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带何许人也？一个“倒灰”的女人。

应该说，很久很久以前，除了惠州豪门深院的大屋人家设有屋内厕所外，一般人家只能在住房的一角摆只屎桶放只尿缶罢（惠州话尿缸之意）——在房里方便。因此就有了“倒尿”和“倒灰”的活儿。就有专门上门“收灰”的人，否则，人们的排泄物往哪放呢？我上小学时，知道上门“倒灰”的人其中就有阿带。

阿带那时有60多岁了，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头上顶着一方黑色的帕子，很像彝族女人的头巾；又总是一袭黑色的大襟衫和宽脚裤。阿带穿的裤子款式很古老，裤头是白色的，裤档很宽但裤筒不长，绝对盖不住脚面。这种款式，老一辈人称之为“唐装裤”，与眼下小姑娘流行的“露屁股”的浅裤档、裤筒窄长拖地的裤子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不知她用什么方式穿这种裤子，只知道她将裤筒套住两脚后，提住裤头的左右手一齐动作：右手往左边摆，左手往右边摆，双手随即将裤头往下卷两卷再向卷着的卷缝捏入去，不用裤头带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走路（那时，惠州有不少人是这种装束）。有些调皮的孩子背地里唱顺口溜戏谑阿带：“扌亥（惠州话担的意思）屎带，着（穿）裤无（不）使（用）裤头带。”阿带若听了，只是宽容地笑笑。

可我喜欢阿带，喜欢她对人十分有礼貌。她不管到谁家，只要一进门，你就会听到她那涂了蜜的嘴在与人打招呼：“×师奶，你近日可好？”“郑姑娘，你今日的妆好好睇（看）啊”。那日母亲洗了头，用红花帕子在后脑勺轻轻扎了一个蝴蝶结，显得既朝气又美丽。阿带称我母亲为“郑姑娘”，称堂婶“戴姑娘”。那时惠州城里，称护士为姑娘，也称年轻女人为姑娘，母亲那时已近不惑之年，阿带称她为姑娘并说她好看，我听了很开心。也许，小孩子都喜欢自己的母亲年轻和好看罢。

阿带是个性情极好的人，除了非常有礼貌，人又善谈，而且服务也很到家。我家老屋里排行最末的八叔公妻子，我叫“晚婆”。晚婆从来都是在家坐屎桶方便的。阿带每次到老屋，首先就直奔晚婆房间，她会将屎桶捏（搬）到老屋一个僻静的角落再进行清理。那年代，惠州人的屎桶还是很讲究的，做工精细，还涂上枣红色油漆。因为当时惠州人家家户户都烧草（个别条件好的人家烧柴），家家都有许多草木灰。屎桶底都垫上一层厚厚的草木灰，每方便一次就撤一层灰（因了这个缘故，惠州人称上门倒屎为“倒灰”，若是妇人，则被称作“倒灰婆”），加之阿带隔日就会上门清理，所以异味并不大。

儿时我是个凡事爱问为什么、也好打听事的孩子（按眼下流行的词汇叫“八卦”）。我问过晚婆，阿带扌亥“灰”到什么地方去呢？“田里呀，难道还藏在家中当宝贝不成？”晚婆揶揄地回答。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阿带，阿带告诉我，扌亥回去的“灰”不是一下子就送到田间地头，这些“灰”要像晒谷子那样地晒干，其中还时时要用竹耙子翻翻，让“灰”晒得均匀些。“灰”晒干后再撒到田里。阿带还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庄稼像人一样，不可以吃得太饱，“灰”的好处就是便于庄稼慢慢地吸收。

阿带常年到老屋来，从阿带口中，我慢慢得知了许多事。

原来阿带家在城郊，家门口有宽阔的地堂（地坪）专门用以晒“灰”，她每日将收来的“灰”摊到地堂上晒，当然，还要仰仗好天气。晒干的“灰”就会由生产队统一处理。几十年前的大集体生产，“灰”可是生产队的宝贝。阿带所在的地方是种菜的，种青菜需要“灰”做肥料。

原来，阿带年轻时家中很贫苦，又没有田地，阿带要养家，又要服侍年迈的公婆和年幼的小叔、小姑，她万般无奈，干起了“倒灰”的活。阿带说，虽然脏，虽然苦，但正是一般人都不愿意干的活，让我找到了养家糊口的饭碗。她就这样，用一双脚板，两只肩头，一副扌亥“灰”的竹箩担子，养活了一家人。

解放后，阿带成了人民公社社员，她成了专门帮生产队积肥的人。她天天走街串巷，扌亥着“灰”担子从城里走到城郊。生产队给她记的是一级劳动力的工分，她成了生产队的有功之臣。由于阿带的辛勤劳动和积极努力工作的态度，阿带年年都被评为“五好社员”。社员是没有退休之说的，所以我看到花甲之年的阿带仍天天上门“倒灰”。

呵，阿带身上有那么多的故事。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当知青回城工作后，就没有再见过阿带，来晚婆房间清理屎桶的是另一个人。听说阿带老了，家人让她歇着。再后来，到了80年代，晚婆故去，再没有人来老屋清理屎桶，也就没有听到阿带的消息。

许多年以后我想起，为什么我们过去吃的青菜那么清甜可口，那些油菜、白菜、萝卜、西红柿等等，根本不用放味精就可以大大地撩动起人的味觉，那是因为用的全是原始的有机肥呀，不像如今施放化肥的青菜，煮出来的是发硬和涩味的口感。同时，我也明白了，阿带的嘴巴为什么那么乖巧，她总是那么礼貌地与人打招呼，是为了让人们喜欢她。由于世俗的偏见，许多人对“倒灰”这一行当厌恶和鄙视，聪明的阿带为了生存，展示了极强的适应能力和本事。

阿带是惠州劳动妇女中的一分子，是像阿带一样的“倒灰”人曾经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利，也带来了甜美。故此，我写下这一段有关阿带的文字，算是对阿带以及那个年代所有“倒灰”人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