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是自然村的村名,也是行政村的村名,历史上归博罗县,现隶属惠城区江北办事处管辖,为村民委员会所在地。
当我还是孩童时,便得知水北(站在惠州府城看东江,它从东北角流来,到达府、县两城的分界点后又转向西北方向流去。因此惠州人称东江右岸边上的一带村落为水北村)那片瓦蓝瓦蓝的天空下距水北村不远的北侧还有一个村庄叫望江,也知道这个村庄有一部分人讲着惠州人听不懂的“福佬话”(惠州人指福建人讲的方言。意为“福建佬”讲的话。另一说是学到老也学不会的话,故又指这种话叫“学老话”。实际上,闽语是汉语方言之一,分布于福建、台湾、广东潮州汕头一带及海南省部分地方),那是因为我的堂叔娶了个望江的女人。
堂叔是我祖父的五哥(我应该称为“五伯公”)的儿子。由于五伯公早逝,堂叔家境贫寒,书也读得不多,故成年后有自知之明的他不敢在婚姻大事上挑三拣四。上世纪50年代中期,堂叔经人说合了一户望江农家的姑娘,堂叔先去相睇(看)了,很是满意。于是,书香门第的苗氏老屋第一次迎娶进一位乡下的女子,这在当时的老屋人看来是一件新鲜事。
我母亲常常讲起堂叔娶亲那个喜庆的日子,致使我随她讲述的故事返回已逝去的时光的隧道:那是个融融的春日,暖暖的阳光轻柔地洒在老屋高高的门楼和明亮的天井,给这座百年老屋镀上一层金黄的色彩。缀满翠绿的榕树叶子和五色彩花的大红花轿抬过来了,“知打”—“知打”的锁呐吹响了起来,大门口燃放起噼里啪啦的大鞭炮,惹得街坊四邻、尤其是爱凑热闹的小孩子把老屋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来人都想看看来自望江的新娘长得什么模样。在交通还不发达的年代,望江在惠州城里人的心里似乎是一方遥远的天地。
拜过堂,成了亲,堂叔揭去新娘的红盖头,老屋的叔伯娘婶们顿时眼前一亮,随即啧啧称赞起来:“新娘子皮肤好白净好细嫩哩,不像种田人家的妹仔;那双龙眼核般的眼睛好圆、好明亮哩,衬托得端正的五官好标致(漂亮)。”秀丽的望江女让老屋人刮目相看。
堂叔很爱他的乡下妻子,给她买了城里人时尚的皮鞋和好看的花布衣裳,顺着堂叔的排行次序,老屋人称望江女为“三婶”。
我记事时,三婶的小娃娃已经会满地跑了。我羡慕起这个小东西,因为她可以随母亲去望江的外公外婆家里走亲戚,她可以坐在一只竹箩内,与另一只装着回娘家的物品共一担,由三婶挑着悠悠地走,隔天又见三婶挑回一箩望江田野里诱人流口水的番薯和香芋,当然,另一头还是那个“我羡慕的小东西”。
深宅老屋,人多嘴杂,三婶平日里总是与人为善,相互帮助。柔声细气、脾气甚好的她尊敬长辈,团结妯娌,与叔伯娘婶们从未发生过口角。她不久便晓得讲一口流利的惠州话,与长辈、同辈、甚至是小辈都融洽地相处在一起。
三婶识字不多,与老屋里那些识文断字、穿着列宁装、剪着流行短发或烫卷发的女人相比,她显得有些落伍。然而,她有一手老屋女人完全不懂的绝活,那就是“开脸”。
“开脸”就是刮脸,用眼下流行术语来讲就是美容。噢,我不知这是从什么年代流传下来最简易的美容术了,只是用一根缝衣线还有一碗水就可以做足工夫(这种简单的工夫惠州人称“夹面”)。左邻右舍的女人知道三婶会“开脸”,时而走进老屋求三婶帮忙。我也时而隔窗听见大门口找三婶开脸的女人尖细悠长的叫唤:“秀英(三婶名秀英),在家吗?帮我夹夹面哩。”“入来啦!”隔几个天井就传出三婶热情的回音。
我惊叹三婶手势的灵活和敏捷,我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根打了一个结的细细的白线,一头咬在三婶的口里,另一头在三婶的10个手指之间是怎样地龙飞凤舞起来。只见三婶全神贯注,非常认真仔细地在开脸女人的脸庞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轻轻地一夹一揪,间中沾沾水,又一夹一揪,那种优雅的操演简直妙不可言。不多时,那女人的脸蛋就白白净净,光洁清新。
三婶还有老屋女人不及的能干和豁达。那年,堂叔在茂名石油城工作,因身体不适等原因,回到惠州,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此时的三婶,以一个女人的智慧和勇气,给予丈夫最大的支持。她脱下皮鞋和花衣裳,换上了工作服,她凭着一身好力气,到搬运公司当搬运。她每日早出晚归,勤奋工作,她的工资和加班费也比同行人都高。
在家等待安排工作的堂叔,只有默默地施展他的一手好厨艺,每日变着花样给妻子烹饪可口的饭菜和汤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忐忑不安,他内疚不已,他不是那种想吃软饭的男人。然而,在计划经济年代,等待安排工作谈何容易!此时的三婶,又总在极力维护自家男人最看重的自尊。她经常在众人面前称赞丈夫的好厨艺,称赞丈夫让她每天都品尝到可口的菜肴。她鼓励丈夫耐心等待,她相信总会有出头的一天。
这其实是一段相当长的日子。一个女人,全身心撑起一个家,竟然没有半句怨言,竟然每天微笑着出勤和回家。那是骨子里对丈夫忠贞不渝的情感,对家、对孩子竭尽全力呵护的一份责任。
她的吃苦耐劳,她的贤良淑德,她的豁达大度,不仅让老屋人刮目相看,更让老屋人由衷地敬佩。
几乎等待了10年,堂叔终于被安排在物资局工作,但三婶不再回归厨房。由于她忠于职守,勤奋努力,她成了搬运公司一名正式职工,一名经常受公司表扬的好工人。
苦日子难捱,好日子易过。几十年过去了,堂叔早几年已经故去,三婶也已跨入古稀之年。如今身子骨仍然健朗的她,已“晋升”为外曾祖母,一家人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早几年我由于工作关系,曾多次去过望江。也许因为我的三婶出自望江的缘故,又抑或我从小就长着一个爱幻想的脑袋,曾在望江这块土地上倾注过许多美好的遐想(我那时想像望江的田野到处长满着好吃的番薯和香芋,还有三婶娘家屋院里种着好吃的龙眼和蕃石榴),我有一种爱屋及乌的感觉。所以只要一到这个地方,我就情不自禁想起老屋长辈当年对三婶的赞扬:“这望江女,好标致,好勤恳,好贤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