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笔塔下东江边过去曾有上下两条街——上米街和下米街。旧时由于方圆几十里乡镇乃至百里外河源、龙川和西枝江上游的平山、多祝、淡水等地的运米船都在此靠岸摆卖或转运,以至岸边建起许多酒楼食肆、米店及民居,商贾云集,热闹非凡。听老一辈人讲,如临水的人气旺地秦淮河畔有青楼一样,上下米街也有青楼,在惠州人心目中亦与花街柳巷无异。
我上小学时,还时而从长辈口中听讲过上下米街青楼的故事,当然,这些故事是大人们在讲时无意中被小孩子听到的。说起青楼故事的人,面部都有些怪怪的微笑和鄙视的神情,让我误以为这上下米街一定不是好人居住的地方。后来懂事了,知道这有“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之嫌,上下米街其实还住着许多普通百姓,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
与我挺要好的同学岚就住在下米街,她是船员的孩子,家就在江边上。那时,原来的青楼就是俗称的“老举馆”(惠州曾讹“姬”为“妓”,并将“姬”异读“举”音,故过去惠州人称“老姬”为“老举”,称“妓馆”为“老举馆”)早已成了民居。课后我们一干人喜欢到岚的家玩,放下书包直奔江边,那是嬉水的好去处;岚的家有后门直通江边,江边有丛丛竿挺叶茂的老麻竹,撑起一方荫凉的天地。老麻竹头突露在地面的老根如一张张奇形怪状的矮脚椅,仿佛专门为孩子们设造的。坐在麻竹头上歇凉,看着江上片片白帆飘过,真是别有一番趣味。这是让孩子们留恋的夏天。
住在下米街的岚固然比我多听青楼的故事,她知道的东西更多。我会将岚那里听来的故事告诉老屋的大伯母——她是个知识渊博的长辈。我有些好奇想知道青楼里的女子到底是些什么人。那时十一二岁,正是什么都想知道的年龄。大伯母说,青楼里除了少数人是被恶势力威逼而卖身为娼以外,大多是好逸恶劳、贪图享乐的女人。过去惠州就曾有过一句骂人的话:“你贡(这么)好食懒做,好去下米街当‘老举’啦!”这让我对青楼里的女人有了一个比较清楚的概念。
6年级新学期开学后,发现同级中有一个比我们大龄的女孩小B,后来知道是留级下来的。小B可能上学晚,加上又留过两次级,那时,眉眼鼻儿等都呈现出少女的姿态。坦白说,这人长得白净,模样儿还算俏丽,但呈现在脸上的神态明显透露着早熟和不安分,因为,小学生的她,头上新烫了一个乱蓬蓬的“鸡乸窦”(惠州读斗争的‘斗’,窝也)!小B可算标新立异了,自然引起全级甚至全校同学的关注。知根底的岚说,她家就住在原来的“老举馆”旁。还有的同学补充说,她母亲烫的是“大鸡乸窦”,还抽烟,嘴里成天叼着一根香烟,也不做工,一家人都靠香港的亲属接济生活。小B才不管大家对她的议论哩,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学习成绩比较差,但还挺霸气,小同学都不敢惹她。在那个年代,小B这种形象自然不被列入乖孩子行列,当年一群还不懂事的小学生,议论当中就情不自禁把她与米街过去青楼女人的外表形象联想起来(当然是听来的),背地里还给小B取了一个不雅的绰号。
我小学毕业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同学们升上各自不同又动荡不安的中学,彼此各分东西。不久,原县政府临东新桥头的一座楼房与隔江的惠州旅店(即原来的“太白茶楼”)成了派别斗争的桥头堡。一派在县政府楼上架起了机枪,另一派在东新桥头筑起了工事,之后两派爆发了真刀真枪的冲突,还打死了几个人。住下米街的同学传来小B家情况不好的消息:由于成分不好,家庭受到了冲击。在那场乱哄哄的运动中,小B就像激流中的一粒尘埃,很快就在同窗的注目中消失了。
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从下乡当知青的地方回到城里工作,在一天早晨上班时,经过街坊大C的门口,蓦然发现,小B做了大C的妻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白胖的婴儿,原来她做了母亲。四目相对,却没有打招呼,毕竟不是同班。此时,小B眼中完全没有当年无视一切的傲慢,倒是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落魄、哀怨及凄凉的神情。
比小B年长几岁的大C曾是资本家的公子,他的幸福生活只是在襁褓中度过的,公私合营后,他父母都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不久,又都去世了。大C为人老实本分,在一个小国企当工人。从他的穿着和小B居住那间又矮又旧又潮的小房子里,就可见生活的拮据和窘迫。小B肯嫁给他,也许当时是同病相怜。
我每天上班都经过大C家。看着小B的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又开始满地乱跑。小B也只有在逗孩子玩时才露出难得的笑容。我以为,这平静的日子她就会这样过下去的。
岂知,“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小B与大C偷渡去了香港,让街坊邻里吃了一惊。孩子才5岁,怎么舍得扔下就跑了呢?知情的街坊说,这妇人好食懒做,自己不做工又总是嫌丈夫穷,还经常找茬与大C吵架。难怪,我常见大C苦着脸,极少见他笑过。那年月,大家都穷,人人都本分过着穷日子,而小B骨子里不安分的元素终于爆发了。
事隔一年,有一天,街坊中又爆出新闻:大C在香港差点丧命!缘由小B傍上了阔佬。她要贪图享受,要过不劳而获的好日子,开始视大C为绊脚石。她想离开大C,但大C不肯。为了铲除这块绊脚石,她与阔佬买通了黑社会的人,在一个夜晚将大C骗至天台并从天台推下。也属大C命不该绝,在半空被人家阳台的晾衣架挂住才获救,但已伤重致残。当大C亲属和街坊痛斥小B歹毒时,突然想起她的出处,她不就是那花街柳巷的米街青楼旁长大的么?切齿痛恨的咒骂脱口而出:“婊子无情,婊子无情呀!”其实,以她年龄、经历,没有任何理由把她与旧社会的婊子挂上钩,但由于她的无良和无德让人们最终把她与肮脏的“老举”联想起来,这也是“文化大革命”后上下米街居民中惟一一个被人与花街柳巷联系起来的人,成为花街延续的故事。痛恨她的街坊可能以此为一种最直接的发泄方式吧?
那年除夕,天下着细细的雨尘,我在阳台上看见小B那6岁的孩子,在剌骨的寒风冷雨中拎着一小桶垃圾走向路边垃圾桶,一定是大人指令他干活的。那孩子小腿走得很慢,也没有打伞,任由小雨飘着,这情形让我感到很是心酸。这个被扔下由亲属抚养的孩子自然没有了在爹娘怀抱里撒娇的幸福。
30余年过去了,如今下米街已被拆掉,地面被填高,成了美丽的沿江林荫大道之一段。我没有再见过那孩子,更没有听到一丁点大C和小B的消息,那花街延续的故事从此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