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淼淼,入茶壶……”人们可以从字眼上去想像,淼淼的水,泡了美味的茶。哟,这是多大的茶壶啊?其实,这是旧时惠州一首儿歌里头其中的一句。孩童时,我与小伙伴边唱这首儿歌边做游戏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但整首歌词已记不清了,唯独记住这一句“水淼淼,入茶壶……”后来我查了《惠州志》,找出这首儿歌的歌词。这种近似击鼓传花的群体游戏,歌止于猜想传递的小瓦片捏在谁的手中。
事隔半个多世纪,这首儿歌听来仍觉有趣:“查莲子,子连牵,查到观音脚面前。水淼淼,入茶壶,茶灯盏,水瓜葫。左手弯弯转,右手到河源,河源到水口(地名,指现惠城区水口),水口到木棉(地名:指现惠城区马安木棉),木棉树下撒金钱,撒一百,撒一千。问下雷公辟奈边(奈:惠州话意为哪个或谁之意),十字将军(指两只手掌)擎起手,古灵精怪奈谁边。”
歌词内容说来有些无厘头,至于源于哪个朝代也无从考究,但水淼淼,入茶壶这句,倒是真实反映了旧时惠州城良好的生态环境。重拾童趣,不由唤醒我对故乡遥远年代的记忆。
天下哪座城有惠州如此清澈、如此淼淼的水呢?蜿蜿蜒蜒的东江、西枝江穿城而过,秀丽的西湖静卧城中(那时还没有红花湖)。东郊萋萋的草塘,南郊一望无际的水网,西郊那西湖延伸而成的沼泽,氤氲之气,云蒸霞蔚。天公是这般眷顾惠州,毫不吝啬将玉液琼浆洒向这方土地。
淼淼之水,使惠州人悠然平静的日子滋润又有味。
守着大江大湖的惠州人(许多人家还有水井),享有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水资源。那年头也真不懂节约用水,小姑娘洗方小手绢,从水井提起一桶水,哗啦哗啦,一下子倒个精光。冲凉(惠州人管洗澡叫冲凉)就更潇洒。尤其在炎热的夏季,西湖、东江、西枝江,就是天然的大浴缸啊,在这天然的浴缸冲凉,清爽、大气、痛快哉!
那是惠州城特有的市井风情画:落霞满天,映照着夕阳西下的江边(湖边),江边的埗头和沙滩,已挤满了穿着各色裤头的人们(有的是一家老小)。这些在惠州出生或者在惠州工作的人,绝大多数练就一身浪里白条的好水性。那时的东江,是繁忙的黄金水道,江帆船影,百舸争流,身置美景中,人在画中游。
冲凉的人们就喜欢轮船驶过激起的大浪。“冲浪去哦!”有人牵头喊。许多人响应“呵呵,呵呵,好爽,好爽……”这大多是孩子们,他们是东江河上的弄潮儿,生于这座水城,他们比别人更多一种生活的乐趣和心态的豪爽。
千年历史的古惠州,让这条母亲河承载上古老的传说。说的是每年农历七月初七子夜时分,天上的七仙女齐齐飞到东江和西枝江来沐浴,那些沾了仙气的东江和西枝江水就有了防灾祛病的功效。那时,我年幼的心灵,充满梦幻般的遐想。想像那霓裳羽衣的七仙女一定美丽非常,我故乡秀美的山川一定令她们欣喜不已。自然,我不敢在半夜时分跑去江边。但我的左邻右舍甚至邻街的街坊们,会在这夜的寅时时分,一群群人相约到东江河上挑“七夕水”。穿梭往来担水的大娘大婶大姐们,水桶晃动时溢出的水会在老街的石板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水印,至天明仍清晰可见。
虔诚地将挑回来的水小心放到一个瓦罐或坛子里,可备一年之用。谁家小孩子生疮或长“猪头腮”(腮线炎),用“七夕水”拌“无患子”(无患子科植物,也叫省手根或洗手果),磨成汁涂上准见效。烧伤、烫伤,用“七夕水”浸木棉花,搅烂敷在患处可治好。有人上火了,喝上一碗“七夕水”,凉彻心肺。令人称奇的是,在屋角静静放上一年的“七夕水”,仍清澈纯净,且不长沙虫(2013年七夕之后,我问过一个旧街坊:“如今还有人挑“七夕水”么?”回答是:“当然有”。呵呵,既然有人愿意相信,沉浸在美丽的神话也无可非议)。
淼淼之水,使惠州人的心灵找到了小憩的港湾。
也不知多少朝多少代了,这座古城酣浓的茶风、热闹的茶市,成为独特的景致。
“品茶宜精舍”,水边的茶楼尤其是人们休闲的好去处。临水的惠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茶楼都依水而建。沿着西湖边上的有明月湾茶楼、东兴酒家、西新茶楼、孤山茶楼……沿东江边有太白茶楼、金星茶楼、天圆茶楼、高升茶楼……
由于我父亲对饮茶的痴迷,所以,我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去茶楼饮茶。孩童时期,我几乎饮遍惠州城内所有的茶楼。
每间茶楼都有自己的“精品”。如东兴酒家,除了烧鹅做的考究,最出色的当属“东江盐焗鸡”,不过茶市吃不到,要饭局方可买。天圆茶楼的猪肉丸,丸子里放了剁碎的马蹄(荸荠),使之香滑又爽口,但更出名的是“豆沙包”,因用猪油和面,蒸出的包子可一层一层剥下皮来,香味扑鼻(那年月,肉食凭票供应,猪油也是好东西)。天圆茶楼斜对门有一间高升茶楼,哪里又肥又短的油条很有特色。厨师花了心思,和面加上压绵了的大蒜,使炸酥的油条有一种独特的香味,让人一吃难忘。金星茶楼的的“叉烧包”、太白茶楼的“烧麦”和明月湾茶楼的“桃酥”都是本茶楼的“品牌。”
上世纪60年代初,正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物质匮乏,物价高涨,然而惠州城的茶楼仍是人声鼎沸。清晨5点,茶楼就开市了,夜晚11点才收市,不早去还占不到座位。我经常是睡梦中被父亲叫醒去饮茶的。那时食品就稀少了,茶客们主要以茶会友,以茶养性了。已经很难吃到肉丸一类的高档茶点,比较好的点心是用瓜子仁制作的桃酥和粗粮制作的豆沙包。
但艰难的日子也挡不住惠州人对生活的憧憬和对美食的追求。东兴酒家和明月湾茶楼推出了用柚子皮制成的蜜饯——“柚皮糖”。虽然只能哄哄嘴巴,解决不了肚子饥饿问题,但那香甜爽口的柚皮糖,一时奇货可居,也成为惠州人出门送礼的佳品。
而小孩子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嬉闹玩耍的。那时的西新茶楼(现惠州宾馆)从佛山石湾购进了一批精美的陶瓷茶凳,是各种动物图案,令小茶客欢欣不已。孤山茶楼(现东坡纪念馆址)夜晚在露天草坪开设茶市,父亲与朋友饮茶聊天时,我与小弟弟则忙着捉萤火虫。孤山萤火虫极多,在茶座间似一盏盏小灯笼飞来飞去,有趣的很。明月湾茶楼、西新茶楼等都开设夜市,茶客们尽情欣赏那明镜似的湖面,水中倒影的月亮和深邃星空上银盘似的月亮相交辉映。若在朝霞满天的清晨,坐在太白茶楼的窗前,可一览窗外东江的浩淼江波和片片帆影……其实,说惠州人痴迷饮茶,倒不如说是惠州人痴迷水城的美景。
淼淼之水,给惠州人的生活增添了多少色彩呀。
几十年前,西湖水甜物丰,养活了沿湖村庄,包括位于西湖西南角黄塘村的上百户人家(而现在,湖里原有的物产几乎绝迹)。那时惠州有句谚语:金带街、秀水湖女子最标致,黄塘芥菜最爽甜无渣。意为沿湖而居的金带街、秀水湖女孩子得水滋润长得漂亮;浇西湖水的黄塘芥菜最可口。
惠州西湖之外还有许多草塘和水沟以及许多浅水湿地。独特的水环境使那里滋生着一种隶属昆虫纲、鞘翅目、龙虱科的肉食水生甲虫,又称水龟子。惠州人一律统称“龙虱”。
这里是一些贫民孩子的“拾金地”。在不上学的星期天,他们跟着大人,用竹子编成一个个三角形的“斗”去草塘或湿地捉“龙虱”。草塘或湿地里丰富的浮游生物以及小虫子和小蝌蚪成为龙虱的“佳肴”,故那里的龙虱多也容易捉,那附在水草间的龙虱被三角斗一刮就被人倒入了竹篓子。人们捉回来就用盐水煮或用盐炒熟后拿去出售。这沼泽地里还生长着一种类似龙虱的甲虫,惠州人俗称“桂花蝉”,个头比龙虱大一点,色泽略黄。人们捉回来炒着吃了,比龙虱更有滋味。
1964年,惠州还有龙虱。常看见西湖边的路灯下,有人用竹篮装着炒熟的龙虱,如同叫卖炒花生一样地叫卖,炒龙虱的香味随着空气飘荡出来,引得路人,尤其是小孩频频驻足。这种让北方人生畏的、似黑色蟑螂的龙虱,剥去它的翅膀、内脏和爪子,实质是滋味鲜美的好东西。事隔很久,我才知道龙虱有较高的药用价值,可补肾活血,可治小儿遗尿和老人尿频,常吃龙虱还可降低胆固醇、对预防高血压,对减肥也具有一定的效果。
淼淼之水,慷慨赐予惠州人多少好东西!
“春边秋鲤夏三鯬”这是几十年前的东江渔谚。其实,东江当年水产资源十分丰富,淡水鱼种类繁多。惠州人的餐桌上,每日都少不了东江河鲜。从百姓普通人家的日常小菜:油炸蓝鱽、焦盐竹壳、沙稔仔、香煎白肖仔、芫荽鲫鱼汤、蒸腌蚬、炒蚬肉,到酒楼食肆的白灼河虾、煎焗翘颈鱼(俗名仰炮)、清蒸黄角鱼、鼓汁鲮鱼等。鱼类给惠州人提供了丰富的蛋白质。至于边鱼和三鯬鱼,因其肉质细嫩,口感甚佳,加上独特食法的东江鲤鱼,可称得上是“东江三宝”。
东江河上,那时还行走着许多打渔的疍家船,那是世世代代的水上人家。但也有住在城里以打渔为生的居民。我的街坊中就有一邹姓人家,父母兄弟都是打鱼能手。他们每日清晨从东江打鱼上来,首先都是方便街坊,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鲜还未到市场便已被街坊买去。最常见的是头细身宽的边鱼,有着两只红眼圈的鲮鱼(俗名红眼俊),还有肥嘟嘟的、浑身披着金色鳞片的江鲤。至于三鯬鱼,我入学时已不见了踪影。
惠州人沾得水之灵气,都练成善于烹饪的美食家。吃鱼都讲究个新鲜及原汁原味。如食边鱼,多是佐以姜葱鼓油清蒸。至于鲤鱼,惠州人就沿用一道古老流传下来的“药膳”——糯米蒸鲤鱼。选的是一斤多重的鲤鱼,剖净后用盐、姜擦身,然后煎至五六成熟。糯米适量煮至将好时,将煎过的鲤鱼放在饭面上,再继续用文火将饭和鱼一齐焖熟。鲤鱼的油膏和汁都渗入糯米饭中。这味药膳具有补中益气之效,对产后妇人和脾胃虚寒的人有辅助作用。不过,三鯬鱼我就只能从长辈口中去描述和想像它的可贵与鲜美了。
前年,我从惠州著名画家黄澄钦先生的画册上看到他画的一幅画,是旧时惠州人在东江南北拦网捕获三鯬鱼的场景,场景很是浩大和壮观。想来,三鯬鱼就是在这样的滥捕下绝迹的吧?长辈告诉我,三鯬鱼学名鲥鱼,是一种咸淡水交叉生长的珍贵鱼类。每年春夏之交,三鯬鱼就从大海游至珠江口,再进入东莞的石龙、博罗和惠州的东江河道产卵。这时的三鯬鱼每条都有三四斤重,又肥又嫩,鲜美得很。我还知道惠州人吃三鯬鱼也有讲究:鱼头、鱼腩焖苦瓜,据说鱼头鱼腩的油膏吸去了苦瓜的苦味,使苦瓜变得非常好吃。鱼肉清蒸,讲究原汁原味。最难得的是鱼卵,惠州人称为“三鯬子”。原来三鯬子的卵有完整的卵膜包裹,剖开鱼腹可取出如洗衣捧锤般形状的鱼卵。这“三鯬子”惠州人就拿来炒饭。三鯬子饭香味扑鼻,令人垂涎。但三鯬子卵往往都给烧腊店集中买去,用盐、姜、茴香、八角和料酒腌浸后晒干,做成像腊肉一般长长的腊鱼子。这种“腊味”是因为难得(一年也只有春夏之交才能吃到),故而,惠州人多是留着待客或送礼。
我在翻阅历史,在感叹淼淼之水,给我故乡太多的灵气和无尽的绵绵爱意。
真是“水淼淼,入茶壶”呵。那儿歌里唱的“茶壶”,是惠州人比作自己的生存空间呀!那水滋润的日子,不就如同泡着一杯杯香醇淡雅的茶么?茶香持久,回味无穷……
固然,“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淼淼之水也有泛滥之时,惠州城之前也有洪灾。不过,这洪灾亦如人们经历“文革”十年浩劫的蹉跎岁月,终究如水逝去,再不复返。上苍馈赠予惠州人的东西够多了!
如今,岁月的车轮驶入2015年。惠州的环境、气候和水质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江湖水位下降,湿地萎缩,原有的许多物种已经绝迹。这是每个快速发展的国家和快速发展的城市所无法回避之痛楚。所幸的是,惠州的生态环境目前仍排在珠三角的前列。那的确是淼淼之水涤荡一切污垢的“伟大功勋”。
“水淼淼,入茶壶……”祈愿我的故乡,千秋岁月青峰秀岭、风光旖旎;祈愿这方土地,世世代代风调雨顺,百姓安居。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