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一张照片能把人的灵魂带走，果不其然，桑树的精灵被带到这个大城市来了。 一个精灵怎么肯老老实实挂在墙壁上呢，而且不管一棵树有多么老，它的精灵都永远像新生婴儿一样的活跃纯洁。桑树的灵从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也从没有在这样的喧哗和注目下生活过，它开始的确有好一阵感到兴奋和激动。现在，它从墙上跳下来，身躯比风还要轻，衣裳比天空的云朵还要纯净，这让它能够随心所欲的到处飘荡游览，还免去了缴纳各种收费的麻烦。在这个城市里，树灵看到了许许多多在它幼年、中年以至老年的伙伴，它们或是被组合成了公园里实用的长椅，或是被整株移植到马路边行谄媚的姿态，还有一些叶片和木质居然被风干收藏。最让树灵惊奇开心的，它居然在一家博物馆里见到了来自故乡的一把锄犁，和放在一个圆环里的一抔故乡的土壤！在这样的灯火辉煌里，它们在文明的盛宴上，得享尊荣和宠幸。树灵跳起轻盈的舞步来表达自己的欢喜，逐一和大家打招呼，表达家乡人殷切地问候，却得到的都是冰冷礼遇。很显然，它们都具备了都市生活的气质，那就是看起来彬彬有礼，骨子里却充满自私与冷漠。可是，它们快乐吗，为什么都有着郁郁的表情呢？树灵一整天的欣喜和快乐，刹那间消逝，它在夜晚的冷风里只感到无家可归。是的，这里有盛宴，却没有真情，有文字的标示，却没有事物真正的灵魂。到处都有辉煌的居所，却到处都紧闭着房门，没有人肯为陌生人打开，更不会为这样一棵老树的小精灵。可怜娇嫩的树灵，在异常的伤心和劳累困顿中，冻死在大街上。 第二天，当人们打开展馆，发现那张“夕阳下的金桑部落”掉落地上，玻璃摔的粉碎，老桑树在画面里变得模糊不清。然而，大家谁也没有留意，这棵沧桑的老树，它穷尽了气力，用它的手臂所指示的方向，到底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有什么瞒得过一个诗人的眼睛呢？那个一直站在墙角沉吟的诗人，听到了老桑树发自灵魂的沉重叹息，看到了它的枝枝桠桠指向画面外某个方向的急欲倾诉的表情，他决定去老树的故乡一探究竟。 村庄里的人都知道桑树出了名，大家纷纷来看望它，惊叹它的不俗与奇特。这样一棵老树，在这里生活了上百年，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理解和尊重，却忽然之间，因为一张照片，因为很远的一群人说，好漂亮啊，于是，身价培增。这份不俗与奇特，似乎是一夜蹴就。而老桑树呢，当初之所以存活下来，是因为它看起来实在无所用处，不能用做任何实料，就是用来烧柴都费劲，最后终于被众人忽略过去。事实上，在这个村落，山岗上，沟汊里，几乎所有原先郁郁葱葱的树林全被砍光了。 当诗人终于在一个傍晚到达那个村庄的时候，他第一眼就在村庄路口看到了这棵老树。老树用尽气力所指着的地方，是村庄前面一条几近干涸的河床。河岸早已被挖掘的凌乱不堪，脚背深的河水混浊肮脏，散发着强烈刺鼻的化学味道，没有水鸟，没有鸭子，没有鱼虾。然而，山前的金矿矿井和村庄新建的楼房却是异常醒目，那是财富和现代化的象征。 到这时诗人才明白，只需要调整一下镜头的角度，什么污浊、刺鼻的气味，随处的垃圾，永远在照片之外。 诗人跪下来，紧紧的抱住了这棵饱经沧桑的老树！这么多年了，除了那些孩子们，只有这个诗人对它如此亲切真诚，它急迫的指给他看，在它面前，这条几近干涸的河水，那些恶毒的矿渣张牙舞爪的浸入它的根须，它痛苦痉挛的表情，如同一遍一遍的申诉，它把泪水滴在诗人的心窝上，它把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在诗人的手掌里，它感到诗人双臂源源不断的力量，诗人的体温温暖了它，倔强的老树第一次变得跟个孩子一样委屈的放松了枝干。 桑树早年的生命是浪漫美好的。那时候人们养蚕，所以它们这个家族比杨树柳树更有理由繁衍在田间地头和河边。那些孩子们随着大人们去采摘了桑叶回来，一片片的铺展开，把蚕们放到叶子上，听它们在上面沙沙的吃食声。叶子上的脉络，会有些淡淡浅浅的刺芒，宽厚的叶片和它们温淳的性情是一样让人喜爱的，蚕们啃食了它们，然后就能吐出晶洁的茧丝出来，真是奇特的事啊。 善良的心都是谦恭的。到了季节，桑树们就献出自己的果仁来，小小的，长长圆圆的，由一粒一粒的籽实凝结而成，开始是青色，接下来转为湛红，最后是黑紫黑紫。只有当成熟到黑紫黑紫的时候，孩子们才被允许来采摘，嚼一口下去，甘甜沁腑，满嘴黑红，连他们的小手也染的黑紫黑紫，孩子们于是笑着喊着，举着他们的小手互相追逐。 那个时候，它的枝干多么舒展啊，和它一起的十数株幼桑，枝叶繁茂，无忧无虑。老桑树清清楚楚记得，当它幼小的孩子般的时候，当它向天空伸展枝叶时，它往大地里伸出的触角远比在天空里的更为深茂，它的根脉扎的好深啊，深的快要触碰到沸腾的熔岩了。有一天，它惊讶的发现在它的脚下居然有一块一块的金子，它还从人们的谈话里知道金子是多么了不起的财富啊。它对着那些贫穷善良在田里劳作的人们喊，“这儿！”“这儿啊！”，人们开始是很诧异的望望它，然后摇摇头笑了，它们以为那仅仅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可奇怪那时并没有风啊，他们是不可能相信一棵树也会说话的。可是它的妈妈很快制止住了它，桑树妈妈说：“孩子，我们的先辈有个预言，我们是宝藏的看守者，宝藏并不能给村庄里的人带来幸福，而且当这宝藏被发现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死亡的那一刻。”桑树把这记在心里，但它终究是个孩子，很快忘了宝藏的事，只当那些金子银子啊像猪邻居和鸡邻居一样普通了，止不过，它们有些在地上，有些在地下面。哈，凭人们的眼力，他们是只能看到地表上的东西，任何在这浮浅表情之下的东西，他们都很难理解。 后来，桑树一直保存着那秘密。它和脚下的金子是好朋友，每天深夜，它还会和它们一起唱歌呢，金子最喜欢唱的歌曲是“富啊富，富啊富……”但是村庄里的人谁也没有听出来。 桑树对生活还是很满意的，它喜欢这里的安宁，喜欢看到人们在辛苦劳作之后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出来。可是，一棵树活着，也并不是都是那么满意的事。它不愿意看到那些羊们到处乱啃的样子，“而我的蚕”这样说，“是个贵族，只吃产于我这种树的桑叶。”为什么羊儿们要乘人们不注意时来啃它的树干呢？啊，原来羊们知道了金子的秘密，它们对这些保守秘密的老桑很仇恨，如果树们肯把金子献出来，说不定羊们会拥有更暖和华丽的羊圈，虽然羊圈不管怎么装扮都是羊圈。这些羊一到晚上就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但主人却从不采纳它们的意见，这让羊们很伤心。所以当每年的农庆时节，会有羊儿被屠宰，作为献祭，老树就会不以为然的皱皱头，又有一只羊吃的太撑了，它这么表示。那农庆的仪式是热烈的，实事求是的说，那也不算什么仪式，没有祭司，没有朝拜，有的只是全村庄的人的欢聚，有大盆大盆的肉，有大碗大碗的酒，有从早到晚的热烈吆喝，有大人和孩子们举酒干杯，没有舞蹈和歌唱，男人们可以把酒令进行到深夜。桑树们也都微微的醉了，它们想，这份收获的快乐也有我们一份呢。 桑树慢慢老了，它那么深爱着身边这些贫苦的农民，可又不得不紧守着脚下宝藏的秘密。它失却心灵的安宁了，越来越矛盾痛苦。它曾经托梦给在它荫凉下午睡的男娃仔，说这是一片黄金的土地，可男娃仔长大之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它也曾拉住那些在身旁玩耍的女后生，可她们不久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城市。 有一天，老桑树看到一群穿着规整工作服的人，据说那是探矿的地质队。地质队在村庄附近走来走去，驾着爬山虎一样的机械，往地下钻了很多孔洞，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金矿的秘密终于还是被羊群泄露了。一只不满现状的年轻羊仔，拼命的沿着老桑树的根部啃噬，最后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下衔出了一块金子！于是，探矿队又来了，被金子烧红了眼睛的人来了，各种条规政策来了。而那只羊仔呢，虽然被村里人财神般供奉，光耀自得了一阵，到底还是没有逃脱被屠宰的命运。可事实上，村里的人们并没有因此得福，那金子虽然是在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之下，可是在这个国度里，他们并没有共享这些财富的权利，矿产被当地官员贱卖，自然资源被肆意破坏。这片土地也不再平静和安宁。那些贪焚的人，做出坏事，矿产的挖掘带来污染，许多人死于癌症。村庄里的男人，似乎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淳朴和野性，他们沦为矿井下的劳作者，他们挖出的金子属于莫名其妙的从远方而来的人，只因为他们在这里投资修建了厂房和矿井。他们依旧是最底层的民众，而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田地也失去了，水源污染了，魔鬼出来了…… 老桑树在一夜之间憔悴，落尽了叶子。它是那么深深的懊丧，懊悔自己没能保住金子的秘密。它几乎就此死去，但是愤怒让它剩下最后的呼吸，它颜色苍老，青筋暴露，向苍天呼喊，在一个个梦里向人们哭诉。 诗人来得时候，料峭的冬日刚刚过去，春天也还不足够温暖，可他的眼眸燃烧着热情的火焰。他从没有到过这么偏远的村落，也从没有接触过生活中那么多朴实的人和物，虽然田野荒凉沉郁，乡土的气息还是浸润了身心。他走过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和不同的人交谈，写下一页又一页跳动着五音符的文章和诗句，那些句子，充满力量，焕然成金属般的音质，铿锵同愤怒火云。老树充满慈爱的望着诗人，望着这个自己亘古就熟悉的孩子，多么希望给他看到自己少小时的那片山野啊——河道里溢满河水，鱼虾游动，水草招摇；山岗上长满树木，鸟雀鸣叫，动物奔跑…… 临别那天，诗人再一次紧紧拥抱老树，他对老桑树充满着无法言喻的留连，只有他能理解，那些为信仰坚持的生命，是走过怎样的荆棘路。可是，看啊，发生了多么奇妙的事——一刹间，一片片鲜嫩的绿叶从老树的枝干上生长出来，老树身边的篱笆上一下子爬满了牵牛藤，开出各种颜色的花朵，空气中漾满了春天的芬芳。人们聚拢过来，很多人泪流满面。 后来，诗人和老树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国度，生活终于有了好的变化。老桑树很好地活下来，又养育了几株幼桑，它总是给孩子们讲述过去的时光和现在的梦想：天空很蓝很蓝，流水涌溢河道，山上开满鲜花…… |
