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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枕浮华(长篇小说连载十)
作者:闲庭晚雪(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17-05-27 20:19:34

 

第十一章:风波

 

人群发出阵阵尖叫声,场面混乱。

施暴的狂徒大笑,手中铁棍朝身旁一只醒狮的狮头抡去。

狮头一扁,歪倒一边,一声惨叫响起,舞狮头的男子满面鲜血,倒在地上。

“谁还敢来帮衬这破绣庄,谁就是这下场!”汉子得意咆哮,猖獗无比。

人群惊恐万状,舞狮的连醒狮也不要了,赶忙抬起受伤的汉子逃离血腥。

人群中的记者倒是敬业,镁光灯“噼噼啪啪”闪得人眼都要瞎了。

关玉玲吓得面如土色。

关呈素又惊又怒,“住手,你们要干什么?”

狂徒爆笑,“干什么?老子就是要砸了你的店!滚开,别挡老子的路!”

伸手狠狠一推关呈素,“兄弟们,上!”

谷明扬赶忙扶住关呈素,怒斥,“你们疯了吗?你们再不住手,我们就报警了!”

明月抓起一把扫帚,狠狠朝暴徒身上抽去,“我叫你们砸,我叫你们砸!”

暴徒怒不可遏,反手一棍,眼看要打在明月身上。

谷明扬大惊,忙一拉明月,将她护在身后。

狂徒大笑,狠狠瞪了谷明扬一样,收回铁棍,大摇大摆地横进绣品展厅。

展厅内玻璃破碎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关玉玲心痛绣品被毁,冲进展厅内,“住手!住手!”

关呈素生怕姨妈受伤,“姨妈!”

她刚赶到展厅门口,一只狂徒的铁棍刚好甩上展厅左上侧的一幅玻璃装裱的“百鸟朝凤图”。

爆裂的玻璃片落下,尖锐的玻璃朝着关呈素插下。

“呈素,小心!”谷明扬惊呼,推开关呈素又怕她被满地的玻璃碎所伤,便不假思索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关呈素。

一片倒三角玻璃狠狠插在谷明扬的肩胛上,鲜血霎时染红他的月白色长袍。

关呈素惊叫,扶住谷明扬,“明扬,明扬,你受伤了!”

展厅外的记者刚好捕捉到了这充满血色浪漫的一幕!

谷家三爷英雄救美,美人是和谷家大少爷暧昧不清的女子,这叔侄的浪漫史,不知是何等引人遐想!

混乱间,展厅门口闪进一条人影,居然是谷氏的汪振凯,他身后还跟着司机老黄。

汪振凯见谷明扬受伤,大惊,“三爷受伤了,快,老黄,送三爷上医院!”

带头的狂徒见进来的居然是谷家大少爷的襄理,心里已经隐隐发毛,知道闯了祸。听得受伤居然还是谷家的三爷,顿时大惊失色,一时间失了主意。

鲜血从谷明扬的肩头涌出,谷明扬脸色微微发青,但他仍不忘安慰关呈素,“没多大事,不要着急!”

“快,明月,快拿我的药箱来,明扬,你忍一忍!”关呈素咬着唇,满面歉意,“对不起,害你受伤!”

汪振凯“哼”了一声,推开关呈素,神色冷峻,“关小姐,今天的事情,老太太和大少爷知道了,就不是你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三爷,快,上医院!老黄,快帮忙!关小姐,你还不快报警?”

老黄和汪振凯扶住谷明扬上了车,车辆呼啸着飞驰而去。

狂徒们面面相觑,见谷家人已经离开,为了赏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打砸。

“哦,天啊,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在二楼展厅休憩的乔治匆匆下楼,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目瞪口呆,“你们这群暴徒,我要你们接受法律的制裁!我要报警,报警!”

突然见展厅中出现了一个洋人,带头的暴徒愣了楞,手中的铁棍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这洋人横行的年头,得罪了天皇老子也不能得罪了洋人。

他随口吐了一口唾沫, 粗声粗气地喊了声“兄弟们,走!”

乔治瞪着湛蓝的眼珠子,“你们给我回来!我要你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他的双脚还在台阶上,就在右脚即将落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凭空甩出了一个景德镇陶瓷,“哐当”一声重重打在乔治的背部大力的撞击让乔治整个人趴倒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上,一片尖锐的三角玻璃猛的插进他右边的腹部,霎时鲜血淋漓。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没有人想到,居然还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洋人下手!

暴徒慌了神,“走!”

十数个大汉骤如丧家犬般做鸟兽散。

“乔治先生,你怎么啦?”

关呈素大惊,赶忙扶起乔治,“乔治先生,你怎样?”

乔治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暴徒,真是一群暴徒,中国真是一个没有法治的国家!miss关,我要起诉他们,并且让他们赔偿你的一切损失!”

绣庄外由远而近地响起厚重皮鞋齐步走的“笃笃”声,是警察厅的警察到了。

带队的长官认出受伤的外国人是英国领事的公子乔治,吓得脸都绿了。

“快,快送罗伯特先生上医院,还有,将冷玉绣庄一干人等带回警局审问!”

乔治摆了摆手,绅士地制止,“不要为难关小姐,关小姐是受害者,警察先生,请你们赶紧缉拿凶手!”

警长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一定,一定!罗伯特先生,我先送您上医院!其他人等收集线索和证据,缉拿凶犯!”

待警察收队,乱哄哄的场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冷玉绣庄的伙计们站在展厅的门口,看着一直呆站在展厅中间的关呈素。

关玉玲担心地唤了一声,“呈素……”

关呈素望着绣庄里外一片狼藉,她抿了抿唇,突然笑了起来,她弯腰捡起“百鸟朝凤图”。

玻璃碎尖锐,关呈素一不小心就被扎破了手指,鲜血滴在绣图上,艳丽得刺目。

提着药箱出来的明月惊呼,忙替关呈素包扎。

关玉玲颤抖着扶住关呈素,“孩子你没事吧?”

关呈素若无其事,“我没事,姨妈,你不用担心!你让伙计们里里外外收拾一下!”

明月收拾着落在地上的绣品,急得都快哭了,“这可怎么办?”

关呈素笑,“明月,没有关系的,你让人将这些绣品重修装裱了,另外,你让人多招些绣工,记住,工薪要比一般的绣庄要高出一半,这冷玉绣庄,十天半个月之后,我会让它再一次风风光光地开张!”

关玉玲担忧,“这可是要花不少大洋呢,唉,我们究竟是得罪什么人啦?这么倒霉!”

“横竖何家有的是大洋,姨妈,你替他何家担心什么?”

关玉玲呆了呆,“你是说今天来捣乱的是何家的人?”

“当然,姨妈,不过,这场面我喜欢……”关呈素莞尔一笑,嘴角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甚是醉人,可眼神肃杀,“越乱我越喜欢!姨妈,你知道吗?我很期待今天这件事的后续。谷家给牵扯进来了,谷家三爷还受了伤,英国领事的公子一定会就这件事情大做文章,我很好奇,不知道英明的何嘉豪将军,会做怎样的决断!”

西关大街的一场打砸结束了,但乱事远未结尾。

谷家大少爷听闻谷家三爷受伤,雷霆震怒,亲往警察厅,要求严惩凶手。

英国领事馆照会广州市政府,要求缉拿凶犯,依英国法律处置,一场国际争端开始。

全城的目光均聚焦在谷家三爷、乔治罗伯特和关呈素身上。

新闻纸的报导长篇累牍。《粤海早报》、《羊城早报》、《珠江絮闻》、《粤报》 等报社无比以头版头条大肆报道打砸一案。

粗大的字体,醒目的标题,清晰的照片,试图还原案件的来龙去脉。

题为“碧血染冷玉,二公子血溅当场”的报道,以浪漫的笔调绘声绘色地勾勒谷家三爷和高傲的绅士乔治为关呈素不惜两肋插刀的香艳……

“粤海风云骤变,谁是幕后主使?”,《羊城早报》则将打砸演绎成一桩政治阴谋,羊城的上空霎时笼罩了层层阴云。

“血色背后的罗曼史”,最是吸引市井小民的眼球,《珠江絮闻》通过推测关呈素和谷唯羽、谷明扬、乔治罗伯特的关系,试图揭开神秘女子关呈素的真面目,或曰是政治间谍或曰是富豪的外室或曰是交际花……

新闻纸上最具说服力的莫过于清晰的照片,谷家三爷挺身护美的英勇、乔治罗伯特与关呈素的吻手礼、关呈素惊慌失措的楚楚可怜,甚至行凶暴徒的模样,无一遗漏。

一大叠的新闻纸堆在谷唯羽的案头。

谷唯羽阴沉着脸,将手中绘声绘色描述谷家三爷谷明扬挺身护美的报导重重往案台上一拍。

这是他唯一漏算的地方。

汪振凯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电话响起,汪振凯赶忙接听,居然是老太太亲自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威严无比,命令谷唯羽马上回家。

谷唯羽唯有惟命是从。

可当他回到谷家,原本以为应该是阴云密布的谷家却笑声朗朗。

下人毕恭毕敬地告诉他,是张家四小姐来探望老太太。

张家四小姐,就是已经过世的谷家第三任大少奶奶的妹妹,芳名张敏颐。

老太太居然是在她起居室的小客厅接待张家四小姐的。

谷唯羽意外,能让老太太破格在小客厅接待的,在此之前,仅仅有三名女子,这三名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他已经死于非命的前妻。

还没有到门口,谷唯羽就听见老太太哑着嗓子的笑声。张四小姐的笑声则清脆明丽,如春日的黄莺。

张四小姐听得脚步声,忙站了起来,到小客厅的门口迎接,“姐夫回来了!”

眼前的女子烫着大波浪的卷发,一身洋装勾勒出窈窕婀娜的身姿,高跟皮鞋让她看起来更加高挑。

笑容极其妩媚的女子亲昵地挽住谷唯羽的手臂,“几年不见,姐夫风采依旧呢。”

这些年,鲜少有人能与谷唯羽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谷唯羽宛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数年前,谷家大少奶奶张敏嘉还在世的时候,张府中就数张四小姐往谷家跑得最勤,每次到谷家来,娇憨漂亮的小姨非要缠着姐夫玩,谷唯羽对别人倒也冷淡,但对张四小姐却爱护有加。

谷老太太看着眼前一对人儿,眯着眼睛,暗含深意地笑着频频点头。

“好!好!”

谷唯羽自然明白谷老太太的用意,笑容不由得淡了淡,“是敏颐回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姐夫一声,好让姐夫给你接风洗尘?”

张敏颐侧了侧头,笑得灿烂,“姐夫还说我呢,我也是昨晚才从香港回来,瞧,今早就来看望老太太了。姐夫要替我接风洗尘,有的是时间,就怕姐夫烦我,不待见我呢。”

谷老太太高兴,“好,好,敏颐有心,唯羽啊,你既然回家了就好好陪敏颐聊聊啊,敏颐啊,老太婆累了,要歇息一会,今天中午你就在家里陪我老婆子吃饭,别回去了。你们去吧!”

张敏颐乖巧地应了声,放开了挽着谷唯羽的手,和谷唯羽一起扶着老太太上了床,并亲自给她盖上了被褥。

出了老太太的起居室,张敏颐依旧挽着谷唯羽的手,亲昵一如当初。

“姐夫,上你书房坐坐,好不?”

谷唯羽笑,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好。”

张四小姐今日出现在谷家,自然不是探望前姐夫这么简单,尤其是冷玉绣庄打砸案之后。

仅仅半天的功夫,有好事者已经根据暴徒的模样,顺藤摸瓜地揪出十数名暴徒的来历,明确了他们的身份就是张家码头上的工人。能使唤张府码头上的工人,除了张府的人,其他人还真没有这个本事,这个人,有人直指是张老太爷的外孙女何二小姐。还有人挖出关呈素在西关大街上的产业是何嘉豪将军的赠与,从而或明或暗地指认关呈素与何嘉豪将军的关系,更加坐实了何二小姐为了替母亲出气而暗中派人教训外室打砸冷玉绣庄的理由。何嘉豪靠与张府联姻起家,多受张府压制,但他在军中飞黄腾达,是军中的少壮派,前途无量,他不满张家跋扈,和张府的冲突已经屡见端倪。此番何二小姐派人打砸冷玉绣庄一事牵扯到了何家,加紧了何嘉豪与英国关系的紧张,何嘉豪恼怒张家,与张家关系更见紧张,这些年渐见衰败的张家不得不加紧维系与前女婿谷唯羽的关系。

作为冷玉绣庄打砸案的始作俑者,谷唯羽自然将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得失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是,他没有想到,多年不见的张敏颐会在此刻出现在谷家。

从老太太的起居室出来,里里外外忙碌的佣人见了大少爷,纷纷侧身低首。

四姨奶奶缀雪端着老太太的燕窝汤,见了谷唯羽,也低眉问好。

谷唯羽淡淡地点了点头。

看着四姨奶奶走远,张四小姐轻轻叹息了一声,“姐夫,你们家,真的好冷清呢。”

谷家婢仆如云,宾客盈门,经过太太院落的时候,麻将声、笑声和明亮欢快的粤乐相交融,整个谷府,俱是一派烈火烹油的繁华荣盛。

谷唯羽笑,“怎么说?”

张敏颐嫣然一笑,却不言语。

二人边走边聊,话说着就到了谷唯羽起居的院落。

谷唯羽的书房甚是开阔,可大白天的,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日光,室内显得有些阴沉。

一缕若有若无的沉香气息缭绕在鼻端,似乎可以让人的心绪在瞬间安宁下来。

佣人给大少爷和张四小姐端上茶水,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十二章:婚约

 

“说吧!”谷唯羽在沙发上随意一坐,双腿相交叠,搁在茶几上。

张四小姐挨着谷唯羽坐下,将头枕在他肩上,“姐夫,你娶我吧!”

谷唯羽身体一僵,继而笑了起来,“小四,你说话越发放肆了!”

张四小姐叹息,“姐夫,你还记得姐姐走后的那天晚上,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谷唯羽记忆力奇佳,尽管过了些许年,但那天那夜的事情,他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那日,身怀有孕的大少奶奶张敏嘉一脚踩空,从高高的楼道上滚下。

从大少奶奶下身涌出的鲜血一路染红了楼道,医生施救无效,一尸两命。

谷唯羽亲眼目睹了悲剧的发生。

三度丧妻,二度丧子,他几乎丧失悲伤的本能。

那夜,风雨如磬。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后面,书房没有开灯,巨大的黑暗吞噬了他。

他蜷缩在高高的太师椅里,身子一阵阵发凉。

十五岁的张敏颐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直直走到他面前,软软地伏在他的双膝上。

“姐夫,别伤心,今后,我来照顾你,陪伴你!”

小巧的下巴翘起,细密如羽的长睫上沾着泪滴,双目泛着泪光,晶亮如夜明珠。

有闪电划过夜空,透过帘幕的缝隙,他记得她的神情,满是心疼和怜惜,丝毫没有少女的稚气。

他发硬的内心软软地塌了一角,他缓缓伸手,抚上小姨的满头秀发。

谷家大少奶奶下葬之后,十五岁的张四小姐赴港上学,而他则无意再娶,从此浪荡风月,一晃便过去了五年。

五年后,张四小姐回来了,她居然对他说,要他娶她。

谷唯羽笑,“那夜,小丫头说了些什么,恐怕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张敏颐换了个姿势,如当年般将头伏在谷唯羽的膝盖上,“姐夫不记得,可小四却记得再清楚不过,小四说,姐夫,别伤心,今后,让我来照顾你,陪伴你!”

谷唯羽敛了笑容,扶起张四小姐。

“姐夫……”张敏颐望着谷唯羽,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谷唯羽走到书桌后。

黄花梨木厚实宽阔,将谷唯羽和张四小姐隔了开来。

张四小姐丝毫不介意谷唯羽的骤然疏远,她见书桌上纸砚略见凌乱,便微笑着收拾了起来。

谷唯羽端坐在太师椅上,沉沉地看着张敏颐。

“今天,是你父亲让你过来的吧?”

张敏颐见他将话挑明了,干脆与他面对面坐下。

“姐夫明察秋毫!

谷唯羽低着眉眼,不喜不怒。

张敏颐自嘲地笑了笑,见书房中陈列着法兰西勃艮第佳酿,起身倒了两杯,一杯递给了谷唯羽。

“姐夫是知道的,张家……大不如前了。父亲已经年迈,处事越发糊涂,二哥不过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整日吃喝嫖赌,废物一个。大姐夫这些年为了生意钱财,明里暗里打压张家,父亲见张家日益败落,倒是花了些心思栽培我,不过,他的目的也就是要以我的婚姻为筹码,勉强维系张家的前途和荣光。眼下,这广州城,除了姐夫你,还有谁是更好的选择?”

谷唯羽冷笑,“既然你明知道你的父亲拿你的婚姻当交易,你还答应?”

张敏颐仰面饮尽杯中酒,微笑,“我为什么不答应?姐夫,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五年!”

谷唯羽放下酒杯,站起身,从一旁的景德镇青花大瓶中抽出一张空白的生宣,铺展在书桌上。

张敏颐展颜一笑,熟练地给谷唯羽研磨,这是她五年前经常做的事。

谷唯羽狼毫一挥,宣纸上的四个字刚劲有力,“少不更事”。

“回去吧,小四,谷家不需要大少奶奶!况且,”他嘲弄地看了张敏颐一眼,将手中狼毫一丢,“你觉得你姐夫没有人照顾和陪伴吗?”

“作为广州城的首富,姐夫最不缺就是女人,姐夫的外室绿裳,貌美如花,姐夫养着她有三年了吧?红衣楼的花魁十三娘、粤剧名伶绣凤楼也是姐夫的禁脔,至于其他的,来来去去,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可是姐夫,就算你睡在她们身边,你的内心是不是还是空落落的?”

谷唯羽沉下脸,“越说越不像话了,小四,姐夫不留你午饭了,你回去吧!”

张敏颐仰头直视着眼前神色不悦的男子,笑容不减,“姐夫,你听我说完再赶我也不迟!”

谷唯羽闭了眼,仰坐在太师椅上,不置可否,但张敏颐知道,如果她今日不能打动他,估计今后也不会有机会了。

轻轻走到谷唯羽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上,“我想嫁给姐夫,固然是我父亲想促成一桩交易婚姻,最主要的,是小四心疼姐夫。姐夫,别看你谷家花团锦簇富丽繁华,可是姐夫,这个家里,除了老太太,还有谁能与你祸福与共?”

谷唯羽淡淡的,“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冷清?你知道什么是祸福与共?”

张敏颐自信地笑,“姐夫,祸福与共固然是要与姐夫相互守望相互扶持,能坚定地站在姐夫身后,和姐夫同呼吸共命运,可是姐夫,祸福与共,更是一种能力,一种能站在姐夫身后和姐夫一起迎接生死祸福的能力。”

谷唯羽眉毛一挑,“怎么说?”

张敏颐满意地笑了起来,轻轻地替谷唯羽按摩着双肩,将唇瓣贴近他耳际,“恕我直言,姐夫,你的三个亡妻,包括我姐姐,还有你两个未出世的孩子,究竟有几个是死于意外?还是真的是你命中克妻?”

谷唯羽一把攥住张敏颐的手,微一用力,将张敏颐纤细的手腕攥得发红,“你敢再胡说,尤其是敢在老太太面前胡说,张四小姐,我谷某人不会顾念旧情!”

张敏颐冷笑,“姐夫自然知道我不是胡说,我也自然不会在老太太面前说,可是,姐夫,就算你粉饰太平,怕伤了老太太的心,可老太太年过七十,历经了无数大风大浪,你当真以为她真的相信之前的大少奶奶们都死于意外?”

谷唯羽攥着张敏颐的手一松,伸手抚着突然疼痛的太阳穴,呼吸粗了起来。

张敏颐怜惜地替他按摩着双穴,“姐夫,我自幼生长在高门望族,看惯了嫡母和姨太太们斗,姨太太和姨太太斗,各房姐妹兄弟也各自较劲,暗地里争了个你死我活,我的父亲,也和各房叔伯兄弟斗,一场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好不热闹,那样的豪门大宅里,没有几条冤死的鬼魂,谁相信?同样的,你谷家固然是诗礼传家,可是你以庶子的身份继承家业,这个家里,有多少对仇恨的眼光在盯着你?大太太,看似仁慈,可我看是佛口蛇心,浪荡纨绔的二少爷,甘心被你压制?还有你各房叔伯兄弟,哪一个是善茬?这些都还不说,依我看,就连常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沉默寡言的四姨奶奶,也不简单吧?姐夫,这被蛇蝎豺狼环伺的日子,回到这个家里,你能睡个安稳觉吗?”

谷唯羽闭了闭眼,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让你当上这谷家的大少奶奶,你就能让我睡上安稳觉?”

张敏颐笑,“姐夫,在张家,我的父亲有五房妻妾,我母亲最不得宠,可我却能得到父亲的宠爱,他不仅让我赴港接受新式教育,还让我在经营张家在香港的面粉厂和银楼,眼下,香港的面粉厂和银楼是张家产业中利润最丰厚的,你以为这是我运气好么?其实,从十二岁开始,我就知道,在这样尔虞我诈的大家族里,怎样才能更好地活着。十五岁那年,姐姐猝死,我就知道,我想站在姐夫身边,除了有一颗爱姐夫的心之外,还要有能与姐夫祸福与共替姐夫安定后院的能力!”

谷唯羽嘴角浮起一缕莫名的笑纹,似讥讽又似是认可,“好,就算你有这个能力,可是小四,既然你父亲将你当成维护张家利益的工具,那么,当谷家和张家利益冲突势不能两全时,你该怎么办?”

张敏颐又笑,在谷唯羽面前蹲下,“姐夫,如果我嫁进了谷家,那么,百年之后,供奉我牌位的是谷家而不是张家,我所生的孩子是谷家产业的继承人,你说,我会选择怎么做?”

谷唯羽睁开眼睛,低头看着眼前双目晶亮的女子。

丰满的唇,高挺的鼻梁,开阔光洁的额头,是妩媚又聪慧的面相。这样的女子,虽年轻,但世故玲珑,确实是谷家大少奶奶的上佳人选。

他伸手,缓缓抬起她俏丽的小巴,“你很聪明,不过,当谷家的大少奶奶,能当好家还不够,还得要有一颗包容的心。”

张敏颐双眸笑意不减,“我知道姐夫要说什么,你放心,只要姐夫尊重谷家大少奶奶的身份和地位,不将外面的花花草草带回谷家,谷大少爷在外面的风流韵事,算不得什么。”

谷唯羽嘴角的笑纹一敛,“你真的这么想?”

张敏颐站起来,挽住谷唯羽的手臂,和他一起站到阔大的雕窗前。

她突一伸手拉开窗帘。

时近正午的阳光霍然射入书房,乍然驱散了书房的阴暗。

四月的阳光有些刺眼,让谷唯羽略略不悦。

张敏颐凝望着他,柔声说:“姐夫,我不是贪恋谷家大少奶奶的荣光富贵,我只想做你心里的一簇阳光,和你祸福与共!”

祸福与共?这一辈子这么长,谁能和谁祸福与共?谷唯羽内心讥讪,目光却随着窗帘拉开投向了书房的左侧。

那是一座小院,谷唯羽恍然记起,小院里曾住有一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可眼下人去楼空。

不知怎的,他的耳际无端响起一阵白瓷落地的碎裂声。

一双怒气勃发的眼眸在脑海中遽然划过。

他突的记起那人唇上的温度和柔软。

曾经,在这冷清清谷家,除了老太太,还真有一人与他祸福与共。

他突然觉得特别疲累,“小四,你回去吧!”

张敏颐温顺地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姐夫,你好好斟酌我说过的话,就算你不把我的真心放在眼里,也该替老太太好好想一想,她真的已经很老了!她老人家经历了半辈子的风雨,这晚年唯一惦记的就是你,你忍心让她失望?”

说完她转身离开。

谷唯羽苦笑,这张四小姐,说话绵柔,但一针见血,前三位大少奶奶确实望尘莫及。

张四小姐走后不久,老太太遣人来请大少爷和张四小姐共进午膳。

午膳设在老太太居室外的西花厅。

谷唯羽诧异,原以为老太太会大张旗鼓地在谷家正厅宴请张四小姐。

女仆扶着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谷唯羽忙扶住奶奶在饭桌前坐下。

“你把四小姐撵走啦?”老太太看了孙子一眼,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不听话!”

“奶奶英明!”谷唯羽笑,看看了饭桌上只有两副碗筷,“奶奶素来喜欢热闹,今天这午膳怎么就我和奶奶俩?太太她们呢?我知道了,奶奶是有话要和我说。”

“你以为我老太婆真喜欢热闹?”谷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有些人,或者恭敬孝顺,或者阿谀谄媚,或者笑里藏刀,在我老太婆面前说好话,做好事,要嘛就是为了讨得一点好处,要嘛就是惧怕我老太婆,说不准心里骂了我老太婆无数次老不死,恨不得我快点进棺材呢。和他们一起啊,当真累得慌!”

“才说奶奶英明,奶奶马上就糊涂了,奶奶,你可是我们谷家的老祖宗呢,大家都盼您长寿康健!”

谷老太太“呵呵”地笑,“在奶奶面前,我的好孙子就将这些阿谀谄媚的说辞收起来吧,奶奶年纪大了,看得多了,这个家里啊,谁是人谁是鬼,奶奶啊,看得八九不离十!谁让你奶奶是老祖宗呢!”

祖孙俩相视大笑。

说话间,婢仆将一道道菜肴端上了桌。

谷唯羽一看,菜肴清淡可喜。

葱油白切鸡、北菇鹅掌倒是谷家饭桌上常见的菜肴,是谷唯羽素来喜欢的,其他的几道菜倒是新鲜。

侍奉老太太的石妈给大少爷介绍:“这个菜名叫荷叶茹腿凤脯,有解暑利湿、补益强身的功效,这个菜是鲜藕蛋羹,健脾开胃;这个菜叫荸荠狮子头,老太太见大少爷这两日咽喉不适,特地为大少爷准备的。”

谷老太太笑眯眯的,亲手给孙子夹了菜,“好孩子,来,多吃点!”

祖孙二人彼此劝食,笑语不断,轻松恬适。

初夏的阳光不甚热烈,落在天井中央一缸刚刚盛开的白荷上,折射出淡淡清香。有偶尔一声鸣蝉远远传来,生动而不舔噪。

不知不觉,谷唯羽比平日多进了半碗饭。谷老太太看着他,眉目间满是慈爱。

石妈指挥婢仆收拾残羹,谷唯羽见谷老太太方才对那几道清淡的菜式颇感兴趣,便吩咐石妈:“这几道菜式老太太喜欢,以后每隔三日给老太太上一次。”

石妈笑,“大少爷,这几道都是根据老太太的身体并结合时令调制的菜式,节气变化了,菜式也跟着变化,这几道菜,重复不了几次。”

谷唯羽笑,扶着老太太回小客厅,“是陈观止大夫给老太太调制的吧?以前怎么不见他这么用心?难怪最近奶奶精神头更好了,回头我得好好感谢他!”

谷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挥手让婢仆们退下,她端了茶水漱口,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名字,“是关呈素那丫头!从她进谷家开始,便根据时令和我的身体,调制了上百样不同的菜式!”

谷唯羽愣了楞,“她倒是个有心人!”

谷老太太神色淡淡的,伸手取出一叠新闻纸,朝谷唯羽面前一丢,“确实是个有心人!我老婆子活了快八十岁了,当初看走了眼,当她是一个没有多大见识的乡下丫头!”

谷唯羽瞥了一眼那一叠新闻纸,版面上恰巧是乔治罗伯特低头亲吻关呈素的图片。图片上,关呈素笑生双靥,丝毫没有羞涩感。吻手礼图片下是谷家三爷谷明扬英雄救美的场景。

“我老婆子听说,这关丫头的绣庄被砸是何家二丫头干的好事,可何家二丫头和姓关的丫头能有什么过节?关丫头骤然在西关大街上多了这么多产业,估计传言中她和何嘉豪将军不清不楚的关系是真的吧?她居然还和洋人走得这么近,真是恬不知耻!我们家明扬那傻小子怎么就糊里糊涂一头扎了进去?还真是个傻小子!原本我还盘算着让你纳这丫头做妾,结果竟是这样。看来啊,我老太婆真的是老咯!”

语气有些自嘲,但谷老太太从不轻易说话,这一番话也算是对关呈素盖棺定论的言语了,今后,只要有老太太在,在谷家,不管是谷唯羽还是谷明扬,都休想和关呈素扯上亲密的关系。

谷唯羽笑笑不语,侧身端起青花白瓷盖碗。

盖碗内的明前龙井茶风姿卓越,茶舞袅袅,气息清幽迷人。

水温明明刚刚好,可谷唯羽偏觉得茶汤烫了些,一不小心茶汤便侧泄出来些许。

谷老太太低头喝茶,可眼角余光却落在谷唯羽的脸上,心上不满,但丝毫不袒露一丁点不悦。

“按理说呢,不管出于什么居心,当初那丫头曾尽心尽力伺候你,也算是救了你一命,这一次,你这么隆重庆贺她绣庄开张,算了还了她人情了,这人情帐也算是两清了吧,我的好孙子,依你的心性,这样的女人你可不会放在心上,眼下又出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丑事怪事,所以,这样的女人,谷家可容不得,你也不用勉强自己了。”

谷唯羽知道素来谨慎的老太太不过就是为了逼自己给她一个明确的承诺,赶忙给她端上茶水,“你放心吧,奶奶,我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老太太满意地笑,“还有啊,奶奶觉得你这么隆重庆贺绣庄开张,恐怕还有其他用意吧?”

谷唯羽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奶奶!”

谷老太太也不追问,“既然瞒不过奶奶,自然也瞒不过某些人,凡事留一点余地,势不可太尽,留一点情面彼此好相见,知道吗?”

谷唯羽指她所指,内心叹服,“奶奶英明!何嘉豪,我和他,表面上,还应该是好连襟,对吗?”

“对,以前是好连襟,今后还继续是连襟!”谷老太太打了个饱嗝,满足地笑。

谷唯羽脸上笑容一僵,“奶奶知道张敏颐的来意?”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老太太皱了眉,调侃孙子,“奶奶虽然年纪大,但这人情世故,奶奶比你这小子达练!”

谷唯羽点头苦笑,“那是自然,奶奶对世事洞若观火,哪有什么不知道的?”

谷老太太起身,让石妈取来一把剪刀,眯着眼给一盆茉莉花修建花枝。淡淡的茉莉花清香四溢,谷唯羽素来喜欢,可今日却让他有些烦躁。

老太太懒得理会他,径自剪着花枝,还笑眯眯地剪下一枝盛开的茉莉花让石妈给她簪在鬓角。

“这茉莉花好看不?”老太太突然发问。

“不好看奶奶也不喜欢啊!”谷唯羽打了个“哈哈”。

“奶奶是喜欢,可这茉莉花啊,只适合摆在奶奶这个小花厅外,如果将她摆上谷家的正厅,显然太小气,不符合谷家的身份和地位,这花也活得不长香得不久!”谷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这男女之间的情事啊婚姻啊也是一样的,在我们谷家这样的豪门望族,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合不合适。”

谷唯羽沉默不语。

“我不管你喜不喜欢张四小姐,可奶奶看,她就适合你!你看啊,这第一,论样貌,四小姐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貌美如花,将来带出去,也不至于寒碜了你;第二,论家世,张家确实初露破败的迹象,但眼下望族的架子还在,和我们谷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吧。这第三是最重要的,就是能耐,”老太太有些伤感地看了谷唯羽一眼,“这谷家的大少奶奶不好当,她是你当家人谷唯羽的妻子,也谷家的权力核心,自然就成了谷家那些魑魅魍魉打击加害的对象。前三个孙媳,家世和样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但论能耐,还真的有些欠缺,所以,他们就这么……唯羽啊,谷家当家人的担子太重,这大少奶奶也不好当,不是谁都有这份福气和能力……”

谷唯羽吃惊,忙开口阻止她,“奶奶,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

老太太略略将伤感收了收,“这谷家的祸事,原本也不应该宣之于口,但唯羽,奶奶伤心的倒不是那几位早逝的孙媳,奶奶担心的是你,还有你的血脉。所以,这回,你娶回来的孙媳,样貌、家世、能耐,样样不能少!我让人打听过了,这四小姐能在张家脱颖而出,在香港主持经营张家的产业,井井有条,获利丰厚,而且为人处世风评不差,是你续弦的最佳人选!这回,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奶奶老了,见不得谷家还有什么祸事发生,不想等哪一天奶奶临走,还得当心你……”

老太太说着就呜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谷唯羽担心老太太坏了身子,赶忙安慰她,“这事奶奶说了算吧!不过眼下事多忙乱,等过些日子,奶奶再帮我操办操办!不过,我好奇,奶奶怎么就对张四小姐的事情了如指掌呢?”

老太太见他跟自己耍起了太极,但好歹松了口,于是破涕而笑,嗔怪地瞪了孙子一眼,“这广州城里的适龄淑女,样貌品性能耐,奶奶哪一个不了如指掌?方才你当真以为奶奶睡觉去啦?奶奶一个电话到了香港,能替奶奶鞍前马后办事的,不比你这臭小子少呢。”

谷唯羽无言以对,许久才叹息了一声,“是我不对,让奶奶操心了!”

谷老太太见他神情怏怏的,忙安抚他,“这婚事或者勉强了你,但是,只要你将张四小姐娶进了门,你在外面的事情,奶奶不管,那个什么绿裳,只要你高兴,你就给她姨太太的待遇,只要不带进门伤了你们夫妻的和气就好,还有那个什么绣凤楼,等下半年奶奶生日的时候,你带来给奶奶唱一场大戏,要是奶奶觉得不错,你将她纳了在外面也没有关系!还有其他的,奶奶也从此懒得管了”

谷唯羽当真是哑口无言。

老太太见他不语,神色顿时不悦,“怎么,我老婆子都让步了,你大少爷还不高兴吗?”

谷唯羽打起精神,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地笑,“奶奶恩威并施,我哪里还能不就范?说到底还是奶奶厉害啊,孙子就算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奶奶这如来佛的五指山啊!不过,奶奶,您刚才说的三点理由,和张四小姐让我娶她的理由几乎一模一样,你们是窜通好了吗?”

老奶奶咧开了嘴笑,眉目霎时慈祥如弥勒,“这说明聪明人的肚肠都是一样的!”

谷唯羽讪讪一笑,“奶奶的意思是,我要是不答应,就成了笨人了,既然是笨人,也不配当家了!”

老太太故作无辜地看着他,露出一截断牙,“奶奶说过这话吗?”

明明是白发老妪,偏鬓角簪着鲜花,又是这般调皮的神情,让人忍俊不禁。

谷唯羽内心就算对老太太有些不满,也付之一笑了。

祖孙暗里交锋,明里打趣,算是敲定了谷家大少奶奶的人选。

这会,谷明扬院里的老妈子过来替三爷给老太太请安。

“奶奶,我去看看明扬,您老先歇会吧!”

老太太也乏了,“你去吧,对了,不要忘记了将奶奶的话带给明扬!”

这话,自然就是要阻断谷明扬和关呈素的来往。

谷唯羽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于是便懒懒地起了身,辞了老太太去看谷明扬。

可他脚步还没有迈出小花厅,老太太慈和的话语又传入耳际,“差点忘了,这次何家二丫头这么放肆,当真是不知死活,我的好孙子,不明着给她和何家一点颜色看看,怎么能对得起我谷家的名声?”

谷唯羽回头笑,“奶奶不妨露一手?”

老太太“呵呵”一笑,“奶奶要是出手,恐怕是那丫头和何家的灾难,得了,你就教训教训何家吧!好让全广州人都知道,惹了我谷家,谁都讨不了好去!”

 

 

第十三章:求援

 

因伤口在后肩胛,且伤势不浅,陈观止大夫要求谷明扬尽量俯卧。

见谷唯羽进来,谷明扬想起身,但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呲牙咧齿。

谷唯羽在他床前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狼狈相。

寒芒般的眼神看得谷明扬心底发毛。

他讪讪一笑,“我没事,你跟大妈说一声,让她不用担心我!”

谷唯羽斥责,“既然知道奶奶会担心还胡闹?”

谷明扬低了头,语气却理直气壮,“我没胡闹。”

谷唯羽讥嘲他,“是啊,谷家三爷英雄救美,满城皆知,哪里是胡闹了?三爷,这么多年,你藏在深闺人不识,这回也算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给我们谷家长脸了!”

谷明扬胀红了脸,看了谷唯羽一眼,想忍住不说话却又管不住自己。

见他欲言又止的难受模样,谷唯羽又冷笑,“你是想问关呈素眼下怎么样吧?”

谷明扬见他主动提起,有些惊喜,“呈素怎样?她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这样对她?唯羽,看在她曾经救治过你的情分上,你帮帮她好不好?”

谷唯羽沉了脸,“你连关呈素是什么身份和来历都不清楚,就想着帮她?你就知道她需要谷家的帮忙?愚蠢!”

谷明扬疑惑,“她的身份和来历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唯羽,那你告诉我,她是什么身份和来历?”

看他神情,分明着急,看来谷明扬对关呈素还真不是一般的情分。

谷唯羽笑,眼神却阴鸷,“你什么都别管,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半步不得离开家门,直到你伤势痊愈。还有,等你伤势痊愈之后,我会派汪振凯陪你到法兰西和德国一趟,当然,目的不是巴黎卢浮宫,更不是异国风月,你要做的是考察法兰西和德国的军工!等你从法兰西和德国回来,你就到谷氏来帮忙,别再游手好闲,整日做些不着调的事!”

谷明扬急了,从床上坐起来,“唯羽,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还有,你甚至不问问我的意见就做了决定,我反对你这专制的做法!”

谷唯羽已经失去耐心,他站起来,转身离开,“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好,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好好休息,我可不想你像一个废人一样在床上呆太久!”

谷明扬生气,“唯羽,你素来注重尊卑,但是今天,我请你也注重一下长幼!请你记住,我是你的三叔!你无权决定我的将来!”

“三叔?”谷唯羽一脚跨出门槛外,回头鄙夷一笑,“是啊,三叔,你是谷家的三爷,恭喜你能跟我端起了三爷的架子了,好,真好!”他又冷笑,“但是三爷,你最好记住,在谷家,除了老太太,我谷唯羽不需要尊重任何人!我做任何决定,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请三爷你记住了!还有,我只是希望在你还没有成为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之前好好栽培你,你可不要让我和老太太失望,成了谷唯风以外的第二个废物!”

“锵”的一声,一碗燕窝粥被狠狠摔在地上。

青石板上尽是彩瓷的碎片和燕窝的残羹。

居然是谷太太成梁馨。

她居然端着燕窝来看望小叔谷明扬。

谷太太素来看不起庶出的谷唯羽,更何况是谷明扬,今日做作,不过就是为了讨好老太太而已。

谷唯羽心里鄙薄,淡淡地叫了一声“大妈”。

成梁馨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唯羽,你就这么看不起你的亲弟弟?他哪里得罪你了?还是大妈我得罪了你?”

谷唯羽也不辩解,“大妈,今早万花楼有人来,说唯风昨晚在万花楼喝花酒兼豪赌,一夜输了数千个大洋,大妈最好准备一些私房钱替我的弟弟善后,还有,眼下他还躺在万花楼名妓醉玉仙的床上,大妈最好找人将他抬回来,省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夹枪带棒,成梁馨气得浑身发颤。

谷唯羽懒得理会她发青的脸色,吩咐两个仆人守在谷明扬的院子外,头也不回就走了。

成梁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满肚子气无处发泄,顾不上太太的体面,一跺脚朝媳妇桑曼屏的居处奔去。

桑曼屏慵懒地倚在贵妃榻上,五个月的身孕已经显山漏水。

留声机里倾泻的歌曲靡丽甜糯,在闺房里缭绕。

成梁馨怒气冲冲地上了楼冲进房来,四处张望,“唯风呢?唯风哪去了?”

桑曼屏扶着腰,懒懒地起身,“唯风出去了,太太有事找他?”

成梁馨瞪了她一眼,用手帕扇着风,“我当然是有事找他,他哪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多久了?”

桑曼屏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好像昨晚就没有回来过!对了,昨晚他好像说有个什么应酬,要去见一个从香港来的老朋友!”

成梁馨更加烦躁,听留声机咿咿呀呀,一抬手便关了它,数落起桑曼屏来,“你是怎么当别人的妻子的?丈夫去了哪都不知道,成何体统?”

桑曼屏直起身子,伸手抚着凸出的小腹,语气不再谦恭,“太太倒说我,我是个孕妇,身体时好时坏的,老太太让我好好静养,唯风,你的好儿子,不在家里陪我就算了,如今还夜不归宿,这才真是不成体统,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惩罚他呢,太太还来说我?”

成梁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笑,“你别一口一个老太太的,在老太太眼里,我们大房连一个屁都不是。对了,刚才我在明扬那小子门外听见谷唯羽说要让他出洋考察,你瞧瞧,连谷明扬这上不得台面的小子都得了这好处,我们唯风得了什么?长此以往,这谷家的家产啊,不要说吃肉,恐怕连肉汤都喝不上了。”

桑曼屏也急了起来,“妈,那我们该怎么办?”

成梁馨气急败坏地一手扇着手帕一手拍着桌子,“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桑曼屏从贵妃榻上起来,走到成梁馨身边,拿起扇子讨好地替婆婆扇风,“妈,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成梁馨横了她一眼,“我自然有办法……对了,张四小姐今天来看望老太太,你知道老太太和她说了些什么吗?”

桑曼屏摇头,脸色不快,“我倒是听老妈子说张四小姐和大少爷在书房里聊了很久!我就奇怪,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成梁馨伸手拍掉媳妇手里的扇子,“好了好了,别扇了!”

桑曼屏忍了气,低头垂首站在婆婆身边。

成梁馨低声斥责,“你是谷家大房嫡媳,怎么就不知道凡事留个心眼?罢了,我也不说你了,你不是和何家二小姐聊得来吗?哪一天请她们姐妹到府上打麻将,你找机会探探她们的口风。”

桑曼屏得意地笑,“干脆我亲自找张四小姐谈谈好了!”

成梁馨冷笑,斜眼看了看媳妇,“你以为这张四小姐是她那柔弱的死鬼姐姐?这张四小姐厉害着呢,你可不是她的对手!”

桑曼屏不服气,成梁馨又烦又乏,站起身,“好了,照我说的去做,凡事不要自把自为,没你的好处。还有啊,今天新闻纸刊登了你那失踪的好表妹的丑事,你得空了看看去,见了老太太说话要小心,她正恼你招了个来路不正的女人关呈素上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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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一辆汽车驶进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院落怡园。

巨大的镂空雕花铁门打开复又关上,院落内的哨兵荷枪实弹,军装笔挺。

关呈素内心酸涩莫名,从万里重洋之外的英格兰回到古老的广州城,她整整用了八年的时间。

可在这小小的广州城,从初春到初夏,几乎半年的时间过去,她还是走不近他。

今夜,也不问她愿意与否,两名大汉强硬地将她挟持上一辆汽车。

她可以猜到,今夜,他为什么愿意见她。

欧式建筑高穹巍巍,璀璨晶莹的吊灯华美无比。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精美的点心,关呈素一看便知是莲香楼的美点。

金黄的三丝春卷,松脆的小桃酥,香甜的老婆饼,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何嘉豪脱去了戎装绶带,换上一袭灰色长袍,比之谷唯羽的儒雅洒脱,他别有一番英伟的气象。

四十七岁,正当雄姿英发的盛年,关呈素突然鼻尖发酸,可怜她母亲临终前念念不忘,他还是无意让她认祖归宗。

何嘉豪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眸中柔光闪了一闪,“坐下吧!”

关呈素想开口叫他一声“父亲”,可“父亲”二字到了唇边,她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坐在长长餐桌那头的何嘉豪将军,未必高兴听得她唤他“父亲”。

当年,为了名利,他抛妻弃女,巴结豪门,博得锦绣前程。今日,为了声誉,他依然不肯认她,宁可让人误会他是金屋藏娇。

藏娇不过是风流风雅,抛却妻女则是品德有亏,必遭世人唾弃,予政敌把柄,于威望有损。他将一切算得清清楚楚。

“来,尝尝这广州城的地道点心!你在英格兰多年,外洋腥臊的食品哪里比得上这家乡的风味?”何嘉豪让手下勤务兵给关呈素夹菜。

关呈素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抬眼看何嘉豪。

何江军口中说着亲切的话语,可眼中却淡淡的。

关呈素失望,将眼泪咽了回去。 

她不能不提醒自己,坐在对面的,固然与她血脉相通,但骨子里杀伐成性,铁血腥臊,哪里有什么亲情可言?

点心精美无比,吃在口中却索然无味。

她勉强一笑,放下手中的银筷,“将军有什么吩咐就直说吧!”

何嘉豪自然明白她话语中淡淡的伤感和嘲讽,他顿时不悦,语气冰冷,“当初答应你留在广州城,是因为你允诺了要安分守己,可这回,你居然闯了大祸!你没事招惹洋人干什么?”

一团怒火“蹭”的一声在关呈素胸口炸开,她怒极而笑,“将军,砸绣庄是你女儿何二小姐的人,打伤洋人的还是你何二小姐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当初将军让我住进沙面,目的不就是因为我留洋回来,懂得洋文和洋人世俗风情吗?将军不是有意让我和洋人打交道以备将来将军不时之需吗?怎么现在都是我的错?”

何嘉豪哪曾被人这样当面斥责过?

他猛的一拍长桌,“放肆!”

将军一怒,雷霆万钧,何嘉豪的副官等随从无不胆寒。

关呈素面不改色,直视着何嘉豪,“将军今晚让我过来,是不是准备让我出面安抚洋人?”

何嘉豪挥了挥手,让副官和勤务兵都退下,“既然你知道了,也不用我多费口舌了。”

关呈素心寒,“将军,你也应该知道这后果会是什么。”

乔治罗伯特外表英俊潇洒,看似极具绅士风度,但他好色,人尽皆知。

何嘉豪面无表情,“英国领事公子指名要你陪他养伤,这事才能善了,至于后果是什么,你自己见机行事。”

关呈素伤心至极,她直直走到何嘉豪面前,仰面看他,眼泪肆虐,“将军,我母亲临终临了的时候和我说,阿素,你父亲有大志向,我帮不了他,所以,就算他抛弃了我们母女俩我也不怪他,母亲只希望,将来,你可以回到你父亲身边,在他的荫蔽下无忧无虑得生活,母亲不愿意你再吃苦了……”

何嘉豪听她提起前妻,钢铁般的心肠瞬息软了一软,伸手扶住了关呈素的肩,“可你该知道,如果我倒了,你还能在广州城无忧无虑地生活吗?这次绣庄打砸事件,看似采蘩无知胡闹,可如果这件事背后没有人操控,怎么会越闹越大,以致满城风雨?粤军眼下派系林立,政坛波谲云诡,我的死敌们眼下揪住绣庄打砸的事情不放,在我和英美诸国之间制造矛盾,准备致我于死地,我费力周旋,眼下事情好不容易有转机,只要乔治罗伯特不追究这件事……”

关呈素含泪冷笑,“是啊,只要乔治不再追究这件事,不但何二小姐的麻烦解除了,将军也能摆脱政治困局,这真是一箭双雕的事情。真好,将军,何二小姐有你这样的父亲护着,当真是幸福!可我呢,将军……”

何嘉豪叹息了一声,声音软了软,拍了拍关呈素的肩,“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我不会亏待你……”他缓了缓,“如果没有我,这广州城,你一刻也呆不下去!孩子!”

“孩子”二字带了罕见的慈蔼,关呈素心尖一痛,暖意涌上心头,她低低唤了一声“父亲”,顺着何嘉豪的手倚在他肩上,低低抽噎。

何嘉豪满意地笑,用手拥了拥她的肩,“你能想明白就好……”

厅内浮起的一丁点亲情忽被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驱散。

“夫人……”何嘉豪身边的赵副官声音响起,试图拦住来人,“将军吩咐,他正在见客,吩咐不要打扰……”

“混账,赵副官,你好大的胆子……”

声音刁蛮清脆,是何二小姐何采蘩。

餐厅大门被霍然推开,何二小姐协同何太太张敏婕、张四小姐张敏颐遽然出现在何嘉豪

关呈素面前。

何太太见丈夫拢着关呈素的肩,顿时气绿了脸,手指着何嘉豪,“何嘉豪……好!好:……”

张敏颐将探询的目光从关呈素身上收回,扶住身体颤颤巍巍的姐姐,“姐姐别生气……”

何采蘩提着洋装下摆,一个箭步跑到关呈素面前,一伸手左右开弓,奋力两扇,“不要脸!你这个婊子!”

“啪啪”两声响起,关呈素的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何采蘩口中的“婊子”二字深深刺痛了她。

她仰面看何嘉豪,盼着他能给她一个公正。

“胡闹!”何嘉豪愠怒,拉开何采蘩,但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厉声吩咐赵副官,“赵副官,送关小姐回去!”

关呈素咬了咬牙,强忍住眼泪,她冷眼睥睨,“何二小姐,我会记住今日你给予我的耻辱,将军,也请你记住!”

她傲然从何采蘩何太太走过,张四小姐注目她离开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今夜,是她得了消息,怂恿二姐张敏婕和何采蘩来了怡园。一会,她会给谷唯羽一个电话,告诉他,关呈素已经离开怡园。只要关呈素失踪,何嘉豪便失信于乔治罗伯特,事情变会变得更加复杂,她相信谷唯羽一定喜欢这样的戏码。她想让谷唯羽知道,她有足够的诚心和能耐和他并肩而立。

 

*************************************

 

从怡园出来,关呈素心如寒水。

黑夜,天上无月,路灯昏浊,草树影影绰绰。

汽车开得飞快,副驾驶座上,何嘉豪的亲信赵副官挺直着腰背,坐姿凛然。路灯的微光偶尔映照上他的侧脸,勾勒出他冷峻凝重的线条。

关呈素冷笑,让赵副官亲自押送,看来何嘉豪将军真的很将她当回事。

再看看身侧一左一右两名便衣大汉,这俩人腰间鼓鼓,荷枪实弹的样子,将她当成了囚犯。

愤怒和怨恨在体内迅速发酵,一霎时便充斥了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几乎要将她的身体炸裂。

道路崎岖不平,汽车偏又风驰电掣,一股酸流在关呈素腹腔内横冲直撞,瞬间涌上她的喉间,让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汽车刚驰进广州城便被迫在道旁停了下来。

关呈素扶着车门,直呕吐得喉部辣辣地痛。

一阵风吹过,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似觉得连牙根都是冷的。

赵副官跳下车,面无表情地问:“关小姐身体不适?”

关呈素按了按隐隐发疼的双鬓,哑声说:“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两人上了车,汽车启动,车灯晃亮了道路。

关呈素背靠着硬挺的后座,右手按着胸口,难受地抿了抿唇。

深夜的西关大街静悄悄的,街角偶有小贩还在营生。

巨大的孤独、失望、愤恨和悲凉包裹住了她,并毫不留情地将她抛入茕茕孓立凄凉无助的荒原。

原来,不管是在茫茫海角的大不列颠还是在故土上喧闹着的广州城,她从来都不曾靠近过她的生身父亲。

她终究是太天真了,居然去苛求习惯背叛、出卖、抛弃的军阀给予她一丁点的真情。

一滴眼泪沁出她的眼角,烫着她的脸庞。

她伸手拭去唯有自己能给予自己的温暖,摇下车窗,冷冷地凝眸着暗夜的阴晦。

幽暗的前方遽然豁亮,远远的,竟有两簇车灯张狂地射入她的眼帘。

当对面的汽车疾驰而来,车灯越发刺眼。

灯光交错的刹那,两部汽车擦肩而过,车厢内的两人目光蓦地交错,继而彼此消失在暗夜。

仅一眼,关呈素的心便剧跳起来。

车厢内的人居然是谷唯羽!

飞扬的眉,冷的眼,温文尔雅的傲慢!是他!

花篮、醒狮、酒席,骤然呼啸般卷上关呈素的脑海。

她露出一个淡冷的笑容,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迅速成型。

一回到“冷玉绣庄”,焦急候门的明月一见她从车上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赶紧扶住了她。

关呈素的手心冰凉,疲态毕露。

明月一惊,“呈素姐,你怎么啦?”

关呈素摇头,声音低弱,“我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她回头对赵副官说:“赵副官,我已经回到绣庄,你可以走了!”

赵副官却傲慢地挥了挥手,冷冷地吩咐:“带我们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明月看不惯他趾高气昂的嚣张,冷笑着横在他面前,“凭什么?”

两名佩枪的大汉顿时凶相毕露。

关呈素怕她吃亏,忙拉住她,勉强对赵副官笑了笑,“赵副官职责所在,看就看吧。”

她将赵副官三人引至起居的二层小楼。

赵副官径直闯入她闺房,四处看了看。

高筒的硬底皮靴踏得地板“笃笃”作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见没有什么异常,吩咐两名大汉留守,自己先离开了“冷玉绣坊”。

两名大汉送走赵副官后竟丝毫没有离开关呈素闺房的意思。

明月冷笑,“怎么,你们还要留在这里看管着我呈素姐沐浴更衣不成?你们没有看到我呈素姐生病了吗?赶紧给我出去。”

两人冷冷地横了明月一眼,其中一个将手放在腰间,拍了拍腰间的佩枪,威胁明月。

关呈素倦怠地笑,“二位,今天何将军亲自接见了我,是有大事托我,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可我现在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休息,你们像看守犯人一样看着我,我实在难受,万一我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坏了何将军的大事,估计你们的脑袋得开花。再说,你们也看到了,这是二楼,我还真没有这逃走的本事,要不,你们一人守在门外,一人守在窗外?”

两名大汉对视了一眼,迟疑了一会。

关呈素困倦地坐在沙发上,“明月,你也休息去吧。”

明月看了看关呈素,朝两名大汉“哼”了一声,“还不快出去?”

看着两名大汉不情不愿地离开闺房,一左一右地守在房门前,她担忧地唤了声“呈素姐……”

关呈素摆了摆手,抬眸笑,“没事,明月,你也去休息吧,你要是一直在这,他们还担心你会帮我逃走呢。还有啊,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就想好好睡一觉。”

明月无可奈何,走出房门,仔细关上房门。

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守在门旁,像两尊门神。

明月“哼”了一声,下楼休息。

关呈素静静地坐在窗前。浑然不觉凉意一点一点渗入暗夜。

窗外,光色黯淡。

西关大街已然陷入沉睡。

白日里充满法兰西风情的西餐厅敛了灯红酒绿的旖旎浪漫,放映影画戏的“光华影院”已经灯火阑珊。

人力车也隐没了踪迹,大榕树张开巨大的臂膀笼住一树一树的夜色。

关呈素的目光掠过对街一家家商铺、洋行,最后,目光落在“谷氏粤顺银行”上。

“谷氏粤顺银行”,充满岭南风情的两层骑楼,却延绵半条大街,彰显着南中国金融龙头老大的显赫风光。

谷唯羽,“谷氏粤顺银行”的掌舵者,在众多雄霸广州城的商业、实业的谷氏机构中,银行是他最经常出没的地方。

方才暗夜中的惊鸿一瞥,关呈素笃定,今夜,谷唯羽一定会在“谷氏粤顺银行”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对街“谷氏粤顺银行”的二楼霍然亮起了灯。

这灯光俨然浩浩汪洋中灯塔的一点微光,霎时映亮了关呈素的瞳孔。

她的心猛然剧跳。

将手掌放在胸口,缓缓吐了一口气。

关上橘黄的电灯,她侧耳倾听了一会门外的动静。

脚步声单调无聊地响起,想必是门外两尊乏闷无趣的门神。

她轻手轻脚地找出一把剪刀,取出一床被单,利索地将被单剪成布条。

随后,一条条布条被死结连成结实的绳索,关呈素将布条的一头系在窗台上。一头系在腰间。

没有人知道,漂泊异国的数年间,为了防身,她曾跟一名侨居英格兰的老华侨学了数年的武术。

今日身子虽然不适,但离开这二层小楼却绰绰有余。

顺利离开“冷玉绣庄”,她借着夜色和骑楼柱廊的掩护,淡定地走向“谷氏粤顺银行”。

来到“谷氏粤顺银行”大门前的拐角处,恰巧见一人从银行中出来。

居然是汪振凯,而二楼的灯光还亮着,谷唯羽果然在楼上。

“汪襄理!”关呈素从街角拐出,轻唤了一声。

汪振凯似乎诧异,张目看了看,见是关呈素,笑着叫了一声“关小姐”。

“我想见一见谷先生,麻烦汪襄理跟谷先生说一声。”

汪振凯微微一笑,绅士地略略欠了欠身,“关小姐,大少爷很忙,瞧,这半夜三更的,大少爷还在忙公事,恐怕真没有时间见你,关小姐,夜深了,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向大少爷转达关小姐的意思,大少爷要是得空了,我再通知关小姐,你看怎样?”

关呈素淡淡地笑,想了一想,“汪襄理,麻烦你和谷先生说一声,我今夜之所以到这来,是因为事关何将军,麻烦你和谷先生说一声,至于谷先生见还是不见,谷先生说了才算,你觉得呢?”

汪振凯唇边笑纹淡了淡,“请关小姐稍等片刻。”

关呈素笑容不改,目送汪振凯返回银行。

待汪振凯背影消失,她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身子发软,头脑昏胀。

一手抚上额头,热度烫手,她苦笑。

见银行门前有两只大肚神气的招财貔貅,她缓然移动身体,朝貔貅上靠了一靠。

一会,汪振凯出来,“关小姐,请跟我上楼!”

谷氏掌门人办公的场所果然气势非凡。

坚实绵密的地板泛着微光,如有水纹在夜里泛开。黑檀质地的楼梯扶手光华润泽,数盏通电的青花瓷器古雅灯饰顺着楼梯向上,柔和的光勾勒出水墨般的剪影。

明明该是铜臭熏天的地方,却被清雅的木饰装点出浓浓的书香气息。

汪振凯轻轻推开一扇门,“关小姐,请进!”

偌大的一个空间豁然洞开。

办公室内光线不甚明亮,一盏古朴的落地台灯将办公室渲染得幽深如海。

谷唯羽站在绮窗之前,背对两人。

他身着银灰色长袍,在灯光下隐隐流溢着银蓝光泽。

每一次见他,他俱是一身含而不露高雅细腻的灰色长袍。

银灰色,青灰色,灰色,银鼠灰……

这是一个善于用低调的奢华炫耀财富的奸商,可这一派儒商的气质,就算是骨子里充满霸道傲慢,也一样让人折服低头。

这一个背影……

关呈素的心跳突然节奏加快。

就这一个似明似暗似近还远的背影,如扑面而来的灯光,遽然烙上她的心田。

“大少爷,关小姐来了!”

谷唯羽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一会,你让司机在楼下等我。”

汪振凯应了一声,朝关呈素笑了笑,顺手带上房门。

办公室里留下一对孤男寡女,被蒙温暖的灯光罩着,散发着似是而非的亲近。

“关小姐,”谷唯羽回身,脸上似笑非笑,目光却凌厉,“你怕不怕?”

 

 

第十四章:失踪

 

关呈素闻言,抬眸看他,浅浅一笑。

她面虽有倦态,但眉梢眼底的淡然从容轻而易举地回敬了谷唯羽。

确实,在他面前,她曾怕过什么?在他病魔缠身的那段日子,两人针锋相对,甚至还曾近身搏斗。她强悍机敏,真没有什么好怕的。

谷唯羽一扬眉,缓然在太师椅上坐下,他神态轻慢,有意漠视对面的女子。他倒要看看,今晚,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关呈素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和傲慢。

她清水般的明眸淡淡环扫了一眼看似空旷幽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除了一张光华蕴藉的黑檀办公桌和高大的案架之外,还有一整套明式黑檀家具。家具的黑色木纹隐然流动,台面如缎子一般,光滑如玉。

黑檀茶几上摆着一方雕琢着圆荷青莲的绿端茶盘,茶盘一侧放置着一把紫砂壶、一个古朴的陶土火炉、一个沉实的铁壶。此外还有数个沉雅的茶杯。

关呈素弯腰轻轻一抚紫砂壶,仔细端详了一会,笑得愉悦,“这把壶是清朝陈曼生的石瓢壶,价值千金呢,今夜算是饱了眼福了。”

谷唯羽诧异,讥讽道:“倒也有些见识。”

关呈素也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径直走到办公室左侧的博古架旁。

博古架上摆放着“谷氏粤顺茶行”出品的上等大红袍。

关呈素朝谷唯羽笑,“今夜贸然来访,耗损谷先生的精神,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谷先生,你看这样行不?你这里有上等的茶具茶叶,待我给谷先生沏一壶茶,以略表歉意,虽然是借花献佛,但也是一点心意,您看怎样?”

谷唯羽略感意外,他双眼眯了一眯,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关呈素道了谢,“谷先生既然有好茶雅具,想必还有好水,这才不算辜负了素日品茶的雅兴。”

谷唯羽指了指办公室右侧一个小耳房,“水房内有今早从白云山上抬下来的山泉水,将就着吧。”

关呈素满意地颌首,小心端起小火炉,走向水房。

看她背影袅袅,步伐生姿,谷唯羽越发觉得今晚有趣。

往日无数个深宵,他从不缺女伴作陪。

已经过世的三位大少奶奶,或娇憨或柔弱或端庄,在他的生命中,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早已忘记了他们的身姿模样。

如今点缀他生活衬托他身份纾解他身体焦躁的女子,比比皆是。绿裳柔媚,波斯猫一样温顺。粤剧名伶绣凤楼歌喉宛转,在他面前演尽沧海桑田风华绝代,红衣楼十三娘豪爽泼辣,可与他日倾千杯。张四小姐驰骋商海,长袖善舞,精明能干,确实是谷家大少奶奶的适合人选。

眼前女子,素雅如白莲,机敏如脱兔,看似脱俗,却又攀附权贵,讨好洋鬼子。她究竟是清是浊,是良家女子还是恬不知耻的交际花,是敌还是友?他期待后续。

今夜此情此景,他不由想起在英国领事馆的一幕。那夜舞会,淑女的洋装如百花盛放,极尽争奇斗艳之能事。唯有她一身藕色旗袍,尽显东方女性的秀雅含蓄风华气度。

这样的女子……

谷唯羽无来由陷入沉思。

仅一霎的功夫,他嘲笑起自己来,这世上,除了老太太,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费心费神?

他伸手取了一根雪茄,准备点着,可目光触及那一方绿端,便有些无奈地放下雪茄。

过了一会,关呈素提着生了木炭的陶炉出来,并将盛满了山泉水的铁壶放置在陶炉之上。

陶炉里的炭火火红中泛着神秘的淡蓝,映照得女子的脸庞如梦如幻。

谷唯羽不自觉地打量起身旁的女子来。

火光闪动中,那张素净的脸庞格外生动,连那弯曲翘起的长睫都似乎如飞蝶一样在夜色中翩翩起舞。

泉水煮开了,女子洁器取茶,动作静雅娴熟,姿势悠然,神情专注。

这真是别开生面的一夜。

眼前女子眉目如莲,秀发乌润,腰肢纤细,素手煮茶,让人顿觉今夜便是良宵,无端静好。

此情此景,除却今晚,未有前例。

谷唯羽渐觉心底温润,心境平和。

一会,茶汤入口,在口腔中略作停留,继而顺滑下喉。

这确是一壶好茶。

素性喜茶,谷唯羽自然谙熟茶道。

能沏出一壶好茶的人,除了好茶雅具活水,还得要有好手艺好心性。

用一壶茶来平缓交谈的氛围,且能奇异地让他褪去防备攻击的犀利外衣,这样的女子就算他心气高傲,素来目中无人,但此刻,也不能不在心底赞叹眼前女子的明秀慧黠。

看在今晚这一壶好茶的份上,他决定不再刁难她。

“说吧,”他放下茶杯,略掀长袍下摆,双腿交叠,“为什么来找我?”

关呈素低眉,替他续杯,动作轻缓,语气平静,“那日绣庄被砸,乔治.罗伯特受伤,何将军要我去伺候他以平息这场外交风波。我不想羊入虎口,想来想去,放眼整个广州城,只有谷先生能帮我,所以我来了。”

谷唯羽鄙夷地笑,“你不是很享受和洋鬼子腻歪吗?何将军让你去伺候有身份地位的洋鬼子,谷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关呈素也不生气,双眼望定谷唯羽,“我从来不介意和洋鬼子周旋,因为在这乱世,活着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绝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国土上被同胞送给洋鬼子……糟蹋,尤其那人是……”她突感喉中哽塞,稍稍停了停顿,“我不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自尊的玩偶,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

“中国人”三字字字如珠玉,从她唇间蹦出,铿锵有力,掷地生辉。

谷唯羽却不为所动,“那又如何?何将军,他不仅仅是一名军人,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在他眼里,所谓政治博弈就是一次又一次关乎输和赢的交易。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他们眼里是最正确的选择。换了是谷某,我也会这么做。关小姐……”他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何将军今日的决定,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高估了你在何将军心中的地位。他固然可以给你丰厚的财富,但是,这些都是有代价的,你要付出的代价,恐怕就在于此吧。还有,你更错误高估了谷某,你必须知道,谷某是一名追逐利润的商人,不是救世主,你让我担着得罪何将军和洋人的风险来帮助你,你觉得有可能吗?你必须知道,商人没有理由做亏本的生意。”

关呈素淡然一笑,“可是谷先生,绣庄被砸,乔治受伤,你是始作俑者,我不找你又找谁去?”

谷唯羽挑眉,唇纹一紧,“这话倒有意思。”

关呈素提起铁壶朝曼生壶中徐徐注水,不慌不躁,“正如谷先生所言,你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可绣庄开张那天,你命人送来醒狮、酒席和花篮,极尽排场之能事,轰动广州城。别说你是为了还我当日救护你的恩情,我不信。后来绣庄被砸,乔治受伤,这场骚乱演变成一场外交风波,何家二小姐被揪出是背后主使,以致何将军被困局中,试想,如果没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至于此?”

谷唯羽大笑,“这么说来,关小姐认为是谷某设的局?关小姐太过异想天开了,你别忘了,何将军是谷某的连襟,数月前,谷某助何将军止息霍乱,何将军因此获得无上赞誉荣光和威望,谷某有什么理由算计他?关小姐,绣庄被砸,我三叔明扬为你受了伤,这笔帐谷某还没有跟你清算呢,关小姐,谷某请你谨言慎行,你胆子就算再大,也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何将军会不会怜香惜玉谷某不知道,可谷某很清楚,我绝对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关呈素面不改色,“明扬受伤,这事该是在你的意料之外,所以你急忙让汪襄理带走了明扬。谷先生,你和何将军之间有什么纠葛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既然处心积虑给何将军制造了这么多麻烦,一定不会让何将军轻而易举地摆平这场风波。而我,也就有了请求谷先生庇护的理由。”

谷唯羽持起案台上的雪茄,随手玩弄,“如果谷某愿意,关小姐,你确实可以躲过这一劫,可是很遗憾,今晚,就算你舌绽莲花,谷某也只有一个‘不'字,不然,倒真让你坐实了谷某阴谋算计何将军的罪名。看在就今晚这壶茶的份上,你走吧,谷某不为难你。”

他端茶送客。

关呈素失望之极,她站起身,落寞一笑,“将军无能,难怪国土日益沦丧。谷先生,我原以为,你固然阴狠狡诈手段毒辣,但看你起居饮食衣着用具,固守着一份儒雅清正,我因此以为,你应该是一个有气节的中国人。今天看来,我真的是错了。谷先生终究是一名满身铜臭可以昧着良知泯灭民族气节的麻木之人。”

谷唯羽也不着恼,“关小姐,激将无用。你走吧。”

关呈素也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可一夜强忍着不适,她直觉脚步轻浮,头晕目眩。

当她打开房门,谷唯羽尖刻的话语响起,“关小姐,见了了乔治,替谷某问候他!”

关呈素冷笑着回头,“人不救我,我必自救,谷先生,哪日你亲自问候他吧。谷先生,容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样麻木不仁,不久之后,中国国将不国,到那时,难保你的妻女亲眷,不受列强凌辱下场堪羞!”

说着,她一手用力,将厚重坚实的黑檀门狠狠一甩。

“嘭”的一声惊响,惊破静谧夜色。

谷唯羽放下茶盏,笑容渐深,“胆子大,性子倔强,力气也不小。”

走到窗户旁,抬眼外望,银行的门口停着一部汽车。这部车是今晚他特地为关呈素准备的。可他还来不及示意楼下的下属,已听到门外一声清脆的尖叫。

他忙打开房门,恰巧看见关呈素正从楼梯上滚下。

他吃了一惊,赶忙下楼。

倒在楼道口的关呈素已经不省人事。

 

******************************

 

将军府的餐桌上,何嘉豪在大发雷霆。

“将军,根据现场勘查,关小姐不是被人挟持,而是一个人跳窗逃走了。”赵副官战战兢兢。

“混账,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真是一群饭桶。将那两个废柴给老子毙了!”何嘉豪咆哮起来。

自月初北平学生为抗议中国在法国巴黎和会上遭到的歧视和日本攫取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而发起游行示威,示威日渐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数日前,以学生为主力的广州数万民众举行国民大会,声援北平学生,形成了南北遥相呼应的态势。

何嘉豪身负广州城的警备重任,已经数日不眠不休。后又因关呈素绣庄被砸,何采蘩闯了大祸得罪洋人,他已烦躁不堪。眼下关呈素逃走,于洋人方面无法交代,他怎会不暴跳如雷?

将军府一干婢仆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老爷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发这么大的火?”

何夫人在何采蘩何采萍的陪同下姗姗步入餐厅。

何夫人神情愉悦,似乎昨夜的裂痕已经弥合。

粉饰太平,维持家族的体面和睦是大户人家的当家太太的必修课。

何嘉豪冷冷地回了她一句,“没什么,军政大事,妇道人家不要过问。”

何夫人碰了个钉子,但也不敢惹何嘉豪发火,淡淡地在餐桌前坐下。

府里的老妈子恭恭敬敬地给夫人小姐上早膳。

何采蘩则满面春风,飞速地解决了一个煎蛋和一杯牛奶,“爸,妈,你们慢用,我吃饱了!”

说着,花蝴蝶一样离开餐桌,准备出门。

何嘉豪喝住她,“一大早上哪里去?”

“到谷家陪老太太进早膳,四姨也去。”何采蘩头也不回。

“回来!”何嘉豪勃然大怒,用力一拍餐桌,“混账东西,没事你尽往谷家跑算个什么事?”

一屋子人被那突其而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何太太火气也上来了,她冷冷地横了何嘉豪一眼,“何将军,你心里有火尽可到外面撒去,别在家里吼吼!”

“闭嘴!都是你,惯得她无法无天,瞧这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的,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吗?还有,我告诉你,今后,不允许你到谷家去!现在,马上给我滚回房间去,面壁思过!”

何嘉豪的咆哮声响彻整个何府大宅。

众人霎时静默下来。

何采萍素来胆子小,被何嘉豪一吼,手一抖,端在手上的骨瓷小碗竟掉落在地,引起一声异常的脆响。

何嘉豪火气更大,朝何采萍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何采萍嘤咛一声哭了起来。

心有余悸的何太太赶忙安慰何采萍。

何采蘩却冷笑起来,“父亲,你说的惹是生非,是在指我砸了那个野女人的绣庄吗?在没有遇到那个野女人之前,你可从来没有这样教训过我!”

“闭嘴!一个姑娘家,一口一个野女人,还有一点教养吗?”何嘉豪脸色铁青,转身面向何太太,“我的好太太,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你瞧瞧,这十八年,你都给我何家做了什么贡献?三个儿女,一个飞扬跋扈,骄纵无知,一个胆小怕事,离了你不能活,一个这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废人一个!”

何太太与何嘉豪夫妻多年,何尝受过这样的屈辱?

隐藏多年的大小姐脾气顿时“蹭”的一声上来,她猛的伸手一拉餐台上的盘金刺绣台布。

“锵”“锵”“锵”……

餐台上的碗碟尽数落地,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何采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何太太一把拉起何采萍的手,冷冷横了何嘉豪一眼,“我们娘三不在这碍你何将军的眼!”

何采蘩怒火更胜,“我的好父亲,我还真算是明白了,你这真是给那姓关的野女人出气啊?”

“啪”的又一声脆响,何嘉豪粗大的手掌刮过何采蘩细嫩的脸庞,“闭嘴!她不是野女人……她是你……”“姐姐”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何采蘩被一个巴掌给打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你……你竟然打我?为了一个野女人,父亲,你竟然打我?”何采蘩大哭起来。

盛怒中的何嘉豪何采蘩的哭声一震,见女儿又哭又闹,霎时心软下来。

“好了,别哭了,回房去吧!”他有些无力地缓然坐下。

何采蘩一跺脚,往外冲了出去。

一直侯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赵副官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我去将二小姐截回来?”

何嘉豪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算了,让她去吧!你也去吧!”

赵副官想请示如何处置关呈素的事情,但见时机不对,也不敢多嘴,静静退了出去。

婢仆自然也不敢来打扰将军,都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何府的各个角落。

何嘉豪被一地五彩斑斓的狼藉包围着,白的牛奶,橙黄的蛋心,金黄的面包,甚至白粥咸菜末,似乎都在发出一声声冷冷的嘲笑。

何府大宅瞬时陷入冷寂。

何嘉豪颓然坐下,大手揉着隐痛的太阳穴,一种不熟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餐厅外有轮椅转动的声音。

何嘉豪抬起头,目光落在何府大少爷何应琛的脸上。

轮椅上的大少爷何应琛脸色冷峻苍白,目光冷漠。

父子无言对峙,何应琛突然冷哼了一声,双手推着轮椅离开。

何嘉豪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三个儿女,女儿骄纵懦弱也就罢了,唯一的儿子却终身残废,身残也就算了,可怕的连心智意志也废了。

难道他大半生殚精竭虑的谋算,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看着何应琛的背影,关呈素的身影忽的涌上眼帘。

机敏、大胆、坚韧、不达目的不罢休,像极了当初年少的他。

他知道,被他抛弃多年的女儿多想回到他身边,可他却怯懦,每一想起她,他总想起曾经的少年夫妻,她的母亲,出身虽低微,却温柔聪慧,完全不同于何太太张大小姐的骄矜傲慢。

他的心底有多怀念曾经的似水柔情,便越发唾弃自己的鄙陋,越发厌恶面对关呈素时内心的愧疚和罪恶。

他名正言顺的儿女无一成器,当初的弃女却愈发不凡,这难道是冥冥中的报应?

与何府的硝烟弥漫相比,谷府的餐桌显得和乐融融。

谷老太太最近精神爽利,心情愉悦,越发显得慈祥。

一大张的圆桌,除了养胎的二少奶奶桑曼屏得到老太太的恩准外,谷家该出席的全出席了。

谷太太、三爷谷明扬,二少爷谷唯风,各房的姨奶奶姨太太,齐齐整整。

当然,大少爷谷唯羽依旧高高在上地坐在老太太的身旁。

今早谷家的餐桌上还出现了另外两名稀客,何家二小姐何采蘩和张四小姐张敏颐。

张四小姐与大少爷一左一右地坐在老太太的身旁,老太太左瞅瞅右瞧瞧,笑逐颜开。

“二小姐啊,你第一次在咱谷家和我老婆子进早膳呢,多吃点啊,咱谷家的厨子,水准还是一等一的好,你啊,今后常来。敏颐啊,你给二小姐夹点她喜欢吃的早点。”

谷太太一听,手中的筷子差点要掉下来。

这分明是将张四小姐当成了谷家的女主人。

她方才还在怀疑老太太的用意,这下可全明白了。

谷家很快会有第四个大少奶奶!

若是别人倒还罢了,谷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不好坐,可偏偏是精明能干的张四小姐。

她强忍住内心的怨愤,看了儿子谷唯风一眼。

可素来晚起的谷唯风呵欠连连,满面倦色,丝毫没有一丝危机感。

谷太太怨气更盛,可她半分也不敢表露出来。

那如坐针毡的感觉可真是万分煎熬。

其他在座的姨奶奶姨太太也自然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包括缀雪,她们看张四小姐的眼神也起了变化。

张四小姐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还是落落大方地给何采蘩夹了蟹黄虾饺。

谷唯羽淡淡的,给老太太盛了半碗白粥。

何采蘩不明就里,看了谷唯羽一眼,满眼都是笑意,丝毫看不出来谷府之前何府发生的一场风波。

“老太太,您老要是喜欢,我天天过来陪您!”

谷老太太“呵呵”一笑,“我老婆子哪里敢劳动二小姐的大驾哦,不过,你要是喜欢过来,那今后就经常过来吧,也当是陪你四姨!”

张四小姐抿唇一笑,“好,我们都会陪着老太太!”

谷太太堆起笑容,端起茶杯站起来,“恭喜老太太!恭喜大少爷!恭喜张四小姐”

其他各房姨太太姨奶奶也站起来,纷纷给谷老太太和谷唯羽张敏颐道喜。

谷老太太满面春风,喜不自禁。

谷唯羽云淡风轻,似是事不关己。

谷唯风震惊,晃似从梦里苏醒过来。

谷明扬也给跟着道喜,但神情懒懒的。

何采蘩惊奇,看了看谷太太。

谷太太笑,“何二小姐,还不恭喜你姨丈和四姨?很快,我们谷家和张家又要喜结良缘了!”

何采蘩震惊惶惑,看了谷唯羽一眼,“唯……姨丈,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明白?”

谷唯羽头也不抬,“什么怎么回事?”

他起身,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我有事先去处理一下,您老人家慢慢吃,我看您老人家今儿高兴,胃口好,可千万不要吃撑了!”

张四小姐朝他妩媚一笑,“放心吧,姐夫,我会提醒老太太的!”

谷老太太不满意了,“还叫姐夫?过些日子我老婆子挑个好日子上你父亲那提亲去,到时候啊,就别姐夫姐夫的叫了!要叫唯羽!”

张四小姐被老太太说得娇羞无比。

何采蘩总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她的情绪顿时崩溃。

她私心恋慕谷唯羽多时,自然不能接受谷唯羽又再婚的事实。

“不,不!你们怎么都这样?” 

她的娇蛮劲突然发作,猛的将手中的筷子往餐桌上一拍,掩面就跑。

张四小姐赶忙向谷老太太告罪,准备去追何采蘩。

老太太却拉住她,还是笑眯眯的,“小孩子突然发脾气,能有什么事?”她吩咐身边近身伺候的丫鬟,“快去看看!”

谷太太看明白了这个中的玄妙,心情无端好转起来。

谷明扬站起来,对谷老太太说:“大妈,我的伤已经好了,我想出去走走!”

谷老太太看了谷唯羽一眼。

谷唯羽淡淡一笑,“也好,这几天你也憋坏了,就出去走走吧,反正再过一个星期,你就要启程到英国去了,船票我已经帮你订好!至于你出洋的任务是什么,回头我和你好好聊聊!”

满屋子人震惊,谷唯风的脸色更是变幻莫测。

连谷明扬都能得到重用,他这个谷家的嫡子真是丢尽了面子。

谷明扬虽然不满,但这回只想赶紧出去找关呈素,懒得和谷唯羽计较,也知道计较无果,干脆说:“随你吧,大妈,我出去了!”

看着谷明扬的背影,谷唯羽吩咐管家,“最近外面乱纷纷的,派个人跟着三爷!别让他跟着掺和。”

回头见谷唯风脸色难看,他冷然一笑,“唯风,你跟我到书房来!有几件要紧的事要交托给你!”

谷唯风的脸色稍稍缓了缓。

不一会,谷家的早膳时间结束,各房老少也随着散去。

谷唯羽将谷唯风留在书房许久。

待谷唯风离开,张四小姐给谷唯羽端来了茶水。

“姐夫,这是你喜欢的碧螺春!”

谷唯羽不置可否,接过张敏颐手中的茶汤,浅浅抿了一口。

茶汤刚入口,他便拧了眉,不满地将盖碗重重一放,“今天是谁沏的茶?”

张四小姐奇怪,“老太太和我说,你最满意张妈沏的茶,这茶是张妈按你日常喜欢的泉水和用茶量沏的啊!”

谷唯羽霎时无语。

那晚,同样也有这么一盏茶,有一人给他奉上茶汤。

那人是关呈素。

那夜色柔软,茶香绕梁,茶汤香醇,茶人静雅,他心底平和绵软。

他突然觉得口腔苦涩。

张四小姐见他脸色不善,赶忙柔声说:“姐夫要是不喜欢这碧螺春,我给姐夫另沏一盏来?”

谷唯羽意兴阑珊,懒懒回了句:“不用了,我要到公司去,你自便吧!”

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张四小姐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不一会,她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她望着谷唯羽的汽车绝尘而去。

出了书房,她吩咐守在书房外的贴身婢女,“去打听打听,大少爷今早去了哪里。”

大少爷谷唯羽的汽车离开谷府,径直驱向城郊。

城郊的“金谷园”,是他豢养名伶绣凤楼的金屋。

那夜关呈素突然昏迷不醒,他善心大发,将关呈素送来“金谷园”。

 

 

第十五章:名伶

 

“金谷园”清音阁。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请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月色清明……”

婉转典雅的歌喉轻愁缭绕,名满广州城的粤剧名伶唱的竟是京戏。

京剧《亡乌江》,虞姬身姿袅娜,兰花指绝美绽放。

粉墨登场的绣凤楼秀目流转,扮相俊美无伦。

清音阁的观众只有一人,且常年只有一人—谷唯羽。

《亡乌江》是他最喜爱的剧目,百听不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可今天的听众分明有些心不在焉。

绣凤楼却丝毫不敢怠慢,她能留在他身边的唯一筹码便是唱好他喜欢的京戏。

留得一日便是一日,天长地久对她而言,是一个奢侈的神话。

昨夜,他的亲信汪振凯亲自送来一名病中的女子,吩咐她让人好好照料。

她隐隐不安,果不其然,一大早,谷唯羽竟亲自到了,她惊喜,却又失望。他不是为她而来。

眼下虽然人在清音阁前,但他的心思分明已经不在。

可她依然还得唱好她的戏。

《亡乌江》她尤其喜欢,因为戏里的虞姬,能与她的霸王地老天荒。

可她的霸王,没有给予她虞姬的爱恨缠绵。

她唯有在戏里寻找南柯一梦。 

“我一人在此自思自忖 ,猛听得敌营内楚国歌声……”

一个“声”字在唇瓣流转,可她的霸王已经离开了清音阁。

唇还张着,却已经吐不出半个字。

琴师还沉溺在悲情虞姬的世界里,京胡在他手下继续两千年前的悲歌。

等绣凤楼卸了行头,洗尽铅华回到谷唯羽身边,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谷唯羽坐在畅怀阁的花厅外,脸色倒与往常无异。

畅怀阁里的药味弥漫,像空气中的灰尘塞满了畅怀阁的每一个角落。

老妈子和年轻的丫环进进出出,诚惶诚恐。

绣凤楼见了谷唯羽,脚步在花厅外略略停了一停。

昨晚,汪振凯将那女子送来“金谷园”,出人意表地将那女子安置在畅怀阁。

畅怀阁是大少爷偶尔下榻的地方,而她,无权过问,也无需自讨无趣。

谷唯羽的目光落在绣凤楼脸上,声音似是水波不兴,“她怎么回事?”

绣凤楼蹙眉,“夜里吃了药,倒是退了热,今早不知怎的,又高热起来,我已经又派人去请大夫了,很快就来。”

谷唯羽侧头望向隔断畅怀阁内外的八折屏风,侧脸的线条略显生硬。

绣凤楼深知谷唯羽脾性,也不打算从他口中打听写些什么,于是径自进了内间接过老妈子手中的棉巾,往温水中一浸后拿起绞了个半干,敷在病人的额头上。

病中的女子模样倒也清秀,但绝不是倾城之貌,不知为何能引得谷唯羽这般关切。

高热中的关呈素陷入昏睡。

看她双颊燥红,唇瓣略见干裂,昨夜药方也不见奏效,可知这女子病得不轻。

伸手探她额头上的热度,还是异常烫手。

她继续替关呈素冷敷,虽然无需关心病人的生死,但需要做给谷大少爷看。

思忖间,昏睡中的女子突然猛的抓住她的手。

她吓了一大跳,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挣不掉。

“妈……妈……他还是不要我……我怎么办?妈……妈……”

绣凤楼听得清楚病人的呓语,她愣了愣。

“谷先生,谷唯羽,你帮帮我,帮帮我……”

这回,她听得更清楚。

粗粗一琢磨,病人口中“不要我”的人分明不是谷唯羽。

她紧抿的嘴角弯了弯,另一只手轻轻抚着病人发烫的脸颊,轻声抚慰,“没事,谷先生会帮你的,你别着急……”

病人似乎听见了她轻柔的抚慰,渐渐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五指。

绣凤楼松了一口气,看着被攥疼的手腕,拿起方才被病人晃落在枕畔的棉巾。

正回身,却见谷唯羽正站在身后。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她低垂了眉眼,缓缓站了起来。

谷唯羽看着病人,皱着眉头问:“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整个畅怀阁雅雀无声,病人的呓语他应该是听到了,这回却问她。

绣凤楼如实相告:“她说……他还是不要她……”,她顿了顿,“她想让大少爷帮帮她。”

“帮她?”他笑了起来,趋前看了看病人,突然伸手捏住病人的下巴,“我这不是在帮你吗?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

他虽有笑容,但没有笑意。

绣凤楼眼角余光瞥见他的笑容,内心一凛。

他分明是生气了。

谷唯羽眯着眼,凝视着床榻上的病人好一会。

捏着病人下巴的指尖传来热意,烫得惊人。

他突然想起年初他也这么病着,日夜伺候在他病榻旁的人是她。

他的心一软,放开了手。

“大少爷,大夫来了!”老妈子蹑手蹑脚地进来。

谷唯羽看着神情痛苦的病人,烦躁起来,喝了声:“赶紧让大夫进来瞧瞧!”

大夫是城里的名医,一把年纪了,医道精湛。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大夫叹息,“这姑娘邪气侵体,问题本不大,可她心脉弱,这一病可不轻啊……大少爷,这病人需有人日夜看护着,千万不能懈怠啊!”

谷唯羽冷着脸,“既然是这样,大夫,这数日你就留在金谷园吧,等病人好了你再离开。诊金付你三倍。”

三倍诊金是诱惑,但风险也大。

可他的话大夫哪里敢不听从?

大夫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承了。

谷唯羽转身走,“好好看着她,可千万不要让她死在你这里!”

绣凤楼心一寒,低低应了一声“是”。

谷唯羽头也不回,大步走出畅怀阁。

可绣凤楼分明察觉到他迈出畅怀阁门槛的那一刹那,脚步略略迟滞了一下。

她苦笑,跟随他四年的“金谷园”生活,可说得上是“幽居”,一千多个日子,除了学戏唱戏,她根本不知“金谷园”以外的光景。不是她自我幽闭,而是不愿意让外界的纷扰来打扰她与大少爷相处的心境。可他竟然亲手打破这份平静,将她卷进一个陌生女人的世界里。她分明不知道“她”是谁,更不明白“她”口中的“他”又是何方神圣,可大少爷的一句话,已经足够定她生死荣辱。

这是一份推卸不得的苦差事,身累心苦。

而她只能生受。

或者,她该感激他的,感激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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