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棚里面一个孤独的铁匠炉,立在城区马庄村东头的一片同样孤独的竹林中,铁匠炉青光明灭,如一只萤火虫,装在透明的玻璃瓶中。而曹麻子,就是那个拿瓶子的人。
曹麻子是个铁匠,五短身材,结实得像个石墩子。因得过天花,因此一脸的麻子,加上常年的烟熏火燎,那些麻子如同铁钉,钉满了他的脸,正因为这个特征,大家反倒忘了他的名字,都叫他曹麻子。
说起他最擅长的活计,当然是打钉,准确地说是打棺材钉,他打的棺材钉形如耙齿,长而锋利,带着倒口刺,钉进去便如同浇铸过一样,再也拔不出来。最神奇的是每颗棺材钉,他都能錾上一个寿字,敲进棺材之后,一颗钉子居然能分成两个头,状如并蒂莲花,变成双寿。
麻子光棍一条,家里除了打好的棺材钉,啥也没有,而且他脾气也怪,1937年以后,从不给别人打犁、锄、菜刀这些寻常铁器,因此村里人除了老了人口去买几颗棺材钉外,平时大家很少去他那里。
山村的夏天格外热闹,除了曹麻子,傍晚大家都爱聚在乌桕树下乘凉聊天,还是和往常一样,鸭子李最先打开话匣子。这鸭子李也是朵奇葩,他并不养鸭子,只是见人就呱呱说个不停,像只公鸭,因此村里人送了个诨号鸭子李。
“你们是不知道,俺是快被烦死了,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和曹麻子那龟儿子做邻居,他天天晚上敲打个不停,震得俺床都抖,能有多少人口死,哪里要那么多棺材钉。”鸭子李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鸭子李这么一说,大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起了曹麻子最近的诡异之处。他仿佛成了一颗棺材钉,钉在所有人舌头上,让人觉得不吐不快。
热闹了一阵大家发现,人群中只有诸葛半没说话,他是牛贩子,常去城里,见多识广,算是村里的土神仙了。见他不讲话,大家都觉得心里痒痒,都来鼓捣他讲讲,诸葛半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说:“你们没见识,哪里知道曹麻子的鬼精明,小日本都打到府城了,说不定啥时候到咱这,那群狗东西比豺狼还凶残,杀起人来不眨眼,到时候怕这些棺材钉都不够用的”
经过他这么一点拨,村里人顿时觉得茅塞顿开,随即又觉得毛骨悚然,他们纷纷对诸葛半竖起大拇指,同时对曹麻子这种闷声发国难财的人又气又恨。
但说是这样说,大家也没证据,只能作罢。
“麻子,帮我打个新镰刀吧,旧的昨天给村里自卫队做矛子了,山上田里一大堆的活,等着用镰刀”大旺急的屁股冒烟,硬着头皮央求铁匠。
铁匠正往墙上挂棺材钉,斜瞟了一眼,说“不打,没打刀的铁。”
大旺顿时火冒三丈,“你他娘的,打棺材钉咋有铁,小日本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一个铁匠,不打点儿大刀片、矛子头,天天打棺材钉,留给你自己用怎地。”
铁匠只是自顾自地干活,并不理会大旺的抱怨。大旺越说越气,“咣”一脚踢碎了砧子边上的水缸,“你等着,今晚老子让你看看啥叫大老爷们,”说完,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不亮,村子里突然鸡飞狗跳,乱哄哄的。原来是保长挨家挨户地叫人起来,到村口集合。当然,保长没叫曹麻子,一来是他离村远不合群,二来他是光棍,算绝户了,称不上是一家人。
村民陆续来到村口乌桕树下,一队穿着呢子大衣的鬼子也站在那里,他们还押着一个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人。细一看,那人正是大旺。
“大家看看,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太君是为保护大家来的,他却跑去破坏十丈坡的铁路,害的太君差点儿翻车,”翻译官大声吼着。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鬼子用枪托对大旺一顿乱打,看得村民心惊肉跳,却又无可奈何。突然“砰砰”两枪,地上红了一大片,乌桕树也震颤两下,落下许多血红的叶子。
大旺死了,棺材停在祠堂里,村里人都去吊唁,当然,曹麻子也没去。做完法事,大旺的儿子转述了大旺留下的遗言:“钉棺不要用麻子打的棺材钉,不赶走鬼子,绝不下葬。”
村子里人私底下都称赞大旺有种,他们对曹麻子就像对日本鬼子一样,由讨厌变成憎恨。鬼子住在府城里,太远了,够不着整他们,所以村里人打算先整曹麻子,就当给大旺解气。
为此村里人常去请教诸葛半,诸葛半俨然成了诸葛亮,在他的悉心指导下,铁匠铺周围的竹林被砍光了 成了村里的放猪场,猪屎猪尿遍地;溪流被堵着改道了,铁匠铺门前那段成了臭泥沟;曹麻子田里的庄稼、屋后的果子经常莫名其妙地被糟蹋,村里偶然丢个针头线脑的,也都去曹麻子门前骂上一阵子……。
没过多久,村里安静了,曹麻子走了,据看见的人讲,他是推着架子车,孜然一身,在黄昏时候走的。
他一走,村子里顿时高兴起来,大伙儿就像给大旺报了仇一样,那叫快活。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没了曹麻子,村子空虚了不少,大家总觉得有些无所事事,连平时聊天也没那么精彩了。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寒冷的初冬之夜,尖利的叫声划破了村里的宁静,那声音充满了恐怖、惊喜和惭愧,是诸葛半的声音。
大家纷纷跑到诸葛半家中,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诸葛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像铃铛一样睁着,手里拿着两个带血的棺材钉,钉上赫然錾着寿字。
诸葛半的老婆说“今年早上他去城里贩牛,回来就这样了”
大家围坐在床边,胡乱猜测着原因,突然,鸭子李像发现什么似的,大叫起来“我知道,肯定是狗日的曹麻子,他一定没走远,躲在村子周围报复咱们,你看这带血的钉”
一层恐怖的阴影弥漫开来,繁星点缀的夜空,仿佛是曹麻子那张大麻脸,窥伺着整个村子,大家都有些害怕,胆小的开始有点儿后悔当初整曹麻子了,以至于现在种下祸根。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半缓过气来。
他哽咽地说 “今天我贩牛回来,路过十丈坡,看见铁道铆钉被拔了大半,一辆鬼子的运兵车翻倒,死了不少人。”
“这是好事啊,和麻子的棺材钉有啥关系?你慌什么?”大家关切地问道
“奇的是那坡下面居然布满了棺材钉,双头寿字朝下,钉尖朝上,稳固又锋利,如牛蔸花一样,多得很,鬼子倒栽葱地摔下去,当时钉子就扎死了不少,那些扎到胳臂腿的,因有倒口刺,拔出来也钩断筋骨,血流不止……”说着,诸葛半既兴奋,又惭愧,不由得老泪纵横起来。
这之后,村里人四处曾找过曹麻子,可总没找到。几十年过去了,有人说他参加了军队,打鬼子去了;也有人说他为了不连累村子,远走他乡了,总之,没有人再见过曹麻子。后来,大家将铁匠铺周围的竹子又种了起来,小溪也重新疏浚了,铁匠铺前后的果园、农田也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大家在等曹麻子回来。
抗战胜利之后,曹麻子还是没回来。诸葛半拿出捡回来的那两颗带血的棺材钉,钉在了大旺的棺材上,全村老少尽着丧服,将大旺葬在了铁匠铺后面的竹园里,那里还有曹麻子的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