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季,我乐此不疲地走过惠州一个又一个的古村落,行一路,看一路。面对广袤的田野,脱尘的山水和天然去粉饰的乡村,不觉脚步生风,疲劳远去。当我走过博罗湖镇的湖镇围,我明白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那种恣意放飞心灵尽情飞翔的感受,成为丁酉年冬愉悅的记忆。
惠州乡村习俗上所指的“围”,是以中堂为中轴,向左右对称排列建成多杠横屋的民居。在我走过的村庄,湖镇围当属较大的古村落。围里的禾坪(晒谷场)、大门、排水沟、游廊、巷道、宗祠、花台、畜棚等一应俱全。久远年代的过去,匪患多如牛毛,围屋大门一关,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
冬阳暖暖,煦风送我步入那千米长街。朝代几经更替,长街已轮番修整无数次,但仍存留一段几百年的麻石道。这条清朝前期打造的麻石道,一直是湖镇围人“讲古”(讲故事)的谈资。事因博罗龙华旭日村大富豪陈百万(陈瑞龙)的女儿嫁入湖镇围,爱女心切的陈百万担心道路泥泞弄脏女儿的绣花鞋,遂修条麻石道赠送女儿作嫁妆。除此,他还出资帮助女儿夫家修建了气派的祠堂。时光轮辙辗过漫长岁月,麻石道依然完好如故丝纹无损,带携村民泥水未沾舒服行走几百年。可谓前人修路,后人沾光。麻石道旁一排的古宗祠,敞开着迎接走进它的八方游人。这些祠堂真是很“老了”,厅堂、檐头的题匾、壁画、雕刻等建筑艺术品早已褪去婉丽的色彩,有的已残破不堪。但那些构思巧妙的图案、精美细腻的工艺,叫人啧啧称奇,感叹不已。
2012年被评为广东省古村落的湖镇围,东西南北囊括了近三万平方米的面积。旧时,围里既是自给自足的小社会,亦是一座有规模的城堡。博罗民间是这样描述湖镇围的: “一个村就是一座城,一个围就是一个墟(墟: 集市)。”明洪武四年(1371年),博罗设善政、石湾两个巡检司,善政巡检司就设在湖镇围,可见湖镇围因其不一般的气势,被当时的县衙摆上重要位置。这座城堡原有七座寺庙,而今还可见庙宇遗下的断壁残垣,只是不知那袅袅香烟熄灭了多少年月?可以想象,从开基以来,以农为本的百姓,累月积年坚守着土地的营生,将希望与梦想全交付苍天眷顾。他们祭祀天神和地神,祈望神明显灵庇佑达成心愿。“民以食为天”,历朝历代,天下的黎民百姓,有谁不对土地刻骨铭心的虔诚而顶礼膜拜呢。村后的山坡,湖镇围人视为安身立命的靠山。据说开基时运来了五色土,如燕子銜泥般艰苦,慢慢堆砌形成了人造山。多么了不起!数百年岁月时光沉淀,这里已成为古木参天的树林,偌大一片的原生态林子,平和宁静。我见那些有年份的树高标苍劲,各显它们的美姿,斑驳的树干标明它们砥砺了漫长风雨的考验。想来那湖镇围的开基人睿智而博学,按五方五色的配置营造靠山:中央为黄,东方为青,南方为红,西方为白,北方为黑,运土造山的工程浩浩荡荡。光是找五色的土已属不易,堆积成山就更难。也不知经过多少年月,这人工造起来的山,造福了湖镇围几百年,人们管这里叫“后山”。后山现还遗有北斗七星的形状建造的土墩,每个土墩高出地面十余米。不难看出,胡氏族人渴望北斗七星照耀与引导,渴望依偎着五色土的靠山,祈求五方来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开基者的美好的心愿,经胡氏子孙代代传承接力,最终成就了树木蓊郁、绿霸一方的后山。这后山不仅歇息着多种鸟类,还有小动物。
相信谁都不会忌妒上苍对这里的垂青,因为这是湖镇围人严格遵守祖宗立下的规定,每棵树都如自家孩儿般悉心爱护,严禁砍伐,故而时过境迁,那些百年老树仍然葳蕤挺拔,焕发蓬勃生机。走过头回望后山,竟与田野周围的玉米地连成一片浩瀚的绿海。与自然和谐相处,浑成一体的湖镇围,形成了独特的自然生态风景线。在我看来,就如电影蒙太奇一幅幅动人的画面。美哉!湖镇围。
绿把村庄滋润的鲜活闪亮,也令我这城里人看着新鲜,顿觉那路上遛弯的小狗,小巷里打鸣的公鸡,池塘里嬉水的鸭群都倍觉有趣温馨。在城里住久的人,去哪寻找这样的画面?每日回家,上电梯、开门、关门三部曲,关上门的小小单元宛若深山。邻居之间互不相识,礼貌的,见面点点头,而大多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各人自扫门前雪。钢筋水泥的“石屎森林”,阻隔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与温情。我蓦然顿悟,我之所以乐此不疲来访古村,觅古风,观古物,我的潜意识里,其实是在寻找温暖的人间烟火,我茫茫然的心,原来渴望用这人间温暖点燃生活的激情。
湖镇围存在600多年,曾经5000多人的村庄,可见是怎样的人气兴旺。这个大围屋式的古村落,自西向东横跨千米,近百条小巷纵横交错,各式院落数以百计,民居一间紧挨一间,连缀成充满爱与温暖的安居图。听湖镇围土生土长的胡锦清先生介绍,湖镇围以胡姓为主,现在也有陈姓200多人,过去曾有一条2400米长的围墙将村庄严严实实围裹起来,固若金汤。东西北三面设有大门楼:迎阳门、望庚门、镇北门。胡先生特别说明,不是疏忽缺了南门,只因那里是护村河的入口处。可惜在上世纪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气派的三座门楼都毁于动乱之中。至于高三米、宽一米、墙上可跑马(胡氏人说法)的围墙,早在上世纪50年代“大跃进”时期就彻底拆除,只遗下古老的墙基湮没在荒草丛中。然而古村的人脉始终势不可挡地如大榕树般虬龙盘扎,衍生成林。想必是开基的胡氏先祖专门请风水先生指点而设的玄机?南方为火地,护村河入口在南面,是否喻为水火相济,万物相宜?
也许如此罢,好风水地人才辈出。《胡氏族谱》里,有《湖镇历代名人记录表》,详细记录胡氏各朝代为官者姓名和爵职位共38人,以宋朝末年胡氏在湖镇围落地生根之后居多。至今湖镇围人谈起仍津津乐道,引以为傲。有宋朝二世胡硙为谏议大夫,七世胡政为循州判官,元朝八世胡德众为都察院都御史,明朝九世胡忠为汶水县知县,十一世胡宽为南宁府经历(掌管出纳及文书的官),十三世胡环为仙湖县知县,十四世胡世祥为南北户部郎中,十六世胡绍圣是万历巳酉科举的举人。群星灿烂,熠熠生辉,难怪明代惠州府授封湖镇围的胡氏为“罗浮名宗”。
胡氏族人坚信,多读书明事理才能养才气,明事理慎言行才可养清气,才正气清加勤奋是走上仕途的根本。至今湖镇围胡氏家族还记载着清代进士、二十世胡之冕“食糍粘墨”的故事。说的是胡之冕读书勤奋,经常废寝忘食。一年春节,妻子拿来糍粑和糖水,放他书桌给他品尝。胡之冕一边吃,一边看书,妻子来收拾,发现他滿嘴墨,原来他把墨汁当糖水沾糍粑吃了,因为看书太入神而浑然不知。
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抑或是顺天意,顺民意,湖镇围环绕村庄的护村河如弯弯的娥眉美月,数百年来水质清澈,从不干涸,清粼粼的河水滋养着湖镇围一代又一代的百姓子民。山有靠,水养人,若不然,湖镇围600余年又怎能代代繁衍、生生不息?那古祠堂就是最好的证明。
胡氏族谱记载从湖镇围开基者胡文俊至今有二十多代,逝去的光阴已发生沧海桑田的改变。原来“一房一祠”的八座祠堂,至今仍存四座(胡氏祠堂、愈宽公祠、逊众公祠、德基公祠)。那是湖镇围的“魂”,胡氏子孙认为那里聚集了代代先人的魂灵,是族人最庄重最有凝聚力的地方。我可以从祠堂那历经数百年仍然摸不到一点缝隙的青砖墙,从横梁上做工考究的木制灯笼,从檐头上无比精美的雕花木刻,去想象胡氏子孙对先祖开基创业的辉煌产生无比的仰慕与崇敬之心。这里清明节都举行祭祖的大典,那些天南地北的胡氏后裔,会在同一时刻匆匆赶回,然后在祖宗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奉上三柱清香。而更多的人把这看成是灵魂与灵魂的邂逅,心灵与心灵的交流。有家训的,把家训复习一遍,不忘把家族勤俭持家,尊老爱幼的优良风气传承下去。尤其当年新添成员的家庭,祠堂族谱里郑重添加上孩子的名字后,由长辈代表孩子奉上香烛。
原来,清明之前,湖镇围有传统的“上灯”活动,这是胡氏家族非常隆重的一件事情。每年正月初六至初八,胡氏家族新生男婴的家庭,事先都要购买新灯(一种纸扎的灯笼),然后进行竞标。代表孩子身份的“灯”(丁),要争取摆在祠堂最优(好风水)的位置。在那里摆上一段日子,承受了祖宗福荫庇佑才各自领回。上灯日也是族人团聚日,不可轻怠小觑。那日由德高望重的族长主持庄严仪式,男女老少衣冠楚楚,神采飞扬。女穿旗袍,男戴礼帽。待鞭炮齐鸣,三牲酒礼奉上,族长致词,领众儿孙向祖先问好。湖镇围每年都有不少人家添丁,那添丁的家人,随之在祖宗面前竞标灯位,几乎要喊破嗓子。其实,他们是借新年上灯之机,一吐心愿为快。是祈望祖宗庇佑,围里人才辈出,文韬武略,枝繁叶茂,瓜瓞联绵。他们相信,冥冥之中,天上的祖宗会倾听他们肺腑之言,帮助他们完成心愿。以家族风气维系的“上灯”,是盛世里和谐团结的象征。多热闹,多喜庆,香烟缭绕,人气满满,人心都是热乎乎的。这热叫人舒坦,叫人感动,即使不是胡姓而是跑来看热闹的人,在这热气腾腾的人气面前,也会融化人世间的烦恼甚至化解痛苦忧愁。
隐藏着岁月沧桑、沉默面对城市哗响的湖镇围,散发着历史的气息与大自然相融合的韵味。它不在意那些纷纷扬扬、人为粉饰的艳丽,只一个“古”字,点染装饰先祖留下明清的建筑,兀自存之唯它独具的古韵风华。更有那触手可及的一个“暖”字,燃起极富人间温情、暖入心扉的人间烟火。湖镇围那些珍贵的人文景观经过风雨洗礼,展示它平淡中的美好、纯朴、天然,展示它坚守与世无争的平凡,展示它乐享天地赋予这片山水静谧祥和的景致,也展示它充满勤劳、友爱、亲昵鲜活的气息。湖镇围就是这样淡静、安稳、清澄;就是这样不娇、不浮、不躁。从不奢望外界的风生云起会带来怎样不切实际的转变—农家的门前,还是摆放着簸箕农具和井绳,门前空地也不会闲置浪费,种上些小葱小蒜,给温馨的日子再添些许香气;墙角边上,老母鸡正领着一群小鸡在觅食,喳喳喳地叫得欢;还有那旮旯里的老南瓜舒展青青藤蔓,缠绵着大地顽强生长。这充满人间烟火的古村,是这样暖暖地拥我入怀,令我着迷,叫我眷恋。走一遍还不够,心想着什么时候能再来走一遍……
(摄影:李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