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秋,惠阳县举行全县中学生学艺比赛。 惠阳县是广东省的一个大县。当时广东省有“三阳”(惠阳、潮阳、揭阳)的说法,它们都是上百万人口的县。当时的惠阳县区域包括现在的惠东县和1958年割给宝安县的6个公社(镇),即坪地、龙岗、横岗、坪山、大鹏、葵涌。县政府所在地惠州。全县共有中学15间,仅惠州城里就有6间中学:省立惠州中学、县立第一中学、持平中学、梌山中学、文明中学、惠州师范。县内各区有9间中学:横沥中学、梁化中学、平山中学、多祝中学、稔山中学、良井中学、崇雅中学、平冈中学、镇隆中学。这说明惠州有着历来重视文化教育的传统,正所谓“坡公南渡文明播”(惠州中学校歌中的一句)。 学艺比赛分国文、数学、英文3科。参赛者由各间中学从平时学习成绩较好的学生中挑选。我就读的镇隆中学只派3人参加比赛,我考国文,另2人分别考数学和英文。比赛队伍由教导主任温达先生带领。当时县城有汽车通樟木头和镇隆,属惠樟汽车公司经营,我第一次乘上汽车,虽然这是没有座位的破旧不堪的帐逢车(现在叫货车),也感到很高兴。站在车上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便到了佛祖坳,汽车不能进城,我们便在这里下车。汽车到站后我还嫌它开得太快,没有过足车瘾。 佛祖坳庙里驻扎着国民党兵,通往城内的公路用10厘米大、5~6米高的松树扎成一道屏障,屏障留一个小门,一边站立着一个持枪的哨兵检查出入的行人。我们佩带校章,通过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到了南湖边,只见长寿路旁的一座庙宇也驻扎着军队,下面的公路站着两个持枪的士兵检查行人。哨兵问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温主任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后哨兵就让我们过去了。一进城就看到那种戒备森严的紧张气氛,不由想起了游击队7、8、9三个月连打几次大胜仗(沙鱼涌、山子下、红花岭等地),歼灭国民党军1000余人,难怪惠州城里风声鹤唳。我的家乡新圩和学校所在地镇隆都是游击区,父亲又是游击队干部。我看到国民党兵,心里有点紧张,于是默默地像小鸡跟着母鸡那样紧跟着老师走路。他带我们在府城秀水湖“大公旅店”住下。安顿下来后,对第一次进城的我们3个乡下孩子来说,恨不得立即上街逛一逛,坐了一会后我们就向老师请假,不料老师责备道:“路上的情况你们都亲眼看见了,街上乱纷纷的,你们最好不要乱跑。我现在很累,等休息一下后带你们出去走一走。以后没有我的带领,不准你们单独行动。”我们听了老师的一番话后,心里暗地里感谢他对我们的关怀备至。记得那间旅店不大,用木板分隔开10多间小房间。我们在旅店内四处张望,样样东西都感到新鲜好奇。老师知道我们呆不住,就领着我们上街了。从平湖门向东走,我们每间店铺都看得很仔细,见到有些较暗的店铺开着电灯时,我们几个就叽叽喳喳地嚷开了:“呀,那就是电灯,比我们晚上自习用的煤油灯要亮几十倍!特别是那长条形的电灯(不知道叫光管)更加灿烂。”老师见我们3人既天真无邪又显得土里土气,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不要大惊小怪乱讲话,让别人听了笑话。你们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如电话、收音机、留声机等等。”我接着说:“我见过留声机,1942年日本占领香港后出现难民潮,难民到新圩时就带着这玩意。”我们边走边说话,当走到“兄弟饭店”(现中山东路新华书店的位置)时,老师说:“我们进去吃饭吧。”我眼睛一亮,心想:好大一个“茶居”,比新圩、镇隆的“茶居”不知要大多少,装饰豪华。进入饭店后我们坐下,只见穿着旗袍的女招待走过来服务,我的座位离她较近,递毛巾时第一个递给我,我不知道毛巾作何用场,接到后不知所措。接着,我拿着毛巾看着老师的动作,老师擦手我就擦手,老师放下我就放下。桌上的菜很丰盛,猪肉、鸡、鱼样样都有,比家里过年还要好。鱼的名字叫鲈鱼,我第一次听说此鱼名。还未吃完饭,我就提议去看浦桥(即东新桥)。老师是梅州蕉岭县人,大概不知道关于浦桥的故事,于是淡淡地说:“吃过饭后我带你们过县城,就要经过浦桥。”儿时在乡下,有个长期到农村修补箩筐的竹篾师傅,姓严,水口人,与我的祖父叔伯们聊天,曾说过惠州有座很大的桥,叫浦桥。大桥将府城和县城连接起来。最初筑桥墩时,今天筑好,第二天就让水冲毁了,反复几次都是如此结果。有一个道士对政府官员说:“水下的冤魂很多,要用活人填进桥墩里桥墩才能筑稳。”政府官员纳言,派人夜间出动,找寻乞丐或懵懵懂懂的独行客,用麻袋套头装进去绑个扎实就扛去填桥墩,扔一个人就填一层混凝土。桥墩果然水冲不垮,桥就这样建起来了。听了这个故事我感到既恐怖又神秘,这次到了惠州,非看个究竟不可。吃完饭后,我们几个人就通过浦桥去县城。走上了浦桥,只见下面江水滔滔,江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船只穿梭往来。那时候,东江上还有像房子一样的船(当时不知道叫客船)。4个长方形两头尖的巨大桥墩顶着桥面,桥长100多米、宽10多米,果然雄伟壮观。桥面靠县城一侧近1/3是原来的水泥地面,靠府城一侧2/3是用木板铺垫的。不用说,那是日本鬼子炸毁的。日本军队曾4次占据惠州,每次都实行“三光政策”,杀我人民无数,烧我房屋无数,飞机轰炸无数次。对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我早有所闻。我们驻足看桥、看江、看船,样样都感到新鲜,老师只好催促我们走。到了县城,水东街显得比府城繁华,商店多而整齐,货物也比较多。有两间饭店比“兄弟饭店”还要气派,靠近浦桥的叫“太白饭店”,水东西路(现港务局对面)的叫“三元饭店”。在以后的几天,我们多数在这两家饭店吃饭。我们乘车、吃饭、住宿皆由学校出钱。记得当时用的是港币,国民党的钞票(中央券、关金券、银毫券、交通券、金圆券等等)10多万元只值1斤大米,老百姓叫它为“湿柴”,已不通用,被港币所取代。港币最大面额为100元,5~6元钱可买50公斤谷子。我祖父以为我到县城考试,相当于清朝以前的考秀才,咬紧牙关卖掉50公斤谷子,还向二姑丈借了5元钱,一共给了我10元港币,作为赴考的费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装着那么多的钱,到了惠州后,老师才说全部费用由学校提供。得知了这一情况的我不仅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觉得难过,因为如果早知道不用出钱,祖父就不会卖掉全家人吃番薯粥省下的那担谷子。所以我逛街时只是饱眼福,不购物,还常常用手摸一摸口袋,生怕钱弄丢了。 我们比其它学校的人早到两天。第二天老师带我们游览中山公园。公园很大,中山纪念堂显得很雄伟。公园里有凉亭、石凳、参天的大树,白玉兰发出阵阵的芳香,我们被这美丽的景色陶醉了。在凉亭里看浩浩荡荡的东江,客船、货船、渔舟来来往往,我们看得很入迷。老师见我们如此迷恋这个环境,说:“去到西湖,你们更不愿意走了。走,到西湖去。”我们来到湖边,见到红墙绿瓦的楼房,本想进去,可是入口处的桥头有哨兵把守,便知道不让进人。我们从平湖门经苏堤到孤山,看见朝云墓芳草萋萋,颇有悲凉之感。走到高高矗立的泗洲塔边,举目四望,顿感心旷神怡。浩大幽深的西湖环抱孤山,犹如惠州老百姓对坡公及王朝云无限的爱戴,碧波载着菱角花像一个半弧状的大花环献祭孤山。只能载两三个人的小艇在湖中游弋,当小艇被水草挡住去路时,艇上的人就下水推船,可见湖水不深。环顾四周,远处青山欲滴、白鹭盘空,近处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湖中小洲和湖中半岛,绿树郁郁葱葱,护着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随烟霞飘动。苏堤、黄塘堤两侧浓密成荫的杨柳,活似两条苍龙,从孤山和惠州师范学校破土而出,“游”向城边。给“半城山色半城湖”的惠州增添了两道亮丽的风景。还有神话传说中的飞鹅岭,如同一个卫士守望着西湖。人们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我未去过,不知道有多美丽,可风景如画的惠州西湖,它的湖光山色足以令我陶醉其间。感谢我们的祖先,几百年前从中原迁来归善县,让我们拥有美丽的惠州和西湖。 第三天,首场考试开始。国文先考,早上8时,老师送我到六角巷县立中学门口,他站在10米以外看着我进考场。校门两边各站着一个持枪上刺刀的哨兵把守,我有点心慌,回头望一眼老师,他微笑着用手势叫我进去,并高声说:“不要慌张,好好考,考完我来接你。”两个哨兵知道我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学生,笑了。我进了校门,有人指引到操场参加升旗仪式。参加考试的大约有50多人。升旗以后县长讲话,他讲的是客家话,讲话大意是:你们都是本县各间中学的优等生,通过这次比赛,要更好地发奋读书,将来为国出力。到了课室,按各人的名字就坐。主考先生宣告考场纪律后发试卷。作文题目为《月夜泛舟西湖记》,文言文译白话文是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最后一段:“己而夕阳在山,鸟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林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之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考试时间为9~12时。我提前10多分钟交了卷,温主任已在校门外等候,他笑盈盈地对我说:“我一知道作文题和译文就想你一定能考好,你快叙述一下。”我一边讲,他一边点头称许。当我讲到:“小船到了东坡亭附近……”时,他惊愕地说;“东坡亭在什么地方?你的小船能到东坡亭吗?”老师显得很着急。我继续说:“有杨柳树、一幢楼房红墙绿瓦的地方呀!”老师说:“那叫百花洲。东坡亭在县城东尽头的白鹤峰上,你的小船怎么能上山呢?批卷先生看了准会笑掉牙,文章再好也没有用。”他似乎有点不甘心我失败,要我讲述文言文译白话文的那段,我几乎背了下来,他听后满意地说:“译得很好,但占分不多,挽救不了你把东坡亭搬去西湖边的丢分。”我懊悔地跟着老师回旅店。两个同学见我情绪不好,急忙问我考得如何。我还未开口,老师说:“考得还算好,可惜他把东坡亭搬到了西湖边。要得奖就寄托在你们两个人身上了。”他俩人说:“你的得意门生都得不了奖,对我们就不要期望太大了。”老师责备地说:“我什么时候教会你们调皮的。好好考试,不然的话要你们自己出费用。” 一天考一科,都是上午考,下午和晚上都没有事,老师又不准许我们自己外出。因为府城是军政重地,专员公署、县政府、109军军部、154师师部和保8团等都集中在府城,军警林立,气氛紧张。但是老师知道我们14、15岁的孩子,不能老是呆在旅店里,多数时间带我们出去走一走。记得还到“声华戏院”(后来的东江电影院)看了一晚上的大戏(粤剧),花旦叫梅咏霜,榜花叫欧慕芳。唱腔和对话我都听不懂,老师却看得很投入,还开怀大笑。我不时地问老师:“她们讲什么?唱什么?”老师有时向我解释,有时又叫我不要吵。看完了大戏我们走到浦桥头,看见一档炒板栗的,香味四溢。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而且身上的10元港币分文未动,但此时此刻我经不起香味扑鼻而来,于是下狠心花一点钱。我忙叫老师和两个同学稍等一会儿,花1元钱买了2斤,拿回旅店后大家共享。老师告诉我们,这叫板栗,他只吃了几个就回房了。我们3个人边吃边议论:“啊,天底下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要是不来城里还未见过呢。” 学艺比赛设一、二、三名奖。第一名奖银鼎,第二名奖银杯,第三名奖锦旗;另有若干名优秀奖。一个月后,学校交给我一张奖状——优秀奖。奖状上有县长练秉彝的署名,这时候我才知道在升旗仪式上讲话的人的名字。 学艺比赛期间,我们总共在惠州住了6天。可说是我学生时代难忘的一段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