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恶作剧般敲打着核桃树圆滚滚的叶子,象拔弄着一架音律紊乱的手风琴,它从这棵树跳到那个树,然后调皮的转个弯,荡出一条弧线,马上又换了个姿态,以恋人般的温存轻拂过村舍的檐角。夏天的傍晚,真是清凉啊,水在河道里哗哗流着,唱着自己编写的歌曲,星星像蓝宝石一样高高挂在天上,一边听一边眨巴着清亮的大眼睛微微笑。哑巴就坐在离岸最近也是最老的那棵核桃树下,抽着烟。他喜欢这样宁静的晚上,喜欢这些荡来荡去的晚风,喜欢听着身边不停流动的水声,更喜欢有明亮亮的月亮挂在头上。但他很少向月亮望一眼,因为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听一个老头讲过,“在圆月的晚上,你只要轻轻地屏住呼吸,然后悄悄张开眼睛,就能从月亮上看到任何你想见的东西”。而现在,自己也是老头了。他眯眯着眼,让那些清幽幽的烟丝从嘴角飘起来,又很快融合在水般的月色里。在这几棵紧靠河岸的核桃树后边,是他的三间瓦房,整个河岸几乎都来做他的院子了。房子的左右两边有着几垄绿油油的菜畦,在夜色中略显沉寂却斑斑地闪着月白的光,如同漾起的水纹般把他的房子和邻舍远远的隔开来。
哑巴确实老了,背佝偻着,手有时会微微抖,但总是干干净净的,脸上也总是带着善意的笑容,从他轻柔的眉目和温厚的唇角上还能看出昔日的英俊来。他一边用双手比划着,一边咿咿呀呀的发声,表情急切,目光诚恳。村里的大人也都很自然的跟着他那么比比划划,他要说什么就懂了。而孩子们多半是带着戏谑的表情,经过他身边时做做鬼脸,咿呀几声,比划几下,他呵呵地笑笑,也不恼。但不管村里的男男女女还是老老少少,都尊重他,喜欢他。在不做农活的空闲里,哑巴就在门前树荫下做些手工编织,他和那棵大核桃树就成为了村里的一个凝定的场景。他很擅长用那些柔软的荆条编出各式各样的筐子、篓子、提篮。一些农家日常用品,他看了就能编得出来。编出来的东西,有的是人家求他来编的,有的他编了就去送人。有时他也会用栗树上落下来的栗木花为小孩子们编一些形象生动的小动物,或者是用细细的麦秸杆编出养麻雀的小笼子。
哑巴不是本地生长的人,二十几年前的冬天,他是一个“货郎挑子”,在路过这个村庄时因为一场大病险些在铺天大雪里冻饿而死,是村里一个孤寡老人救活并收留了他。之后,他没再走,善良的村人也很自然的接纳了他。这是个喜欢沉默,愿意把感激之情放在心里的人,不能说话在某一方面恰恰为他的沉默找到了最佳的藉口。
风和水是两个单纯的孩子,它们不停的打闹折腾,却能带来各种消息。哑巴常常能闻到风儿带来的南方花朵的清香,也能从水那里留意到浣衣女子漂浮而过的细腻情感。一年又一年,层叠石般的古老堆积之后,生命生了老茧,情感也生了老茧吧。
每个人都年轻过,每个人都有过爱情,不管那爱长久或是短暂。他的故乡是在海边的一个小镇,他和那个姑娘一起到海边去挖海蛎,一起去收割香蕉,也一起在池塘边做着两小无猜的梦想。他喜欢祭神的庙会,大人们抬着玛祖的像龛从火堆上跳过去,执事的老人挥舞着法器,跳跃着,嘴中念念有词。她喜欢跟着阿妈穿过人群,举着香在庙里拜下去。那时的岁月,人们内心虔诚,烧龙船,敬海神……就连风儿也远比现在有气势,它呼啦啦的在人们身边助威,而水呢,就轰隆隆的在礁石上擂鼓。
姑娘的爱情远比风和水的表达热烈,她从这个虽然口哑但有着聪慧眼睛和灵巧双手的男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大海,而女孩则成了男孩心中最火红的凤凰花。两小无猜的纯真情谊,很快在情窦初开的青春里绽放出红硕的花朵。风和水见证了这一切,风依偎在他们的肩上唱爱情的歌曲,水却在他们的脚边一边旋出浪花一边说着丧气的话。
果然,因为男孩是个哑巴,更加上他的贫困家境,女孩的家人拆散了他们。
十六岁的男孩决定远行。他用自己的语言告诉女孩,自己会赚钱回来娶她。十年,是多么漫长又多么短暂啊,而当他终于带着用辛勤和智慧赚到的足够丰裕的钱跋涉在回乡路上时,却听说女孩因为家人的逼嫁早已跳海……
这样的打击摧毁了这个年轻人生命中最热烈的火焰。他放任自己流浪在街头,把手上的钱播散给了路人,自己也便成了一个乞丐。那是沮丧和痛苦的时刻,为什么不在那些最艰难的时刻死掉呢……啊,生命啊,我们孤独无靠的灵魂!他让这可怜的肉体去淋受暴风雨,把眼泪放到最黑暗的墙角里去风干,但是又有什么能救赎一颗不再怀有希望的心?
漫无目地的走了很多天,在一个夜晚,哑巴到了一片树林。这是一个圆月的晚上,他心里却一片漆黑。他颓然的靠在一棵大树下,用双手揪着脏乱的头发。怎么?他忽然听到肩上风的声响,感到脚下水的流动。一抬头,竟然从那一盘明月上看到了自己的恋人!紧接着,眼前蓦然一闪,整个森林都明彻起来,女孩拖着长长的裙裾,从月亮上走下来,走向他。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说再也不分离。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揉揉眼睛,哪有恋人,不过是一场幻影。这时,风环过来,抚顺了他的头发;水荡起来,洗洁着他劳顿的双足。原来,风和水看到哑巴这个样子非常难过,它们创造成了这个幻境,给他带了赐福来。哑巴第一次微笑了,他知道,恋人在神的那一边。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回过故乡。一个人生命中最善良和仁爱的种子没有什么能够泯灭。在他能够用脚步跋涉的国土里,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用自己的辛勤、仁爱和智慧让他人得到帮助和快乐。他不是一个传教士,却远比一个传教士做得多。爱不会死灭,救赎也会让生命永续。而我们生下来,不就是为了拖着一辆不知道负载了什么的两轮马车走下去吗?他这么一走,就越过了长江两岸,到了荒寒的塞北,似乎是永远的离开了温润的故乡。
那些榕树的叶片,从南方一直飘到北方来,那冰寒的雪花,也会从北方一直飘到南方去。只要精神心灵都在,就能铺筑属于我们的生命路途,那路途,也终会长出花朵。一切都并未结束,一切还在开始。那是爱情的影子,和那些核桃树的影子一样,蔽覆了他的身心。他知道,永远也无法回到过去,一如最初他就不能发声。愈是不能发声,脑子里的语言和词汇愈是丰盛。他不会写字,就把那些话对着天说,对着庄稼说,对着林里的鸟,对着河水,对着菜地。他有时会一动不动的坐上个把小时,看蚂蚁们在核桃树下做着各样的物什。他比任何一个庄稼人都最先听到作物拔节的声音,庄稼的清香混和了生命的清香,那是他独个儿的一个人的世界。他一直干干净净的,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因为他的生命始终活在十六岁,和那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一起。死亡?不,那是一个多么惊戄的玩笑。她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来自于她的爱情,被黑暗掠去了,又被生命本身的光明还回来。她的爱,和青草地上的芳香一起留在生命里,足够温暖照亮他的一生。那是他的灯,那是这个可怜人儿,活在这世上惟一留下的光亮和指引。这爱指引着他走到她那儿去,这爱让他时时刻刻,保持着美好幸福的眼神。怎么可以悲哀呢,他们不是说好要一直鼓励着走下去吗?说好了,就不可以反悔的。那时候的他们就是那么手拉着手,瞧着对方的眼睛,指着彼此的心。时间怎么会就这么快呢,他的心还是多么的年轻啊,年轻的,只有十六岁,为什么岁月告诉他,那脸颊上的皱纹描摹出的是六十岁的光景。时光流转,是怎样的年华,会这样毫不留情。
往事不停的敲打着我们的胸口,所有美好与痛苦都来到心里。我们必须要,要战胜那午夜的反刍,超越过往的种种伤痛,生命也终会于此弥合丰盈。
风和水似乎永远都明快轻朗,它们才不管人世间的苦痛挣扎呢。玩游戏是它们的强项,风总是快捷的超过了水,然后坐在树杈上哈哈大笑,看着水放纵着它不紧不慢的性子。按说风也到过很远的地方,它甚至看到过哑巴的小恋人坐在海边苦苦相思的表情,还带着我们女主人公的声音跑了很远呢。但是,它尽管走过很多地方,却难得有几个地方能叫得上名字来,更不要说有深入的了解,所以如果有人问它某某地的情况,它就呜呜的刮过去,一副耻高气扬不屑回答的样子。而水呢,实际上是个直肠子,方向明确,一直一直向前走,绝不回头的那种,虽然经常是踱着方步,不紧不慢的神态,有时候还会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绕着圈舒口气,可要是真有谁阻了它的路,它就不顾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往前冲。要过一年的样子,水才能从天上返回来,所以哑巴托它带的信,虽然是满口应承着去办,总是慢了一拍。而风呢,虽然和水一样在善良老人这里领到了信使的任务,但它过于急躁了,总是丢三落四的,它有时候把老人的信放到一根树杈上,有时候放到了一个山岗上,最接近女孩身边的一次,是落在了女孩每天眺望的一个海岛上。我们又能期望它什么呢,可是老人,眼睛也快看不清了,他也从未有意责怪过风和水的过错。
是的,时间生了老茧,我们的心也会生了老茧的。村庄的简单生活,带给老人真正的平静。他在这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里,看到了某种生活的永恒法则。过去,开始变得如同冬日湖面的朦胧水汽,霭霭的,渐渐远离,却也不轻易散去。脚下的这片黄土地沉淀着他的汗水,老人,已经把心和目光更多的献给了这个村庄。他哑,听觉却是异常的敏锐,思维也并不比常人减弱,风和水又常常来帮衬他,这让他的精神世界广茂丰实。
雨季到了,最高兴的是孩子们,尤其是涨水的时候,他们三五成群的坐在哑巴老人门前的河沿上,把长长的钓线甩到激湍的水里去,收获总是异于平时的丰盛。老人的生活也跟着热闹起来,他有时就坐在门槛上,抽着烟,笑滋滋的看着小孩子们闹来闹去。
这天傍晚,雨飘泼的下着,天黑的几乎不见五指。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穿着黑色衣服,又矮又胖的家伙,在这个村庄里一家一家的敲着门,他诉说着自己的饥饿和劳累,想讨口饭吃,却没人理他。村庄里的人本来都很善良,只是这些年人们受到了太多的欺骗和愚弄,再也不如从前那样淳朴。村里人不敢再轻易让一个陌生人进到院子里了,也不肯再轻易施舍。哑巴也听到了敲门声,这个时候,风在撕扯着核桃树干,说“不要出去!”,水也在使劲拍打着河岸说“不要出去!不要出去!”。老人从床上爬起来,点燃煤油灯,打开门的时候,黑衣人是背对着他坐在门口的,当他转过头来,一张扭曲的苍老黝黑的脸上说不清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一碗粥很快消失在这个人哽咽的喉头里,抹了抹嘴,他居然微笑了。虽然这几乎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老人还是习惯的眯眯着眼,似乎是比这个饱食者更为满足。黑衣人这会儿显得很沉静,其实他进屋后一句话也没说,这会儿,他又看了下哑巴老人,把碗放下,掉头就走,也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就消失在门外。哑巴习惯的探出身子,舞了舞手,想拉住他,还没等他把手伸出,那人已不见了。他只好重新把门拴上。
就在这个晚上,在人们熟睡的凌晨拂晓之际,狂暴的洪水席卷而来。岸边的老核桃树“轰”的一声被连根拔起,哑巴的房子霎间就被洪水包裹!哑巴一下子从床上跳到地上,冲到院子里,他从院墙看到外面滔滔上涌的洪水,凭常年生活在河岸的经验,立刻断定了情势的严竣。这时候,忽然听到院墙的四围有人在呼喊着“顶住!顶住!”肯定是错觉,哑巴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眼看水到门口,他赶紧推开门,想冲出去救村里的乡亲。怎么?站在门口的不是黑衣人么?哑巴一惊。黑衣人这次说话了:“留在屋里,我只能救你!”不,哑巴张舞着手,指向村里。黑衣人摇摇头。不,不,哑巴咿呀的喊着,见被黑衣人拦住了去路,他掉过头来,迅捷的像猴子一样,从自家院子翻到邻舍的墙上。他踩着墙冲过去,邻舍的墙随之塌倒在翻涌而上的洪水里。哑巴踩着水狂奔,他逐户拍打着门,他大声喊着,却喊不出声音,他那“啊!呀!”的咿呀声一下子就吞噬在风雨里。眼看着大水就要吞没村庄,此刻的哑巴发疯般奔跑嘶喊着,他用手拼命摇着一户人家的窗子,“啊!啊!呀啊啊啊……发——水——啦!!!”怎么,怎么,那是他发出的声音吗?!全村庄的人都听到了那一声极为尖锐又极为陌生的穿透了云宵的喊唤。哑巴老人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会讲话了,却下意识的大喊着“发水啦,快跑吧!快跑吧!”,他跌跌撞撞,还没有等跑到村东的最后一户人家,就被一个大浪卷到了水里……
人们在洪水淹没房顶前都逃到了高处。接着黎明很快到来,洪水也渐渐消退。全村的房子几乎都被大水冲毁,人们却看到了一件奇异的事:最靠近河岸的哑巴老人的房子,四角的地面都被洪水淘空了,可房子却完好无损!那声音是哑巴的,是哑巴救了大家!大人和孩子们全哭了起来。
大家正准备沿着河岸去寻找哑巴,这时河里爬上了一只大龟,它背上驼着的正是老人。大家围过去,不停的哭喊着。龟放下老人,在众人面前低下头,眼里掉下了几滴泪水,缓缓离去了。这时,老人的身边出现了奇迹,一棵凤凰树从地下生长起来,没有一会儿,就长得很高很大,并斜侧了枝干,如同爱怜的手臂拢着他,树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火红的凤凰花。
生命会有他的尽头的,哑巴老人的灵魂被玛祖女神接回了故乡,这在我们故事的最后很值得让人安慰。风和水记述了这一切,他们后来逢人就讲,生命会有尽头,但仁爱之心是会一直传承下去。不管我们在这世上秉承和经历了什么,不管怎样孤独,我们都要相信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