写得悲苦至极,信末写着两个大字“跪求”!大舅家的生活一直很困窘,东挪西凑,寄了300元。父亲卖掉新买的骡子,还有新打的粮食,好不容易凑够1000元。那时的钱很值钱,我记得,当时一碗羊肉烩面才5毛钱,理一次发才两毛钱。但是大小子和二小子还是被判了重刑,兄弟俩双双入狱15年。这期间,父亲和大舅曾结伴去东北探望二舅一家,回来对母亲说,二哥二嫂的头发白了一多半。要是早点回来,哪儿会出这事儿呢?现在说啥都晚了。 千禧年前,二舅又回了一次关里,大小子、二小子也快刑满释放了。二舅想在老家要块宅基地,给大小子、二小子盖房,老家在县城,俩小子找媳妇会相对容易些。此外,二舅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也该落叶归根了。但是县城早就停划宅基地了,外公生前住过的老宅院现在是大舅一家祖孙三代住着。按理说,这所老宅院有二舅的一份儿,大舅愿意给,但大妗和三个儿子却执意不肯。二舅想要打官司,来我家和父亲商议。父亲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儿,一笔写不出俩姓氏,自家兄弟打官司万万不可!有些话父亲没有当着二舅面说,却对母亲说了。大哥一辈子窝囊,被个女人辖住,二哥咋就不知道怜惜?那是他亲哥,一奶同袍,你出事儿了,两世旁人咋不给你邮钱?咋不去看你一眼?后来,父亲帮二舅拿主意,求!实在求不下,只好在县城另买一块地建房,钱不够,我帮忙凑。二舅答应了。果然没求下。父亲没有食言,拿出全部积蓄3万元,又逼我的两个哥嫂各拿两万,我当时在广东上班,刚刚成家,虽然自外公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二舅,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给二舅电汇两万块。这样一来,光我们家就给二舅凑了9万,以当年的地价,足够在县城另买一片宅基地。 然而,二舅揣着这笔巨款却走进了法院,一纸诉状将大舅一家告上法庭。唉,打官司哪有不托关系的?大舅、二舅两家在这方面没少花冤枉钱,由于两人是亲兄弟,所以常常托了相同的熟人,哥哥后门出,弟弟前门进,法院是吃了哥哥吃弟弟,既可笑又可悲。后来,二舅赢了这场官司,要回了应得的一半老宅院。法院判决书下达的当天,大舅就中风了,中风前咬牙切齿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小梁,你坏良心!父亲姓梁,一直到老,大舅、二舅都是喊他小梁。 二舅赢了官司,拍拍屁股回了东北,父亲成了亲朋圈里的众矢之的。大舅家和我家断亲,大姨、二姨、三姨、四姨都言三语四,说父亲不该支持二舅打官司。大嫂、二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埋怨父亲太爱大包大揽,啧,这下好心成了驴肝肺了吧?父亲百口莫辩,一气之下带着母亲来了广东。父亲到我家的第一天对我说,你爸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现在老了却被人戳脊梁骨! 父亲开始不断催促二舅还钱。开始是写信,后来是打电话。二舅起初还哭哭穷,说大小子、二小子刚出来,都该成家了,缓一缓吧,让我先喘口气!但是父亲铁定了心不给二舅喘气的机会,电话几乎是一天一个。那时我家的长途话费单半年打出来有几米长。二舅被催逼得急了,话就说得越来越难听了。 有一天,我下班后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倒在沙发上,手里握着话筒,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看到我进门,比划着说不出话来。母亲把我拉进卧室,悄悄告诉我,刚才父亲打电话向二舅要钱,二舅说,我不欠你钱!我欠我老妹的,我两个外甥的,一个外甥女的,就是不欠你的!你凭什么问我要钱?我回到客厅,看到父亲头发灰白,长满老人斑的脸上沟壑纵横,以及那不停抖动的眉毛胡子,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决心要为父亲讨个公道。以前,父亲逼我催讨时,我总是淡淡一笑,那是我舅,我妈的亲哥,离了这个钱我也不会死,我才不要呢!但是这次,我自觉自愿地拨通了二舅家的电话,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开口向二舅要钱。电话中,我连珠炮似的发问,爸妈是一家人,我和哥哥们都是父亲生养的,凭什么说欠我们钱不欠父亲的钱?我接着愤怒地说起二十年前的往事,父亲为了凑够那1000元,800块钱刚买的骡子600块钱就卖了,犁地时借不到牲口,只能人拉,爸爸一人拉不动,大哥、二哥两边帮套,我做梦都梦到我的两个哥哥变成了人脸驴身的怪物,脖子上捆着驴扎脖。我们家卖了几乎所有的粮食,一个冬天只能喝稀的,爸爸一米八几的大个儿,端着一碗稀粥,还在不住地念叨:俩孩子都进去了,二哥、二嫂的日子可咋过呢?我上学背着邦邦硬的高粱面馒头,以前是一顿吃一个,那以后是一天甚至两天才能吃上一个,我现在的胃病就是那时饿出来的……我一边说,一边哭,母亲坐在一旁默默地流泪,父亲颤抖的四肢也渐渐停了下来。二舅长时间的沉默,只能听到他对着话筒噗噗的喘气声,后来,他沙哑着喉咙说,妞妞,我本不想打官司的,可是你大妗当时说的话太伤人了,她居然咒我们全家都不得好死!告诉你爸,让他放心,我欠他的钱,我死之前肯定会还!之后,电话就挂了,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二舅了,我已经记不清二舅长什么样了,但是听母亲说,我的两个哥哥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点我信。电话里二舅讲话的腔调甚至咳嗽的声音都和我大哥一模一样,就连最后那一声叹息也和我大哥毫无二致。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谁在接听电话,我真的会怀疑我是在和我大哥通话。放下话筒,我的眼前蓦然浮现出一件深红色的呢子小大衣。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件买的衣服,一下子把我这个灰姑娘装扮成高贵的公主。那件小大衣是我一场大病之后二舅买给我的,花了15元钱。那时的钱更值钱,做一个阑尾炎手术也只需15元。听母亲说,为了这件小大衣,外公唠叨了好几年,说这钱花得太不值。二舅却不以为然。因为大舅和二舅都没有女儿,我又是他们唯一的外甥女——我的四个姨妈也都没有女儿,自然宝贝我。那一年我害的那场大病,着实吓坏了几家人,就连小抠儿出了名的大妗都提着10个鸡蛋来看我了。儿时的记忆会伴随人的一生。后来,我拥有了无数件大衣,各款各色的都有,但是没有哪一件能与我生命中的第一件相比。这也是我毫不犹豫地给二舅汇钱并坚持不向二舅讨债的原因。 我有些后悔话说得太重,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我不后悔了。因为,当晚父亲就眼底出血,从此失明。我不知道,父亲的失明与二舅的欠债不还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这笔账我还是算在了二舅身上。 从此,我家与二舅家失掉联系,有什么事都是通过大哥转告。 2002年的春节前夕,大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大小子、二小子回关里了,住了一段时间,说不习惯,又回去了,走之前把那片打官司争来的宅基地给卖了,说是二舅让卖的。父亲神色怆然地摇了摇头。 2003年秋,大哥又打来电话,说二妗去世了,死于食道癌。父亲愕然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你二妗命真苦! 二妗是侵华日军的遗孤。日本战败投降时,她尚在母腹。在东北,这样的遗孤数不胜数。说她命苦,倒和她是日本人无关。据母亲说,没有人因此歧视这些日本人,在生活当中,也基本上忘记了他们日本人的身份。大家一起看露天电影时,看到小鬼子残杀中国人,他们也会跺着脚骂“小日本,心真黑!”也就是说,从血统上,他们是大和民族的后裔,但是从感情上,他们早已成为土生土长的中国子民。说二妗命苦,是因为她那个日本娘嫁给中国爹后一连串生了13个孩子,在那个少吃没喝的年代,作为长女的她,自然没少吃苦受累。大小子、二小子进去后,二妗的日子更加可想而知。1995年,我当时还在河南师范大学读书,二妗从东北回老家探视,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上夫家的故土。接到电报后,我去接站。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在滚滚的人流中,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我的二妗。她还像我儿时记忆中那样低低地梳着两根趴趴辫,但从前油黑乌亮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头发稀得遮不住头皮。二妗佝偻着腰,两个编织袋装着行李,用麻绳捆着,一前一后搭在肩头,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显得是那样的扎眼。她手搭凉棚,正惶急地东张西望。我急忙快步走过去,抢过行李,就搭在自己的肩头,眼泪也就在这时簌簌地流了下来。等我擦掉眼泪,才发现二妗穿的裤子颜色新得有些异样,我又细细地瞧了瞧,才发现那是一条“翻新裤”,把裤里裤面翻个个儿重新缝纫的旧裤子,我有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衣裳了。我的眼泪又来了。后来,听母亲说,二舅家一直过得很穷。二舅当官只是个表面光,他小时候学过戏,也会说评书,从小就喜欢在人堆里咋呼,到老也改不了这个脾气。俩小子进去后,没了劳动力,他家的日子就更苦了。 2005年元旦前一天,大哥又打来电话,说二舅把欠我们全家的钱全汇过来了,但是钱数不太对。父亲说,够不够都算了,你二妗的病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千万别是我朝他家要债的时候得的病啊!大哥说,不是不够,是多出了9千,二舅一下子汇过来10万。父亲让大哥把钱快点返回去,可是又被邮局退了回来,再寄再退,说是查无此人。电话也打不通了。后来,大哥通过三姨联系到了在北京打工的大小子,大小子说欠债还钱的事儿,他压根儿不知道,二舅已于一个月前就去世了,得的也是食道癌。他和二妗的病早在几年前就查出来了,两个人都不舍得花钱治,天天轮换着去山上放羊,硬撑到最后。 知此噩耗,父亲一下子垮了,从肉体到精神。 黄昏时分,我下班回来,经常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小区的长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嘴巴一张一合地在喃喃自语。我走到他身边,叫了他几声他都不答应,等到我轻轻拍了他一下,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吃惊地叫一声,二哥!及至知道是我,脸上便显出几分失望和羞赧。 我不知道二舅为何要多寄那么多钱,是在偿还利息吗?还是想借此羞辱父亲?瞧,我现在不欠你的了,你反倒欠我的了。但我宁愿相信那是一种感恩,感谢这么多年来父亲对他的无私帮助,虽然父亲曾经深深伤害过他,在他重病期间。 但是父亲却半信半疑。这多出的9千块钱像沉重的巨石,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夜里,听到父亲不住地咳嗽,我起床倒杯温水给他送去,母亲正给他揉着心口。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气,嘴里兀自断断续续地念叨,二哥……你究竟……是啥意……思嘛? 2009年,父亲去了,去前最后一句话,二哥……我来……找你还……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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