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当年为了这句“80年代看深圳,90年代看惠州”而义无反顾地奔向惠州的铁路职工,一等就是二十多年。岁月蹉跎,当年的青壮汉子,如今大多已成小老头。
1992年底,我从湖南怀揣着挤进大都市的美梦,变卖一切家产,义无反顾地奔赴惠州。当然,所谓家产,也就是一些家电用具,房子是单位分的。那时在湖南人民心里嘴边,一直涌动着一句让人热血沸腾的口号——80年代看深圳,90年代看惠州。结果,从广州坐火车到东莞,再搭汽车到常平,然后再上轨道车。到达惠州火车站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豪情万丈的铁路职工,霎时变得拔凉拔凉地了。
放眼望去,满世界只有两种颜色——灰不拉几的石棉瓦简易棚,金黄刺眼的泥泞小路。火车站,办公室,食堂……都是粗鄙丑陋的石棉瓦,错三落五地歪在泥地里。出出入入的铁路职工,个个脚上套着高筒水鞋,鞋上满是泥污——恍惚一夜回到解放前。唯一有两栋六层楼的住宿楼,还是三户人家住一套。余姐抢过话头说,你们是1993年才正式住进来,条件稍为有所改善了。我们1992年9月来时,只有一栋楼房,十多个男男女女混住一套房,床铺挨着床铺。4号楼砌好后,住房稍为宽松点。可我被分配跟一对夫妻住在客厅里,彼此相隔只是一层蚊帐,我就主动搬进了厨房。你知道的,厨房很窄,刚好一个单人床宽。但里面的灶台有半人高,所以我得把床架得好高,上床得踩个凳子爬上去。但有一扇门可以跟他们隔开,我就心满意足了。
余姐退休近十年了,当年她作为第一批客运员调入广梅汕铁路公司,迎接1992年10月1日惠州火车站第一趟始发列车“惠州—长沙”的开通。说到这里,余姐眯眼笑了起来,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火热年代。她无限深情地说,你是没看到那个热闹场面啊,附近好多村民都围着看,男女老幼,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啊。那时每天只有两趟车,晚上6点发车,早上6点多回程。每到春运期间,广场上挤得人山人海,好几年旅客队伍都排到我们家属区里面。不像现在,火车日夜不停,四通八达,旅客不需要滞留在候车室了。不过说真的,那时上班太轻松了,所以晚上很多人就在候车室放音乐跳交际舞。
虽然跟广汕公路仅隔一座小山包,而且都是带“泥”路。可此“泥”不是彼“泥”,人家是“水泥”,铁路地区是“烂泥”。一脚踩进去鞋不见了,拧开龙头洗脸,白毛巾进,黑抹布出。余姐提醒说,我们那时靠一天一次的拉水车。只要一听到有人喊,拉水车来了!我们倾巢而出,端脸盆的,提水桶的,嘻嘻哈哈挤作一团。有时候实在等不及送水车了,我们就肩挑手提着盆子桶子,沿着铁路线步行一公里处,有一条小河,在那里洗衣服,顺便再提点水回来洗用。当然,现在那条小河早已乌黑发臭。其实,离我们不远的大树岭村民,家家户户都有抽水井,可人家一见我们就闭门谢客。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一群难民。
所以很多铁路职工,受那句蛊惑人心的口号鼓动,热血沸腾地来,心灰意冷地打道回府。记得有一位40多岁的长沙女子,舞蹈演员出身。身材很苗条,心态更年轻。常常在电话里跟那头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哭得梨花带雨。说,惠州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都是一些“乡里鳖”,爸爸姆妈一定想办法把我调回去啊。当然,两三年后她如愿以偿了,剩下我们这些“乡里鳖”继续挨苦受罪。
我没有爸妈可以哭诉,只是也被这艰苦的环境吓坏了。正好单位说,暂时不要女职工。我就在广州婆家住了三个多月,天天带着儿子侄女走街串巷,熟悉地形。那时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如果过完年单位还不通知上班的话,我就自己在广州找工作算了。结果,不知是好彩还是幸运,春节一过,单位就通知我报到。
余姐沉着脸说,那也难怪。那时候条件实在是太差了点。你知道吗?有一次,我们正在食堂吃饭,外面炮声轰轰隆隆地炸山开路。突然,只听一位货运员“哎呀!”一声尖叫,指着面前被砸裂的饭碗,惊魂未定地说,天啊,一个石头差点砸到我的头。只差一秒钟,我刚刚把头抬起来,一棵比鹌鹑蛋还要大的石头就砸到我的碗里面了。我们抬头一看,太阳从石棉瓦屋顶上那个洞里,直接射在饭桌上。好险啊,差点就出人命!不过,生活条件艰苦其实不是最大的困难,最让我们伤心的是,一家三口分散三个地方,天南海北,电话都难得通一次。我老公被分到龙川小站,我儿子没地方读书,只好寄养在娄底姐姐家。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同来的小刘一说起老公儿子就抱头痛哭。
当然,回忆并不全是苦大仇深。其实,那时的惠州气候真的非常舒适宜人。天是蔚蓝的,云是洁白的。东江水,没有剑潭堤坝,江水也直接涌上岸边舔你的脚。夏天,每天定时4、5点钟下一场大雨。别说酷暑,晚上睡觉不关窗的话还得盖被子。有一年夏天,湖南来了个位朋友住我家,四处找风扇未果又不好意思讨要。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她惊喜地对我说,哇,原来惠州这么舒服啊,根本不要电风扇,窗口的风呼呼地吹。那时因为雨水充沛,地上随便找个水坑,里面都有许多小鱼在涌动。汽车从水坑里碾过,就有无数小鱼在面上跳跃。记得最让我乐不思蜀的娱乐活动,就是休息日,带着儿子和他的小伙伴,跑去火车站台里面。那里有一条贯穿站台的排水沟,里面有好多好多小鱼在游玩。我们用自制小网兜,一网一网地捞,装在桶子里,回家喂乌龟。然后,看着两只小乌龟,欢快地追在鱼后面,一口一只。不像现在,东江河里都没啥鱼了。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挨到2000年,惠州火车站大楼修得好漂亮,门前小山包开发成了又直又平的八车道柏油马路。当初的开荒牛们,额手称庆。谁知道,更大的惊喜在后面。“惠莞城际快线”“深惠城轨”“京九高铁”“惠议处火车站区域拟建综合交通枢纽”……望着又是尘土飞扬的站前马路,耳边又响起二十多年前那句激动人心的口号“80年代看深圳,90年代看惠州”——为了这句话,我们守候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