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有太阳的冬日，来到一座名山的脚下，不为登高览胜，只为走进山脚下一个溪水流淌的深谷，去看谷中那些沉默的石头，我不知道这算是一种情调还是一种情绪。

坐在水边，倾听石头们无声的倾诉，走出人心的迷障，被无数颗石心感动，这样的美好来自于三寨谷之行。

石头也有前世今生，无论你信不信。

比如静卧在草丛中的那只小牛，前世或许是高山峭壁的一部分，偶然地看到对面山坡上一只牛犊的诞生。牛犊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情景，撼动了它的石心。于是，一次地动山摇之后，它与高山分裂开来，在无数次碎裂与分割的翻滚中，在数不清多少个日夜的瀑布的冲刷中，终于修成正果，成了今天的模样，安然地卧于水边。

再如，那个仰卧在水面的女子，前世定然在心里艳羡来这深谷里幽会的情侣，于是把自己撕裂、切割、磨砺，变成世上最美的胴体。

还有，另一个它，它，和它。

每一块石头都是世上最坚韧的行为艺术家，它们用身体的形状来表达它们的前世今生，来宣泄它们的情感。再没有哪种行为艺术能比这更恒久更动人。

“其精确瑰致，以御君子；其博笃安忍，以御小人。故天下之有道者，莫如石也！”石斋居士的话，是对石头最高的赞美。而论人品、书品与文品，天下无几人能出其右。

并不是人人都能像黄道周那样，成为石头的知己。否则，老子就不会在函谷关用石头和砖头来讲解有为与无为。既为石，最不幸最庸常的，便是被改造成砖，砌在某堵墙里，发挥所谓的作为。何如就做一块石，用千万年的意志，让风霜雪月把自己打磨成心里的模样，伴清风明月，卧山涧翠谷，成为天地间的精灵。这样的作为，岂是一块砖所能比？

我总怀疑老子的这个故事是后人杜撰的。一个以“道”解释宇宙万物演变的人，一个讲究“有无相生”的人，怎么会责备一个活到一百零六岁、不愁衣食的老者的生命如一块无用的石头呢？老者之福，乃天赐。他的福寿，就是一种作为，就是对“天地万物皆有因”的最好诠释。

就如我，对着一堆石头胡言乱语，叹天地之灵物，释放沉郁的心情，这何尝不是一种造化。

陪伴我的，还有一丛骄傲的芦苇，风一过，它们就轻晃着抚弄一下我的头发。这帮家伙，居然长在石头缝里，孓然独立。

一只黑色的小鸟朝我脚边的石头做了个俯冲，迅即飞走了。我根本就来不及看清它的模样。大概它是不太习惯我和它的老朋友们在一起吧。

我觉得，除了鸟儿和谷中的花草，最爱这些石头的还是上面那个仙女潭。正是它不辞辛劳、日夜流淌，把石头们修成它们想要的形状。还有什么样的爱，能比水更加温柔、有力、持久呢？

当然，还有松林，还有明月，还有属于夜晚的一切。在夜里，石头们的魂魄大概会漂游出来，与虫草相戏，与清风相伴。

可惜，我没能留下来。我必须赶回去，回到人的世界。

任何事，满则损。就把这夜幕笼罩下的三寨谷当成一个遗憾，留做长夜萦回中的一个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