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的,才下了一场冰雨,那凉意还未完全褪尽,四面是凉丝丝的雨汽,飘浮在半空,晕成一层淡淡的白雾,轻易拨不开。远远的,似乎是一片小松林,枝干皆低垂着,久久不抬头。松针上湿答答挂着几粒晶亮亮的水珠子,时不时地往下掉,溅落在地上,拖长了清脆而凄凉的声响:“嘀嗒嗒嗒嗒——嗒——。”
雨呀,仍是在下着,携着风砸过来,砸在女孩樱子的身上,看起来都冷。樱子向前跑,雨在后头追,不依不饶的。
就要封村了,村外头的人往村里头跑,樱子只是其中一个。
过些日子便是大年除夕了,小城原本该是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现今为何要封村呢?外头来的人可能不大清楚,可村里的人心里都晓得,村里头出事了,好些个人感染了新冠肺炎病毒,死的死,隔离的隔离,乡管所看情况不好,这才不得不下令封村。
村口筑着好几道铁护栏,护栏内又有几个壮汉守着,个个手里拿着粗木棒,脸上皆戴着口罩,看不大清他们长什么模样,可尽管如此,樱子还是远远就认出了自己的表叔,就领头那个,稍稍胖些的。
樱子跑上前,硬是让人拦了下来,好一顿问,“你是打哪来的?干什么去?为什么不戴口罩?”这一连串的问题,倒是难住了樱子,樱子真真不知道从何答起。亏得表叔瞧见,走过来搀着樱子的手到角落去,不说一句话,那套着橡胶手套的手在上衣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个口罩,还是一次性的,随即递到了樱子手里。樱子可不敢马虎,忙接过表叔递过来的口罩,顺手便给戴上了。表叔给完口罩,便又执勤去了。樱子也不敢耽误表叔的公务,蹦跳着回家了。
这时的雨又下了,下得急,下得密,飘飘扬扬的从半空斜落下来,不一会儿,便又浸湿了那片才干了一半的水泥地,有些坑坑洼洼的积了水,泛着一丝灰白色的光辉。
樱子没带伞,跑在雨里,两三下便湿了那头栗红色的齐耳短发,发丝上落着许多的水珠子,远远看着如同算盘上串着的珠儿,樱子跑得急,水珠子就又顺着刘海滴落下来,渍在口罩面上,渍得极不均匀,这儿几点,那儿几点,晕开了,愣是像几瓣梅花瓣凋落在上头,只是分不清是什么品种的梅花罢了。
若是雨声倒还好,可前面又“呜呜——呜——”传来几句响亮而落寞的哭声,同雨声掺和在一起,此起彼伏。
樱子禁不住好奇,便停下了脚步,竖着耳朵听,声音似乎就在不远处,她往前几步,拐个弯,来到了一个破屋前,屋檐下坐着一个小男孩,低着头,两只小手捂着眼睛,呜呜咽咽地哭叫着,显然是哭了有一会了,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樱子轻轻地走上前,低下身来,温声问道:“小孩,你是哪里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哭?你的家人呢?”
小男孩撇着嘴,一脸的可怜巴巴,“爸爸不在家,妈妈去了医院,家里没有人,我就自己跑出来了。”说着说着,泪水又掉了下来,渍在那冻得浅红的小脸蛋上。
樱子望了望小男孩,又望了望四周,空空的,一个人影都无,见小男孩又实在可怜,心中不忍,略带怜悯地伸出手搽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随即起身,“把手给我,我先带你回家,”樱子还不忘补充道:“是回我家哦。”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牵着樱子的手,小小的身子也朝樱子挪了过来。
樱子的家离这不远,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没走几步就到了家门口。
眼看到家了,可樱子却停了下来,她双眸转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她摘下了口罩,然后帮小男孩戴上,冲着小男孩笑道:“这样就保险多了。”
此时,樱子妈妈就在门口洗地,她抬头看到女儿带着个小男孩回来,脸是说变就变,硬是把手里的活儿放一边,张开了两只手臂,像只扑翅母鸡似的挡在了樱子他们面前,嘴上还不忘大喊:“不准进来。”
樱子摇一摇头,“妈妈,你这是唱哪出呀?外头冷,快让我们进去。”
樱子妈妈把眼睛瞪得老大,“这是谁家的孩子?我警告你,可别做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樱子走前两步,“妈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樱子妈妈把樱子推出去,一面推一面说:“那是哪样,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进来。”
樱子“哼”的一声,“他是我外面救的,我看他没人照顾,才把他带回来的。”
樱子妈妈松了口气,追问道:“真不是你和别人生的?”
樱子白了妈妈一眼,“不是喔。”
樱子妈妈撤回了手,抚了抚心口,嘿嘿笑道:“我就说嘛,我女儿才不是这种人。”
樱子趁着这空儿,便拉着小男孩偷偷溜进去,妈妈哪里不知,在他们身后叉腰大叫道:“快把手洗了!”
天色渐渐的晚了,而且愈晚愈冷,愈晚愈阴寒,风咻咻地吹,也不知道吹到什么时候才会停,左一阵,右一阵,好似一把磨得锋利的细刀,狠狠地磨蚀着人的脊骨,毫不留情。
小男孩在樱子家用了晚饭,饭毕就乖乖坐着,不吵也不闹,期间还凑到樱子耳边道:“奶奶是个好奶奶,姐姐是个好姐姐,我好开心。”樱子听完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浅笑不语。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樱子自打回来便觉着浑身发烫,头也不舒服,微微的眩晕,喉咙还止不住地轻咳。
更可怕的是,小男孩也有这样的症状,而且咳得比樱子还厉害些。
樱子妈妈看了女儿和小男孩的症状,心里直叫不好,连忙出门去找樱子的表叔过来。
表叔知道其中厉害,赶着就来了,他看到樱子二人的症状像是肺炎病毒,冲樱子妈妈摆摆手,“嫂子,还是把他们送医院的好。”
村子离医院仅几步之遥,又坐着车,一下便到了。
医院里热闹得很,人来人往,一改平日的冷清。表叔去找了医生过来,医生听闻是肺炎病毒的事,丝毫不敢怠慢。
在医生的细细检查之下,樱子和小男孩被确诊为“疑似病例”,需要接受一人一间的隔离。
听到医生这个诊断,樱子妈妈差点晕过去,幸好表叔及时扶住了她。
身为当事人,樱子反倒事不关己似的,只见她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瞧了一眼医生,又看向表叔和妈妈,笑着说:“你们回去吧,没事的,我相信医生!”
从这一夜起,樱子和小男孩就被隔离起来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也将接受一系列的检查。
月光是鹅黄色的,晚些又变成了淡紫色,隐隐约约地冒出来,映在窗玻璃上,泛着几丝紫黄色的光辉。这光,冷冷的落在樱子的脸上,烙下一个个浅浅的印,那印有的像弯了的月牙,有的甚至像裂开了瓣的五角星。樱子手托着额头,一动也不动地在床上坐着。
窗外似乎下了雨,溅落在地上,拖长了清脆而凄凉的声响:“嘀嗒嗒嗒嗒——嗒——。”这声又远又近,又近又远,模模糊糊的。
似乎有哭声,似乎是小孩子的哭声,就在不远的地儿。
樱子慢慢地爬下了床,赤着脚,她轻轻地往门口走去,门关着,门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口,方方的,窄窄的。樱子把脚踮得高高的,勉强靠得到小窗,她的指尖触着那玻璃,玻璃被拭得干净,干净到看得清指纹。她看到了,透着小窗,对面小房间的床上蜷缩着的正是小男孩,他正孤单地抱膝啜泣。樱子心里难过极了,一股悲凉的味儿蓦地扼住了她的咽喉,紧紧的扼住了,欲语不能。她将脸颊贴在了玻璃上,泪水悄然跌落而下,落在玻璃上,冷不丁地渗到她的皮肤上来了。
樱子喜欢这样的微凉,此刻她望着小男孩,她好像看到了那天的雨,听到了那吹着的风,还有小男孩说话的声音——
外头的雨似乎小了些,微微敲打着窗,就如同樱子低低的喉音:“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让大家看不到失败,叫成功永远在,让地球忘记了转动啊,四季少了夏秋冬……”
谁也不知道,小男孩能否听到这样的歌声,我所知道的,只有这滴着泪水,还有点点温意的深情祈祷……
或许,他听不到罢,而这歌声又将传到其他病房里,悄悄的,为你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