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义仓在抗战胜利后虽然已成一堆破砖烂瓦,在地平线上彻底消失殆尽,但老一辈惠州人的记忆仍然是沉甸甸的。我家的门牌是大菜园13号,我相信义仓的门牌应该是12号,或许也是13号。因为我家本来就是义仓的房子,是劫难中之仅存。我生于斯长于斯,义仓的记忆是沉重的,也是岁月难以磨灭的。 惠州府城南端横亘着一座山,从东面城墙到西面城墙,叫银岗岭。山体向西延伸遇见城墙,于是忽然一个急拐弯向北缓步而去,在拐弯处形成一个山坳,这就是惠州义仓的所在地。 义仓其实就是粮仓,是有别于一般意义的粮仓。春秋战国时伟大的思想家墨子就曾说过:“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在这种储粮备荒思想的影响下,就出现了一种重要的政策措施——仓储。而义仓这词,据说最早出现于西汉。最为明确的史书记载有隋开皇三年(583年)长孙平传“平见天下州县多罹水旱,百姓不给,奏令民间每秋家出粟麦一石以下,贫富差等,储之闾巷,以备凶年名曰义仓”。还有一个更明白的说法:“以丰年富户之有余,济欠岁穷黎之不足,以一邑所余之粮,仍归一邑之民用。”这种由官府主导、面向穷苦百姓的义举很受百姓的拥护,各朝各代的具体做法可能有所不同,但义仓这一制度一直普及开去,延伸传承下来。惠州是一个自然灾害多发的地区,客观上呼唤着义仓的存在,惠州义仓的历史也应该是悠久的。 惠州义仓最早建于何朝何代难以考证,但最后的义仓建于清代(有说建于清光绪年间)是毋庸置疑的,这,我听老人们说过。我小时候也有爬入那阴暗肮脏地下室去“探险”的经历,发现一些清朝有勇字的服饰和帽子等器物可以佐证。 虽然我那时还很小,惠州义仓基本完好的形状我是熟知的,它是一组雄伟的建筑。在银冈岭南面山体和西面山体的围拢下,在山底高地上矗立着五座建筑,其中南北各一座,西面并列两座是粮库,东面是办公生活建筑和门楼。没有围墙,但这些建筑首尾相连形成整体,仓建筑厚实的墙体比一般围墙来得坚固和安全。在这些建筑物围拢中间,便是一个偌大的晒谷场。所有建筑物青砖密缝一溜到顶。四个粮库是主体,有十多米高,上有天窗下有地下室,或者叫地下隔空层,约 惠州物华天宝山川险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的不说,辛亥革命以来战争就连绵不断,其中就有四次是近代史上著名的联军和国民革命军东征战事。这些战争中心是惠州城的攻防战。当时盘踞在东江大片地方的陈炯明,凭借自己的实力和惠州这块宝地的险峻,挑战当时在广州的孙中山和国民政府,引起历时数年东征讨伐战争。惠州是陈炯明的发祥地,大有死守到底的气势。陈炯明派出了他的得力悍将杨坤如、叶举、骆凤翔坚守惠州城。第一次在1923年,惠州被联军围攻达五个月之久。联军损失相当惨重,终归未能奏效而退去,至于城中缺粮造成城中混乱和死伤也很惊人,就是杨坤如也说前后四次守惠州中最艰苦的一次。这一次战事彰显了被围困城市中屯积粮食的重要性,而惠州义仓在当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第二次在1924年。守将杨坤如得到援军解围,里应外合,联军不得不撤围而退。第三次在1925年,以国民革命军名义东征惠州。这次改用策反和分化瓦解惠州守城军的策略,策反了守城军参谋长骆凤翔,这次战事以国民革命军的胜利而结束,但不久又被杨坤如重新占领。第四次是同年10月,国民革命军以蒋介石为总司令,周恩来为政治部主任,黄埔军校学生军为骨干,东征,围攻惠州城。最后经过三十多钟头激战,在双方均有重大伤亡的情况下,攻陷惠州,守将杨坤如负伤逃窜而告结束。这次国民革命军是有备而来,其时蒋介石在飞鹅岭设置炮位,命令以密集的炮火攻城。而义仓和义仓旁边的城墙的直线距离最近,是守城方的命门和死穴,炮弹连珠般纷纷落下。守军也不示弱,在银岗岭山顶架炮还击。我小时候看见义仓废墟上有废弃的炮筒,大人说那是打坏了的炮筒从山顶滚落下来的。后来我家在池塘边种菜,每年冬天挖池塘的泥给地增肥,常常挖出炮弹壳甚至有臭弹,大人说那是飞鹅岭飞过来的炮弹落在池塘里。义仓虽然有城墙和银岗岭双层屏障,又有守城将士的拼死抵抗,但被炮弹命中实难幸免。西面的粮库受到了很大的破坏,应该说还未到灭顶之灾,但义仓也就从此一蹶不振。 最大破坏是抗战时期。从抗日战争开始,特别是太平洋战争以后,日机经常空袭惠州,每次都少不了投下炸弹,义仓惨遭破坏。在1943年后,我已经有印象,义仓西面两个库房已成一片废墟,南北两库和东面门廊均已中弹,但还保持基本完好形状。我还清楚记得,我经常带弟弟在门廊里玩,那曾经是办公的地方已住进了难民,其中有一家只有父子俩,其父起早贪黑在外讨生计,其子大概比我大两岁,每天守在家里做饭等他父亲回来,偶尔也和我们一起玩,这么小就会操持家务,正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又来了一队国民党兵把他们赶走,是一连队,一百五六十号人。连长占据着办公楼,原来的办公大厅就成了连部,士兵在南北两个大粮库里打通铺。那时排长以上的可带家属,三个排长的家属住在北面粮库,用布条一隔自成一统。晒谷场成了士兵出操场地,不是单调乏味的口令声就是扰人听闻的喧嚣。连长整天在他的办公室骂街,即使独自一人也“丢他妈丢他妈”的不断。这是一连广东兵,奇怪的是有一个说北方话的参谋(可能是掺沙子的)。连长和参谋有点不对付,经常对垒,鸡同鸭吵,不亦乐乎。一天,一个排长据说是生活无奈在外面偷东西被抓,押解五眼桥枪毙,排长老婆带了一个个子比我还小一截的孩子,在连长和参谋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又哭又闹,连长“丢他妈丢他妈”的不知骂谁,参谋比手划脚叽里咕噜,吐沫横飞。孩子小还不懂事,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拉着他妈的衣角,睁着大眼睛既茫然又惊恐,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角色如此大的反差如一出戏,一出热闹的戏。义仓从热闹到冷寂已经多年,现又热闹起来了,但此热闹已非彼热闹! 1944年下半年,日寇的空袭尤为激烈,义仓的门楼和办公楼都毁于一旦,我家在义仓大门里面部分被完全炸毁,这我在《鹅城旧事》谈过。本来我家挤挤的住了三房人,我三叔一房不得不搬出义仓另觅居所。 1945年7月,那时日寇还没有投降,我家从逃难回到家里,睽别半年多的义仓眼前景象惨不忍睹,除了一片残砖败瓦,就是杂草丛生,义仓已荡然无存,而在晒谷场的中央炸开了一个数米大的炸弹坑,晒谷场也就从此殆然消失,这炸弹坑形如句点,义仓也就从此划上句号。但据我揣测,义仓虽然早已百孔千疮,但最后绝迹,夷为平地的可能是这之前盟军的一次大轰炸。惠州沦陷的最后半年里,相信日本人没有必要去爆破已经是破败不堪的地方。 在义仓的西南面,也就是银岗岭向北拐弯的山体上有一座建筑,叫斋堂,主体是一座二层殿堂的建筑,殿前开阔的天井兼院落,养有盘花弃草,优雅,清静,敞亮,门外顺着山麓而下是一片园林,是一处不错的地方。之前斋堂是妇女出家念经修行的处所,经过连年战争,早已人去楼空。但奇怪的是与义仓的粮库只有一条半米宽的冷巷之隔,当义仓的粮库被炸得稀巴烂的时候,它却岿然未伤。于是在日占时期就成了日军机关,或者是较多军官扎堆的地方。在义仓变成废墟之后,多了一条到西湖的便捷通道,那就是越过义仓的废墟穿过斋堂的园林─邓庄。我家逃难回来后,经常看见挎有长长佩刀的官佐在那里出入,甚至有当官的从山上下来,抽出长长的佩刀,摆着砍杀的甫士耀武扬威。在五六月间一次盟军大举轰炸惠州时,很可能把轰炸日军机关的炸弹,落在义仓破败建筑废墟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